“怎么突然来找我?”傅时画轻轻扣了一下杯子,于是杯子发出一声脆响,满屋的剑也好似听到了这一声鸣动,一并轻轻颤动,一时之间,竟然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却并不沙哑粗粝。
怎么看都觉得……剑修浓度过高。
虞绒绒在傅时画对面坐下,目光却还是没有离开这一面墙的剑,她双手握住水杯,喃喃问道:“大师兄这是……把老婆挂了一墙吗?”
傅时画:“……?”
他啼笑皆非地看过来,手指曲了曲,觉得有点手痒,很想给这个被梅梢剑宗的家伙们带坏了的小师妹头上来一下,却到底忍住了。
“哪有那么多老婆。”傅时画笑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目光在那些剑上扫过,眼神有些深深,却最终回归平静:“不过一边是荣誉,一边是失败,用以警醒自己罢了。”
他稍微向后靠了靠,很是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黑发散落,遮住了他小半张脸,眼眸带了点自嘲,却依然明亮:“万事浮云过太虚。”
虞绒绒的眼神顿了顿。
说满墙的老婆当然只是调侃,就算是爱剑如命的剑修,这样挂一屋子的剑,必然也有自己的用意。
“荣誉,夸赞,吹捧,自命不凡。”傅时画平淡道:“落魄,失败,低谷,一蹶不振。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倏而又扬起了一个有些肆意的笑容,转眼看向虞绒绒,将此前分明平静却稍显阴郁的情绪都压了下去:“你知道的,境界升得太快,而年纪又太轻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些过于膨胀的情绪。”
虞绒绒轻轻拧了拧眉,她下意识觉得傅时画不是会这样的人,对方却已经仿佛提前察觉了她的想法,伸出了一只手,翻转手腕,露出腕骨处的血管:“我毕竟留着傅家的血。帝王之血本就带着高高在上的天性,然而人间有所谓九五之尊,修真界却从无至尊之说,所求一世,尽头不过是长生。”
“大师兄所求……不是长生?”虞绒绒的目光在他漂亮的腕骨上轻轻一扫,再抬眼看向他。
“当然不是,长生有什么意思。”傅时画洒然一笑,目光已经收去了此前所有的恹恹与阴郁,重新澄澈起来,他也不说自己所求究竟是什么,只转眸看向她:“说吧,什么事?”
虞绒绒不再追问,而是张开了虚握的手掌。
幽静的星芒从她的掌心绽放开来。
密山小楼本是这世间最隐秘之地,但虞绒绒还是没有直接与他说话,而是抬手与傅时画之间连了一道灵虚引路,再传音道:“这便是我从南海弃世域中所得到的东西。”
傅时画的眼神微顿。
“天道意识的碎片。”虞绒绒再重新合上掌心,那样过于幽秘的色泽便随她的动作消失不见:“当年天玄道君,又或者说魔神的陨落与被封印,与天道意识不无关系。只有集齐了全部,我们或许才能窥得当年的真相,再从中找到破局的办法。而这样的碎片理应还有三片,分别分散于其余三个弃世域之中。然而东西两个弃世域早已无人知晓入口,我推测……或许是已经有人提前将碎片取走了。”www.bïmïġë.nët
傅时画却不答她,只是猛地用手按住了太阳穴。
有片段的记忆如潮水般再次涌入他的脑中。
那些被他遗忘,却在南海弃世域中重新看到的画面里,有更多的细节显露了出来。
譬如他躺在那张床上,被更换了一根魔骨的时候,白斗篷魔族除了拿出了那个装着魔骨的盒子之外,手里还有另外一个盒子,而那个盒子里,赫然闪烁着与方才虞绒绒掌心一样的光芒。
又譬如,他幼时恃宠莽撞推开昭渊帝御书房的门时,那张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桌子上,也有着这样的光芒。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彼时那位国师的表情骤变。
似乎有很多次,他都与某一片这样的东西擦肩而过,他的记忆随即便被搅碎模糊,隐去了所有这些光泽,直到这一道色彩再一次毫无保留遮挡地,出现在他面前。
“……大师兄?大师兄!”模糊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傅时画猛地回过神来,却见虞绒绒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边,也不知已经呼唤了他多少声,手上已经有了疗愈法阵的色泽,却到底不敢妄动。
“无碍。”傅时画安抚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幼时的有些记忆被封印过,刚才又想起来了一些。吓到你了,抱歉。”
虞绒绒眼中的忧色与不解更浓,她想问傅时画幼时不是太子吗?而以他彼时带自己闯入宫城国库时的姿态,她本以为他与皇位上那位昭渊帝关系极好,只是囿于身份而天人永隔……可为何这样的关系,他却会被封印记忆?
但虞绒绒到底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散去了方才凝出的阵法,再重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道:“你回想起来的记忆,是与方才我给你看的东西有关吗?”
“是的。”傅时画颔首,眼中带了笑意,但笑意之下,却是更多的沉沉:“我见过它。而现在,我猜,其中的一片……应当在魔宫。”
虞绒绒猛地睁大眼。
傅时画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手指在发尾打了个圈,扬眉笑道:“看来,我们确实必须要去一趟魔域。当然,也或许……不止一趟。”
……
从傅时画那儿出来时,夜已经比此前更深了,盛夏的夜清凉如水,虞绒绒满怀心事地向着自己的房间而去,却忽有所感,向着山下看去。
密山很高,否则也不会有九百九十九层云梯登小楼的说法。
这样的夜里,便是从山巅向下去看,所见也不过是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云,和云下的山林翠树,但虞绒绒却还是默然看了许久。
然后,仿佛确定了什么般,她给自己捏了提神醒脑诀,悄无声息地御笔而起,再向着山下的方向悄然而去。
她身影消失的地方,脏旧衣服的小老头负手而立,轻轻冷哼了一声,显然知道虞绒绒此行是去见谁,且对这个人依然有许多的不满。
“身死魂灭。”耿惊花低声道:“故地又有什么好重游的呢?所有的痕迹都早就被覆盖,人的存在,本就在记忆之中,而不是在亡羊补牢的找寻里,你又在执着什么呢?”
他像是在说给山下的素衣和尚听,却也像是在自嘲什么,却到底没有拦虞绒绒。
山下的人,自然是从北荒跋涉而来的净幽。
她不知那个梦中他做了什么,但这一刻,他到来的时候,她确实有了某种微妙的感知。
云梯之下,是一片密林,常年有无数阵法布置于此,但这样的阵法对于一位洞虚期的道君来说,自然仿若不存在。
他的穿行自然惊动了一些人,但既然耿惊花都没有动,被惊动的其他人自然也重新闭上了眼。
所以净幽得以在密林之中,轻轻划了一个圈。
那个圈并不大,然而落在地上时,却已经让这一片的林木都倏而消失,地面上仿佛是凭空出现了一片并不多大的池塘。
林中池塘,塘水无源,本应是一池死水。
但既然是洞虚期的道君翻手为云覆手雨而凝出的湖,又岂是普通的湖。
湖中的水面澄澈晶莹,月色打下来,倒映出细碎的影子,再映出了湖边的树影婆娑。但若是仔细去看,那竟是与不渡湖相仿的有如胶质般的水面!
净幽俯身,在湖中做了一个拈花的动作。
随着他的动作,这一整片池塘上,倏而有了荷叶比肩,粉白的荷花露出尖尖角,等虞绒绒落地之时,那些荷花便已经盛放。
夜色幽静,面容平静而隐含慈悲的素衣和尚赤脚站在池塘荷叶之上,看起来甚至称得上是恬静。
四周的树梢上,不知何时被他挂了几盏暖橘色的灯,让面前的这一幕更是平添几分无害与素雅。
也与这样的密林……格格不入。
虞绒绒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池的荷叶上。
许久,她才向着净幽一礼,再问道:“前辈为何在此处布下杀阵?”
净幽再一次俯身,这一次,他的指间多了一朵带着星芒的荷花。
虞绒绒眼瞳微缩:“这是……”
“我自北荒弃世域而来。”净幽平静道:“想来此刻,这世间的四大弃世域都已经彻底破去,只剩其中被遗弃的魔族固守自己生存的族地。”
“菩提宗之人,一身道法系于一串手中珠,师兄的珠串镇压了悲渊海下的恶灵冤魂,我的则洒在了北荒弃世域。一身道法殆尽,如今我已孑然。”他一边说,手下动作不停,将那株过分奇异的荷花载在了荷花池塘看似最不起眼的位置。
但虞绒绒却知道,随着他的动作,这座真正足以诛杀洞虚期道君的无上杀阵,才是真的成了。
净幽静静凝视了作为阵眼的那株荷花片刻,再倏而抬手,重新将那一枝花如此前那般,毫无怜惜地摘了下来!
杀阵收拢,天旋地转般缩小,铺天盖地的杀气被凝入了一只高洁的荷花之中,任凭谁也不会想到,这只花蕊中藏着天道意识碎片的荷花中,还有如此这般的一方杀阵。
池塘尤在,荷叶也依然翠绿,仿佛此前的杀气与阵都是一晃而过的梦,净幽依然站在塘中未动,只轻轻抛起那一只荷花,再屈指一弹。
荷花悬停到了虞绒绒面前。
虞绒绒没有接,依然注视着净幽:“小楼就在眼前,四师伯……”
“近乡情怯,虽不是乡,我也情怯。”净幽笑了笑:“就到这里吧。”
他双手合十,再向虞绒绒认真一礼:“我在三宿门的树下等你的好消息。”
净幽的眉目依然英俊,肌肤在月下依然光洁如玉,然而虞绒绒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某些气息正在逐渐变得微弱。
一身道法用以渡化北荒弃世域。
一身修为凝于她面前荷花中的一座杀阵。
“为何不自己去杀?”虞绒绒倏而问道。
“你怎知我不会去?”净幽的笑更平静,下一瞬,如水的月色中,只剩下了面前的一池幽莲。
虞绒绒有些怔忡地握住了面前的花茎。
天色朦朦,有光微启,有人留下这样一座杀阵,再去赴一场注定不会赢的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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