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符箓之学,甚是浩渺繁复,学之不速言之难尽,但当真起笔落笔,也不过片刻间罢了。更眼下情势紧迫,朱大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还未等战成一团的那几个另有什么举动,早剑走龙蛇一气呵成。
落定一瞬,天星陡暗积云来合,原本上凝于顶的墨色云团中,忽闻一声霹雳,银芒撕开天幕。粗如儿臂的灼目电光九霄倒泄,殛顶而来。
瞬间小越和伏九连惊讶都顾不及,连忙各自抽身,甩开了两条腿纵离,转眼雷霆怒至,已对着鬼魇邪物当头劈下。
短促一瞬,林中情态急转,银蛇电舞,追噬妖邪,那雷霆电网天然成势,困住鬼魇四方退路,纵然邪秽气盛,又哪抵得下正法天雷,黑光四散,邪气泼溅,已是被压制得全无翻身之力。
小越得以脱身,这才忙忙冲到朱大身边,张大了嘴,一时竟不知要先说什么,半晌挤出了一句:“你……你画的符?”话一问完,恨不得自己给自己嘴巴拧上一把。
朱大倒好像全不知惊讶,乐呵呵的看了看清缠,又倒转剑刃递还给小越:“对啊,没想到第一次就画成了,这符是引雷的?好生厉害啊!依在下看,那妖物是定逃脱不得了。”
小越接过怀剑,千言万语,终是只化作一句,真心诚意瞧着朱大:“朱大哥,你真是……厉害!”
这边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阵中天雷轰响,震得土石横飞,树木摧折。眼看着密集成束的雷光下,鬼魇全无先前嚣张姿态,仓皇逃窜,狼狈不堪。缠住伏九的黑狼早已化散在虚无,那一点黑气,即便杯水车薪,也被走投无路的鬼魇强行唤回,做困兽之斗。
眼看胜券在握,只是声势阵仗委实浩大了些,三人一时倒也很难放稳了心,仍是盯紧局中变化,好防万一。要说小越自身,这一套雷符乃是由长辈亲身教授,对其效用深信无疑。伏九与他同行,多少知根知底,也颇放心。只是朱大好似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瞠目结舌,瞪得一双眼都几乎脱了眶,一边张望,一边口中不住的“啧啧”惊叹,一会儿抚着胸口道这雷声震得自己心肝都颤了,一会儿眯起眼睛直道电光灼眼,连鬼魇的影子怕不是都已经被劈散。正口中唠唠叨叨个不休,突的一顿,扯了扯小越的袖口。
小越便听他在滚滚雷声中,扯着嗓子大声道了句:“怎么好似忽然起风了……好大的风啊!”m.bïmïġë.nët
小越猛觉不对,定睛看时,天雷阵下,电光窜动土木激飞,鬼魇犹不肯引颈待戮,挟一身黑光邪气,四处奔逃。那雷网密织,本是天衣无缝不灭不休,但在鬼魇舍命冲撞之下,竟觅得了一处略略薄弱的所在。虽说仍有天雷殛顶,却犹有一丝逃出生天的缝隙。
鬼魇见得,小越经朱大无心一言,亦是察觉。但他心中方动念,模糊尚未定论,那边鬼魇已孤注一掷般,周身黑光暴涨,仿若个邪气涌动的巨大黑球,冲撞而来。
这一冲豁命施为,小越和伏九下意识的各扯住朱大一条胳膊,三人齐齐退后几步。只这一瞬,鬼魇已冲至阵隙之处,雷霆咆哮,电光黑光同时迸散,但竟一时间没能劈散那一团护身邪气,眼看鬼魇就要夺路而出,小越忙翻腕又擎出怀剑清缠,要扑身上去拦阻。
他意动身尚未动,全身忽觉一阵透凉,衣发皆飞,似有飙风吹至。瞬感之后,才见得阵中鬼魇,全力一冲之下,竟是未竞全功。非但没能闯出天雷符阵,反而身法凝滞,东摇西晃立身不稳,全不由自主的被一股绝大力气拉扯起来一般。
那一股大力,正是从阵隙之处生出,这片刻的变故中,已可眼见一股绝大风柱,飙升而起,卷连天地。鬼魇正被裹在风中,一时间非但行动难能自主,连周遭团绕的护体邪气亦开始被风力拉扯得七零八落,呈溃散之势。
小越呆了呆,松开朱大,一步跃到之前觑见的阵隙去。那一处正是由朱大代笔,如今刻在树干上的符箓光芒大盛,银光灿灿,可见非凡。他如今终是真正定睛看了一回,顿时倒抽了一口气,一手虚虚点着那符,结结巴巴:“这……这是……这不是……不是我的雷符……”
朱大仍是一脸懵懂,全然不明眼下这瞬息间的变化起伏。听了小越这句,茫然道:“在下画错了?可这阵势明明见效了啊?”
小越也不知是该吃惊还是叹气,还是作何其他反应了,一手撑了额,喃喃道:“朱大哥,你若非深藏不露,便定然能是个炼气界中的天才!”
朱大仍是不知所谓,小越如此情形下也没得空闲给他细细解释,只能道:“这符错中有对,倒比我先前的打算更胜一筹了。符箓引动金风,这邪物根本当该水落石出,且先看罢。”
他说话间,飙风大盛,倒引天雷之力。漫天劈落的雷电似是势头趋弱,但若细观,才发觉雷霆声势正被源源不断引入风柱之中,金风借得雷光,浩浩汤汤,卷天拔地。而鬼魇困身其中,进退维谷,更无从抵抗风中的巨力,好似一块乌突突的破布,被风势卷着,滚上滚下,狼狈不堪,不要说还手,渐渐连挣扎的力道也没了。而随着鬼魇再无力反抗,金风如刃,竟开始片片剥落它身附的黑邪秽气。团团黑雾硬生生自鬼魇身表被撕扯下来,便瞬化蓬灰,渐淡渐无。朱大在旁仰着头看得清楚,不由得感叹了句:“这风好生霸道,似要将这怪物凌迟了一般!”
小越仍十分激动的一手抓牢了朱大,但眼看大局底定,有了余暇指点他细看:“金风剥落的乃是附着在鬼魇原本魂体上的散碎魂魄与怨气,这些零散魂魄尽去了,说不定我们还能一睹鬼魇本来面目……”说着说着,小越倒先兴奋起来,“这般妖物,许久不曾现世,我也只是在书本上见过几笔描述罢了,如今要是能见一见其下的本原,实在是颇长见识之事,日后回见了姑姑,也好说给她听呢!”
忽听一直沉默的伏九插了一嘴:“你不曾见过,又怎知你姑姑那般的高人也不曾见过?”
小越登时被他敲矮了一头,皱皱眉嘟了嘴巴,不再言语。
两个少年彼此说话漏气间,朱大还似着迷了般盯着风中鬼魇。这一股飙风卷天袭地,声势浩大,但终有尽时。草草布下的阵势与歪打正着的符箓虽说势威力猛,但失于难以持久,不知不觉中,渐渐雷霆息怒,风吼之声,也越发的单薄了。
只是经此一轮翻覆,鬼魇早没了先前逞凶之态,待风力一收,沙土落叶瓢泼而下,宛如落了一场土雨。朱大忙将外衣一撩,连自己带上两个少年一并兜头盖脸遮住,只听头顶一阵“噼啪”乱响,期间不知多少尘土碎叶砸了满身。好容易等到势头消歇,一掀开衣服,就见渺渺月光淋下,照着林间一片凄惨景象。那无数的残枝败叶上头,飘飘荡荡,浮着一道淡白影子。
朱大张了张嘴,试探着下了个结论:“鬼魇原身?”
小越点头:“金风雷霆荡去这妖物一身邪秽,回复本来面目,原来竟也不过是一缕幽魂。”
如今再无什么危机,那魂魄渺渺茫茫,在林中空地上飘荡,似是无知无觉,全无什么反应。月光透体而落,照得影子愈发虚幻缥缈,临于消散。
朱大似懂非懂也跟着点头:“原来魂魄竟是这般脆弱虚无的东西,瞧着似乎一指头就能碾碎。要不是亲眼看着,哪能相信就是刚刚那个凶残的邪物!”
“魂魄非是那般脆弱。”伏九忽然开口,“这不是常人魂魄离体后的样子,乃是一缕被外力撕碎后残存的魂魄碎片罢了。”
小越吃了一惊,歪头看向伏九:“我瞧这魂魄只是虚弱不堪,行将消散罢了,你又是怎么看出它魂体不全的?”
“我……自是见过。”伏九蓦的又不肯深说,草草搪塞了一句,复闭紧了嘴巴。
见他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小越也没办法,只好暂罢了。他本是个初出茅庐的富贵身家,没那些杀伐决断的心肠,虽说之前险些在鬼魇手下吃了大亏,但这时见这残魂五感皆钝,即将消亡的模样,登时有些心软,忍不住上前两步。
朱大还是个惊弓之鸟,忙拉住他:“做什么去?”
小越道:“这鬼魇……这残魂已是强弩之末,眼看就要散于天地之间,此后不存。我思量它生时当也是个可怜人,虽说现下开不了口,识不得人事,但说不定身上还留有什么特征。待我找上一番,记在心里。日后若有机缘得些来龙去脉,也好给它一个告慰。”说着话,朱大哪里拦得住他,反被拉着一并近了那魂魄。
只是残魂浅淡,离得远时只看得一片朦白,待近前了,小越突的一呆,非但白了一张脸,连手上也不自觉的用力一攥,登时捏得朱大惨叫一声:“手手手!我的手!小越你轻点!”
小越恍恍惚扭头,招呼伏九:“小九,这人……这人我见过……他曾来过我家……”
那残魂在这短短片刻间,已又透白了几分,仿佛林中来一阵稍大的夜风,就能将其彻底吹散。但几人站得贴近,月光又明亮,到底还能分辨清楚,魂魄原是一个修者装束的中年人,白面赤髭,肩挂杖麈,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更引人注目的是腰间悬着一个巴掌大的玉壶,上琢篮锄,束以玄丝,十分的精巧。
伏九和朱大难得的一同开口:“他是谁?”
小越犹木呆呆的满脸恍惚:“这人……是赤明圃的门人,他奉泊前辈之命来玉完城送过丹药,我见他胡须的颜色稀罕,记得很是清楚。”
可惜不只朱大,连伏九都对他口中人事浑然不知的模样,两人双双“哦”了一声,再没下文。小越这时也终于自震惊中回过神,瞧两人的神色,只能搔头苦笑:“你们不知……就不知吧,只是赤明圃也是炼气界中有名的门派,走的又是炼丹采药修行的门路,很难与人结怨。赤明圃的门人被撕散魂魄流落至此,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是了。退一步说,既然遇到了,至少也得把死讯通传过去。”
朱大点了点头:“落叶归根,是该如此。不如我去周遭找找,一来看看这位修者的尸身可在附近,二来也瞧瞧还有没有什么后患。”
小越犹豫了一下,似有话说,但最后还是先点了点头:“走吧,大家同去,也有个照应。”
时辰早过了三更,夜色愈浓,而月色愈发的冰透如霜。朱大带出来的火把早丢在了河对岸,这时只能借着月光在树林中翻找寻觅。好在如今小越也不再藏拙,翻手取出一盏茶杯大小的玉灯笼,里面灼灼的放出光来,照透了方圆一丈,纤毫毕现。这东西也不晓得他先前收在何处,但既知小越身份非常,朱大也未多问什么,从地上捡了根粗树枝做手杖,一路往着草深树密之处拨弄敲打。
前前后后将树林翻找了一圈,除了几具早已死去多日的野狼的尸体,再无所获。这几具狼尸想来就是鬼魇所御黑狼的肉身,生机早无,已有多处腐败见骨。朱大索性便在旁做了记号,今夜之事难以对村中凡俗人说起,少不得要拿这些尸体搪塞过去。待忙完了这一气,更漏将尽,月已西斜。找不到鬼魇尸身,三人也只能收拾了东西回村。
天色犹是黑暗,村里即便是最勤快的人家,也没有在这个时辰就起身劳作的。小越收了招摇的玉灯笼,几人一路快走回去,豚犬未惊。而待到一推开虚掩的屋门,顿时却都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
薄薄一扇门板,竟隔开了一股来势汹汹的肉香。那鲜甜香气中五味调和,又似乎夹杂着什么少为人知的香料,兜面扑来,只在鼻端一绕,便牵出了满口的津液。甚至连一向木口木面的伏九也不由自主“咕嘟”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直往灶头张望。
朱大倒是没沉醉在这肉香中,他“啊”了一声,反倒匆忙跑到灶边,连声懊恼:“哎呀我炖的鸡!”一边就掀开了釜上木盖,又去寻瓢箸等物。
身后一暗,小越鬼魅般从他肩上冒头出来,一边瞧着釜里炖得稀烂的鸡肉,一边吸溜口水:“朱大哥,我饿了,能吃了吗?”
朱大手脚麻利的又去淘米:“这肉炖得过了火候,没滋没味,吃不得了!”
小越“啊”的一声,顿时满脸皆是失望之色,依依不舍的又瞧了眼灶台。好在他还记得自己应有的好教养,到底拔动了脚步,从旁边捡了个木盆就拉着伏九往外走:“那……我们先去梳洗一下……”
瘪着肚子的少年依依不舍走开,留下了一腔看得到吃不到的委屈。朱大有点没忍住,暗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还是个小孩子呢……”他忽然又好似有点恍惚,端着水瓢的动作顿住了半晌,才继续低头忙碌。厨下无灯,只能借着灶中重新扇起的火光照亮。朱大操持惯了,不以为碍,飞快的将那只炖过了火候的鸡拆肉剔骨,又添米添水,洗了两把葵叶剁碎了一并投入釜中。这一轮忙碌完,才甩了甩手上水珠,站直腰身。
厨中只有一方窄窗透亮,但如今透进的不过茫茫夜色,冷冷秋风。朱大抬着头望着窗,更好似不知透过窄窗望向什么所在,许久才叹了口气,握住了自己的掌心。
“又是拆魂之术啊!”
朱家的院子宽敞,虽说大半荒芜着,但竟少有的打了一口深井,这在整个三里村中也算难能可贵。按朱大的说法,乃是为了炮制药材便利之用,如今却正便宜了小越和伏九提水梳洗。他两个虽说不曾落下什么皮肉伤,但到底灰头土脸也是狼狈。那井水清冽洁净得很,从头到脚清洗一回,非但洗尽尘垢,连熬了一晚的精神体力都似恢复不少。然后就听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些,香喷喷的气味和朱大的声音一并传了出来:“过来吃饭吧!”
难为朱大好麻利的手脚,这一阵工夫,已把那只炖得过了火候的小公鸡拆骨脱皮,一缕缕撕下肉,重新掺着鸡汤熬了鲜粥出来。一口下肚,从嘴巴到肠胃都好似浸在了温润香甜的滋味中,登时从喉咙里恨不得又伸出只小手,抓挠着去抢。哪消多久,扫荡得釜空碗净,才算作罢。
此时天已透亮,朱大还要往村里打点昨夜之事的后续,便催两个少年先去睡觉休息。只是小越把吃得油光光的嘴一抹,正襟危坐,忽的很是认真道:“朱大哥,我有事要与你说。”
朱大有点诧异的看他一眼:“没吃饱?”
小越登时“噗”的泄了气,扒着桌案抬起半张脸:“不……是真有正经事……不过,朱大哥,还有粥么?”
朱大乐了一声,起来收拾碗筷:“碗底都给你们舔干净了!那是什么事?说吧。”
小越又恋恋不舍看了眼灶头,这才道:“朱大哥,我冒昧一问,你的巫方之术是从何处所学,可方便告知么?”
朱大像是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个,顿了一下,才笑道:“家学,从我爹那辈辈传下来的。不过小越,如今可瞒不得我了,你和小九的出身,想来不是凡俗,在下这点玩意,看在你们眼里,实在是班门弄斧,不值得一提吧。”
小越反而有点尴尬,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干脆揉了揉脸只冲着朱大“嘿嘿”一笑。
朱大倒是很贴心的又替他开了口:“炼气界高标凡俗,流落到我们寻常百姓人家的,也只能是些微末术法,这又不是什么开罪人的说词。只说昨晚你那宝剑、符箓、还有小九的身手,样样都是叫人大开眼界,才知天外有天。”
小越听他这样说,眨了眨眼,忽然起身凑到朱大身边去,笑嘻嘻道:“既然炼气界这般好,那朱大哥,你可愿涉足?”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玄瞳变般若兰宁更新,第 5 章 章四 金风洗雷霆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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