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独思却暗觉心惊:“以玉墀宗修为,岂会被这般轻易压制?”
东方白坦言:“必然不能,小心生变!”
他后半句话更扬起声音,刻意将提醒送至裴翼耳中,却不知身在半空的裴翼察觉不妥还要比他们更早。眼前云流湍飞气行正盛,但裴翼身在其中偏觉一股莫名古怪不协。修为若他,既已有感必有所应,丝毫不敢拖延,一手运剑挥洒绵绵剑气添固云枷,一手化纳同门助力招弄云涛,云滋云化,吞吐阴阳,欲以此法尽可能将玉墀宗一身魔气化消,以复本来面目。
然而他心中谋算,眼见云光连绵不绝灌注云枷之中,片刻间足以收纳过半,似川流入海,汇之不绝,撼之不动。裴翼顿觉不妙,左掌忙虚扣回纳欲阻断云流去势,这一动才觉那滔滔之况已然脱出自身掌控,止无可止,仍在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云枷。他毫不犹豫,立刻转剑旋身,一身一剑虚化八方,八剑齐落霎断行云。一连串裂帛般声响后,漫天云光陡灭,唯独当中一团灿灿金光云影仍在旋流不休。越是旋转,越见一点深沉幽暗之色自最灿烂夺目处泛起,自点滴至丝缕,转眼便成大半墨染,而漆黑处更早不见丝毫云性,倒如一块透体玄黑又泛起点点幽光的剔透琉璃。
裴翼暗吞冷气,没有半点迟疑立剑就斩。可剑意剑锋尚不及触,琉璃之上裂痕自生,一声甚至可称之为悦耳的清脆破裂响声中,唯见无数墨片如刃如钉,尽数向着裴翼袭来。
不过丈余之距,眼甫见,已临身。裴翼甚至来不及在这瞬息间回剑自护,蓦的微微闭眼,一张口呼出了一口气。
那一道气息中甚至还带着几分沉郁的苦涩药味,但出口便化旋流,转眼绕护周身。霎时一片“叮叮”乱响,虽只薄似轻纱的一缕云气,却将无数疾来墨片全数拦挡。此亦云、彼亦云,本是同源之物,但一遭魔气侵染一受药气熏滋,便成截然不同两股异力,在距裴翼毫厘之处肆意绞杀。裴翼却不再赞力,足尖虚点,立时疾退数十丈外,退身同时更剑锋一转,向着前方连出三剑,剑剑锐带金风,杀伐之气凛然。
然而一柄幽黑之剑在这极迅速又百般谨慎的应对下还是轻描淡写就递到了他胸前。
裴翼一张眼,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就靠近在三尺之外。三尺之距正是墨锋所及,剑尖还只是虚点,刺骨魔气已先嚣张破开护身罡气撞在胸口,好似一柄无形冰锥狠狠扎透心脏。裴翼眼前一黑,一口血险些涌出喉口又被他硬生生吞咽下去。那魔剑却毫不带怜悯与迟疑,弹指须臾,透衣及肤。
“噗”的轻响,一点鲜红渗出,转眼被幽锋饮尽。地面乍闻云咆风吼,三道身影不分先后疾冲而起,人在半空,朱霞云浪流风先至,犹然差迟瞬息,眼睁睁见玉墀宗一副轻描淡写模样将手中魔气狰狞之剑递进了裴翼胸口。
剑入只及三分。
一道熟悉而又意外平静的声音同时响起在四人耳边:“云开四脉,成以阴阳。涤荡诸象,祓秽元生。退下!”
裴翼蓦的撒手,瞬间将余力尽数灌注在紧握的长剑中掷出,只见金光一灿,霎化飞云。而后方追招亦至,分明指向玉墀宗手中魔锋,此刻也无端脱出施招者控制,凭空一转褪去各自形锢,还复为三道最纯粹的本源云光。四云合,二气滋,几乎与适才四人同时出手一般无二的局面,却成截然不同玄奥之势。云光疾绕玉墀宗之身,变化最先起于正被他握持在手的漆黑长剑,自锷及锋,寸寸融散,似舒缓,又极迅,仿佛只是一眨眼已焉不存。裴翼胸前浅浅的剑痕中霎时迸出细细一簇血花,他的人也同时脱力般向后一仰,坠下半空。
东方白的身影及时改向出现在裴翼身后,一手搀扶住他,一手把伞改进为退,转眼遁出了十余丈才止住。裴翼的注意力却全不在此,双眼紧盯半天云光幻化处,低咳了声:“是宗主!”
莫独狂与莫独思遁离的方向与他二人相反,但反应同样不慢,互看一眼,半惊半疑:“是宗主?”
或真或假,无人作答。但就在四人观望之际,云光缭绕中玉墀宗的身上已然生出奇异。分明一人之躯,忽倏摇晃双影,似叠非叠,似融不融,云光绞缠合四气如混沌,人在其中,诸华空虚,唯一真纯。
观望至此,四人心中已无猜疑,然而当下局面冒然插手反易成拙,裴翼半倚着东方白肩膊,蓦的把着他手臂的五指微动了动,招来一缕明锐云气,徐徐往当中散去。
东方白霎时会意,掌心托起伞柄一转,绵绵之风吹拂琳琅珠玉,声散风中,风卷云舒,亦与同往。
紧随二人之后,莫氏兄妹亦运动鸿蒙心诀,唤起濛濛云光流转。不似之前激烈交锋悍然,四脉流云铺展,其意自生自合,便是碧云天心法同宗同源涓流不止之意。半空中玉墀宗身形幻化正在激烈交关,魔气受锢已失一城,骤又觉此,登时牙缝中挤出半声:“你们碧云天……”
半声倏改:“便是碧云天!”
话音一落,陡见云中身影双臂高抬,望空虚虚一抓。那遥挂天边冷觑变故的血瞳之月晃了晃,下一瞬竟见一轮月影惊坠,似被无形之手硬生生拖拽而下,扑面拥来。
虽知此象非真为幻,三方四人还是忍不住各自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悸动尚未压下,血红月轮已在玉墀宗咫尺之间。当面相对,更觉月中红隙赤如滚血,邪异难言。而瞳目更在刹那大放幽光,如见一潭滔滔血池,只一开合,就将玉墀宗身形吞没其中。
变生突然使人惊怒,莫独狂脱口一声“宗主”便要暴起,一点雪白枪尖倏的横在他身前。与之一同的还有三道来自三人的声音:“且慢!”
“稍待。”
“阿兄莫动!”
莫独狂一愣,手上动作倒是将将收住了,心底却蓦来一片五味陈杂,扫了眼远远近近三人:“你们……是不是在……鄙……”
没等他纠结着问完一句话,月上血瞳再生变化,浓赤若滴的血色中骤然耀起一团明光,起初一点,呼吸间勾连上下,宛如洞开。光芒中,正见一道熟悉身影披五色云光步出,任凭瞳中血色魔气粘稠翻涌,难以沾染他半片衣角。一步踏在虚空,一手反手虚按住血红月影,低喝了一声:“玉墀宗!”
砰然脆响,月影炸裂如漫天血雨,与其一模一样的人影在血光中聚合成形。身形尚在虚实之间,已先闻怒斥声:“裴长仪!”一掌拍出,魔气汹涌,血光刹那直冲高天。
裴长仪左掌向外虚接,右掌一翻,亦在毫厘间抵上,一道灿灿云光自他体内拔起,如屏如遮,瞬间夺下血光荼毒范围半壁有余。两人对面如镜,一者狂似魔,一者高似仙,云飞气绽,天地俱寂。寂静中,渐又闻一声递一声的炸响自远及近而来,起初难辨,直到数息后,诸人眼前雪亮一晃,“咔嚓”声惊雷直落九霄,天地之力须臾劈散蜿蜒布散的云光与魔气,也见两道相峙身影在电光雷火间一晃倏分,各自疾退数丈有余,遥遥而对。
雷声余韵中,玉墀宗的冷笑分外清晰:“区区雷霆,何以拦阻本座赤海掀涛!”
与他对面而立的裴长仪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今日你连碧云天尚无可奈何,何必妄谈以后?玉墀宗,五百年前雪北海不成,换做今日,你亦难成。”
“成或不成,你不妨拭目以待。”玉墀宗伸手望空一抓,捉来几缕流云入手,绕在指间似把玩又似□□,“何况你与本座间有何分别?今日见本座,他日未尝不可见你。裴长仪,不妨再好好多看几眼你心心念念的碧云天,他日再见,这流云如血,可就不是如今模样了!”说罢,他蓦然生笑,笑声中将掌心云气反手一掷,“斩魔人,亦成魔;镇魔地,承魔祚。这天下颠颠倒倒,岂不正堪一笑?”
云光离手,刹那变幻疾长如长矢,暗色红光一转眼遍布其上,缭绕起一层张狂魔焰,挟破灭之势直往碧云天西南方向。那一隅正是碧云天历代先祖先灵供奉之所,前一瞬尚可与玉墀宗言辞交锋的裴长仪陡然色变,亦是一掌挥出,灵飙疾窜欲拦去势,却终究差池了半分先机。
魔矢似流星贯地,灵飙疾追亦如飞电,眨眼间横掠大半碧云天地界,眼见一前一后,竟都要撞入西南处那一片小峰秀谷。蓦然,南天暮色若烧,乍现一颗火流星般灿烂光芒,横出正当魔矢灵飙去路。方寸间拿捏得妙至巅毫,几乎不差一息半瞬,三股力道先后砰然撞在一处。一道红莲花影乍现乍灭,绮丽之花、凌厉之意,不分敌我,刹那将混战力道连同自身绞杀得粉碎,随着巨大的爆裂震荡声破散在了峰谷上空。
遥遥见此,虚踏半空的裴长仪收回右掌缓缓一握,环顾周遭,又将视线落在已空荡荡不见人影的对面方寸之地,像是松了口气。足下风来,绕身护他翩然触地,裴长仪张目看了眼紧随而来的几人,轻轻叹了口气:“有劳诸位了……”未待话落身先落,蓦然盘膝跌坐于地,张口呕出一口鲜血,垂头闭眼,已然神识无知。
“爹!”
水镜倒映密阁方圆,也将内中诸事尽现。裴澹月一手握着胸口一手扳着白玉栏杆,心中几掀惊涛骇浪,更有许多难宣于口的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梳理。但乍见裴长仪受创吐血,那纷纷杂杂的念头登时都顾不及了,慌的转身要走。一扭头,刚刚迈开的步子却又顿住,纠结万分在裴长恭肘下虚搀了一把,“二叔,你的身体……”
裴长恭指尖尚有淡淡一点莲焰虚影缭绕消散,闻言也不看她:“一招罢了,我又不是个纸糊的!”
裴澹月皱眉,手下加了三分力道拖着他往银阙里去:“你上次为水云乡出了一招,便闭关了许久,还要爹爹回来帮手。”
“岂有可相提并论之处……”
“相同之处便是你都动了手。”裴澹月仍用力推着人进屋,眼下微微发红,“二叔,你好生把药吃了,我去瞧爹爹的状况,回头再来看你。”
“我无事……”裴长恭近年来少见裴澹月这般执拗模样,倒有几分似尚幼时,脚下步子便也随着她挪动。一边走,一边又轻哼声,“你爹他……哼,他堂堂宗主,又岂是会这般轻易吃亏。你去瞧他也就罢了,不必太过忧心,有适容在呢。”
裴澹月点点头又摇摇头,熟稔从旁边柜架上取出盛放丹药的盒子塞进裴长恭怀里:“二叔放心,我明白,我有分寸。”
“你若有分寸……”裴长恭脱口而出半句,又硬生生顿住改了口,随意挥手,“你若要去,就去吧。我这边无事,等下用了药就歇下,你不必再匆忙往返了。”
裴澹月一愣,但见裴长恭已经翻检出丹药服用,只得抿了抿唇点头:“那二叔你好生休息,回头有事便叫又寒去寻我。”这才脚步匆匆的往阁外桥上去了。
裴长恭仍歪栽在一张锦榻上,一手撑肘扶头似卧非卧,双眼似合未合。这榻的位置颇深,不在窗下,自然也就瞧不见银阙外人物风光。他斜倚了片刻,手指微微一动,盛放各色丹药的盒子盖落下,被他随手掷到一旁小几上,“嗤”的轻笑了声:“你若有分寸,便不该这般急切去探望他!”
裴澹月此时早已匆匆迈过了桥头门户,却是听不到这似讥讽又夹杂了些无奈的一声了。
洗心流内,绯月白莲晴光好;月桥门外,涩风冷雨半瓢泼。
密阁一场惊诡之战来也突兀,终也骤然。转眼间玉墀宗踪迹不知何去,只余天际犹有闷雷滚滚,褪去血红的白月已成半昏半隐,隔着薄薄厚厚的云层模糊照着负伤不轻的裴长仪,依稀可见神色十分萎靡,闭目坐地不省人事。裴翼四人顾不得去做那追缉的无用功,急忙上前探看。莫独思落身最快,手中长枪一转,化作绵绵云气缭绕裴长仪周身,内蕴水调之氛滋润真元,随即才挪身让开两步,空出一个可供裴翼近前的空隙。
裴翼久病成医,算是在场四人中最可指望的那一个,自身尚需东方白搭手扶着,动作倒也不拖沓,须臾观过裴长仪外象内息,深深吐出一口气:“还好……”
莫独狂立刻接口:“便是宗主无碍?”
“……”裴翼搭他一眼,莫独狂立刻被莫独思又扯得退后了几步,这才听到后半句,“伤势虽重,但并无魔根残存体内,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遭就听另三人同声吐气,一时间彼此互望,都从同伴眼中看出十二分的庆幸神色。一直提着一口气松下,半空中沉甸甸被招惹来了半晌的云雷之势也是一泄,“哗啦啦”顿时冷雨瓢泼,兜头浇下。那乱雨如鞭,横抛纵甩,满地狼藉之上更添狼藉,乱麻般的雨脚更似眼前残局,使人无从下手难以收拾。
好在雨势凶猛,倒也淋不到几人头上。东方白还撑着他的罗伞,伞柄在手中徐徐转了半圈,带起一串叮当声响,衬着雨声清亮,也醒了醒几人的心神:“其他不必细较,还是先将宗主送回紫盖顶,医治过伤势再论其他罢。”
“也是,”莫独思手中云气结作华盖,将裴长仪与自家兄长皆笼在下,“那你就……”
“我去北天坎请适容夫人,也好递个话安抚聚在那边的弟子。”东方白条理清晰,“你们先送宗主回去,再派人往洗心流一趟告知,让代宗主安心——大小姐不在紫盖顶,便该在洗心流,不必往月榭去寻了。”
听他安排得明白,莫家兄妹都无异议,左右扶持起了裴长仪。莫独思“云护”之法本就千变万化,此刻应心随意,如盖如舆将三人拱绕在内,飘然而起,冲破雨幕径直奔向紫盖顶。东方白目送了他们背影一息,扭头又看裴翼:“你……”
裴翼接他的话接得顺畅:“我无需麻烦适容夫人,皮肉之伤,自行回去用药即可。”
“好吧。”东方白也不勉强,视线落在他胸口一片洇红,顿了顿才又道,“你也不必担心,宗主无恙,你的伤势也尚可,这便是好的。”
裴翼点点头,脚步稍微一错,已是一副也要离开的模样。
东方白忙又补上一句:“回去后好生疗伤,莫将你的疴症再牵连出来!”
一句话最末一字落下,裴翼已转身迈开了数步,忽听身后飞来一道风声。他反手一接,暖玉的伞柄落入掌心,满目柔和珠光晃动:“少动真元,这伞借你用了。”
裴翼步子一停又重提脚,果然将罗伞端正握着撑在头顶,默认了这一片好意。东方白在后面看着人涉着雨窝离开,自己搓搓手指笑叹口气:“唉,当真是有操不完的心!”他广袖宽大,纱罗柔软流曳,薄光便自衫袖间隐隐生出,将漫天冷雨隔开一寸有余。须臾踏着云光和雨影,同样消失在了沉暗夜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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