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吹角循乐声而来,见一架藤花如瀑下,楚腰轻闲坐小榻,正慢拨琵琶。人与花相簇,丰韵竞不同。宜酒也持了一管细箫陪坐在旁,呜呜咽咽一曲将尽,见他前来连忙起身:“城主。”
孤城吹角慢拈唇角髭须,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楚腰轻身上,笑眯眯道:“夫人今夜这般好兴致,怎不教人告知于某?若非某寻音而来,岂不辜负佳情?”
楚腰轻将手中牙拨当心一划,四弦收束,抬头盈盈一笑:“偶兴值缓步,侧耳恰佳音。邀约奏雅虽是乐事,岂有恰时偶逢意味绝妙?只是夫君日日事务辛劳,不似妾身总有这般促狭小趣罢了。”
“夫人之好,某亦好之。”孤城吹角也在小榻上坐下,宜酒灵巧,立刻为两人各添一盏旁边小桌上的新酿就悄声退下了。孤城吹角持杯在手:“夫人何不再奏?”
楚腰轻掷下牙拨,只将五指随意弄弦三两声:“偶然兴起摆弄一二,兴头过了,便觉于乐器一道终究还是班门弄斧落了下乘,可不想再丢丑了,惹人笑话!”
“千嶂城中,谁人笑话夫人?”
“是无人笑话,但还不许妾身知惠音在前,自惭形秽?”楚腰轻睇他一眼,“夫君可是有许久未曾听过小姐的箜篌妙乐了?”
孤城吹角笑道:“是已许久。近来城中诸事繁杂,不得闲心,琅玕那边只好多多偏劳夫人。”
“照料小姐本就是分所当为。”楚腰轻指甲又在弦上一划,清冽一声绽开,“前几日偶往风帘翠幕一遭,恰闻小姐一曲,指下风情动人脏腑,不觉使人沉醉……这般技艺,于妾身何止望尘莫及。夫君若也能一聆,当知言而无虚。”
听她满口盛誉孤城琅玕箜篌音,孤城吹角却顿了顿,本要搁下酒杯的动作一停:“如此?”
“自然。”楚腰轻莞尔道,“小姐身边素来少伴,自厉家娃娃来到,倒是倾注了她十成心血。这才不过数月,非但那娃娃灵窍淤迷之症好转,小姐似也于中颇得乐趣,呵护照料事事周全,性子也活泛了许多,当真甚是让妾身意外。”
孤城吹角这才将酒杯搁在桌上,徐徐拈髭:“他们相处融洽本是好事,不过夫人这一说,倒让某觉得将北苑托付琅玕,是否有欠思虑。”
“如何说?”
孤城吹角正色道:“琅玕年岁也小,韶华芳时,正重根基。若叫北苑分她心神,一时二日也还罢了,长此以往,恐生杂念,难免于她有损。”
楚腰轻笑了笑:“夫君未免忧虑太过,一玩伴耳,岂就会生了杂念,损了心思!”
“琅玕毕竟与旁人不同,于她身上寄托甚深。稍有差池,非某愿见。”孤城吹角斟酌着开口,忽又看向楚腰轻,“莫非夫人不以为是?”
楚腰轻笑叹一声:“夫君该知,妾身待小姐更甚于他人。便是有些心思,也只为成就,绝非牵累。”她低下头弄琵琶声响,呜呜咽咽百转千回,声音杂于弦音中,“只是之前从未见小姐移情,不免心觉惶惶。那孩子又是夫君故友遗子,身份毕竟不同,因此想要向夫君讨一枚定心丸罢了。”
“某自然知夫人心意。”孤城吹角立刻伸手揽住她,“诸事无妨,唯以琅玕为重。不过……也还需看她自身意愿,非可强求。”
“有夫君此言,妾身便明了了。”楚腰轻嫣然顺势倚在孤城吹角怀中,指下曲调越发婉转如流珠。然而数弦拨过,蓦的一声嘣铮,四弦绝半,银光跳弹而起,堪堪擦过她颊边,烙下了一道细细红痕。
楚腰轻惊讶一声,一把丢开琵琶以手抚面:“这……”
孤城吹角立刻运灵力于指尖为她擦那红痕,见人无恙,便笑道:“绝弦常因有兆。”
楚腰轻半眯着眼扬起脸迎合手指,闻言轻哂一声:“或兆刀兵,或兆离分,夫君以为是何?”
“还需夫人往风帘翠幕一遭才知。”
风帘翠幕中,好风好景好佳时,乐音悠悠绕栋穿庭,房内厉北苑乖巧坐在孤城琅玕身旁,像是在听琴,却不时低头把玩手中碧琅,摆弄几下,又抻长脖子,眼神向着旁边花架上溜了过去。
孤城琅玕按住琴声,问他:“在看什么?那盆花?”
厉北苑点点头,踢踏着双腿跳下地,干脆直接跑到花架边抬头。孤城琅玕曾叮嘱过他不要再随意搬弄那花盆,他便乖巧只攥着手去看,满盆雪白晶莹颜色果然正如自己从山巅辛苦抱回的残雪,亦有丝丝缕缕寒气缭绕周遭。
他指了指花盆:“花,雪。”
孤城琅玕笑笑:“雪下种着花,待到冬时便会开出来了,你可想看看?”
厉北苑冲她咧嘴一笑,像是还明白不了这未来之想的话意,踮着脚继续看花盆。孤城琅玕也不在意,继续慢悠悠道:“既是种在雪中的花,色必洁、形必幽、香必远,非寒梅之嶙峋,得水仙之清韵,既娇且软,既广且糜,便呼之为‘雪香魂’吧。”她似是说于厉北苑听,倒更如自言自语,几句话过,兴之所至,信手挑弦,“焚冰凭雪葬,凿玉有情开。”
门外脚步声轻盈,至槛前停下,先听宜诗轻声道:“小姐,夫人来了。”
孤城琅玕将弦一收,音声荡荡吹拂满室绫罗纱幔:“有请。”
应和时节换上的湘帘摇晃,细蔑如薄罗,帘外人影隐约可见。楚腰轻不用宜诗动手,自己掀开一角款款而入,未语先笑:“小姐弦声情思悠悠,春风化雪,亦转柔肠不成?”
厉北苑仍是怕生,一见楚腰轻进来,立刻避回孤城琅玕身边,拉着她一角衣带躲在背后。但听到一个“雪”字,又耐不住探出点头,视线直勾勾看向花架,小声也道:“雪……”
楚腰轻顺势看了看堆砌零琼碎玉的花盆:“千金慰藉,果然是小姐的手笔。”
孤城琅玕抬了抬眼:“夫人心疼?”
“岂会。”楚腰轻嫣然一笑,“不过一块水玉,雕琢爱物使得,碾碎成泥亦使得,端看小姐喜欢罢了。”
孤城琅玕也随着她笑了一声,并未再说什么,又低头去弄箜篌。
楚腰轻全不在意她的冷淡,看过了花盆,又随手脱下腕上一只坠着金八宝的镯子,轻轻晃动逗弄半躲不躲着的厉北苑,边道:“今日本是无事,便想来看看小姐对前几日选送过来的那些玩意可还中意。不过走到了这儿,倒是想起近来听到的一件炼气界中闲话,不如说来给小姐听听解闷——就是冬日里曾在城中同夫君往来过的那位沧波楼林楼主,小姐可晓得?”
孤城琅玕指上的动作便停了:“略有听闻,白骨兵灾中颇有建树之人。”
楚腰轻又拨弄了下镯子上的八宝,“叮叮”碎响:“如今已不是了。叫那几家大宗门联手查出,他早已投身在了魔脉,多种作态不过瞒人耳目罢了。一朝谋算叫人洞穿,非但自己尸骨无存,连他那座沧波楼也一并遭了祸殃,如今能否留存犹未可知。”
孤城琅玕倒还当真不知此事,不过心念转至后山一带,也并非全无蛛丝马迹可察:“这些炼气界中风起云涌之事,倒还无需我留心,自有父亲操劳。”
“不过是说来给小姐听听解闷的闲话而已。”楚腰轻边说着话,边拿镯子逗了厉北苑半晌,不见他过来,反而更向孤城琅玕身后躲避,便将金镯套回腕上,喟叹一句:“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孤城琅玕眉峰一动:“夫人何意?”
楚腰轻立刻笑道:“不过是看这厉家娃娃在小姐手中养上一阵,灵窍之伤颇见好转。这等伤情罕见,治疗起来也甚是细腻繁琐,稍有施用不当处,只恐伤上添伤,岂非万劫不复?”
楚腰轻分明将话题转得牵强,孤城琅玕听了,却微微沉默,半晌推琴起身,踱步到花架前,垂下眼看着满盆玉砂:“夫人觉得,这水玉是如这般碾作一盆玉砂,还是雕琢出可爱模样摆放把玩更为妥善?”
楚腰轻曼声道:“于玉谈何妥善?不过是小姐之物,小姐心念而已。”
待到楚腰轻告辞离开后,又待片刻,宜诗才奉了新换好的茶水点心来。一进屋就见孤城琅玕还站在花架旁,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尖慢点着花盆边缘,若有所思。
宜诗不敢扰她,轻手轻脚搁下盘子对厉北苑招手,张嘴无声比划了“来吃”两字。
忽听孤城琅玕唤了自己一声:“宜诗。”
“啊?小姐……”
“你对青羊山厉家知晓多少?”
宜诗一愣,捋了捋耳前的小辫子:“我……我哪知道什么青羊山白羊山,不过那不是厉小爷的家乡么?”她一边说话一边尽力搜肠刮肚,“既然也是个修行的世家,想来必然煌煌宅院、赫赫气度……是了,我记得听城主提过一次,厉氏一族似是家传修习奇门,于阵道上十分精通。阵道这些东西我从来有听没懂,能拿这个作家学,自然还要生得聪明伶俐才行。”
那边厉北苑倒是相处久了并不怕见宜诗,跑过来伸手摸了块糕咬着。宜诗忙在他前襟掩了块帕子,心思转了转笑道:“小姐放心,待厉小爷康复,必定也是个聪慧的好苗子。”
孤城琅玕转过身静静看她二人,许久才道:“苗良苗莠,天生有定。甘水咸土,究竟人为。”
宜诗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孤城琅玕神色语调无一不平淡如常,却叫她心中陡然生出些惶惶,有点呆愣,一时又手足无措的给厉北苑揩了揩嘴角的糕屑。
孤城琅玕这一遭倒是微微带笑,反身回去坐下:“蠢儿,分明是你曾劝我之言,怎么自己反倒先不安了?”
宜诗心中大骇,张嘴闭嘴数遭,才结结巴巴道:“小姐,你……你真的拿定主意了?”
孤城琅玕唇角笑痕登时敛去:“何来我意,是他人愿罢了!”
“……也……也是为了小姐你好……”
“我明白。”
恍恍惚三更便过,千嶂城内外灯火偃熄,城主府中亦是静夜寂然,声响悄悄。
月半黑,风肃肃,春夜寒。
陡然,后山雪峰之上传出一声唳啼,叠叠白浪翻涌,似在暮春季节泼下了一场鹅毛雪。雪光中,一道神俊白影冲出漫天雪霾,巨翅箕张,腾空一跃,转眼直上九霄。
“叮当当”一阵极为细小的玉石相击声淹没在了风声啼声振翼声中。
野林生野岭,野径荒芜隐现于野林之中,那也非是什么正经修辟的道路,不过因此地再向前数十里便有城镇,偶然行人脚商往来踩踏,于荒郊野岭日久渐成,细窄如盘肠,便得了个“盘肠道”的诨名。
程北旄浑浑噩噩颠颠倒倒一路走来,也不知已走了多久,正到这道中,骤然天边风卷一片黑云,“哗”了淋下了不大不小一场雨。
伴在他身旁的虬髯汉一把拽住他,拉扯到路边一道斜崖下头避雨。不过雨势来得极快,到底还是淋了他一头一脸,凉浸浸的雨水泼在脸上灌进领口,程北旄陡然打了个冷战,像是找回了几分迷魂,呆愣愣抬头:“这是……哪儿?”
虬髯汉有点无奈的也抹了把脸:“是盘肠道。”
“盘肠道?”程北旄木然重复了一遍,“离着沧波楼不算近呐,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虬髯汉顿时更觉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爷,你打从楼里出来,已经一声不吭闷头走了三天了。三天的脚程,就算不用修为遁法,也足够你走出百余里。要是再走上一阵子,过了盘肠道,我看今晚到前头的镇子上投宿也是成的!”
“三天……”程北旄颠三倒四晃晃脑袋,“那是该到盘肠道了。盘肠道,平素楼中日用采买,多也要走这条路……”
虬髯汉在他肩上又用力击了一掌:“可算明白些了!”
一只小嗅鼠也窜出主人领口,“吱吱”叫了几声,仿佛附和。
程北旄看了眼那小鼠,伸手碰碰它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边有些倦累的闭眼,顺势向身后石壁上一靠。眼前漆黑,脑海中那些几乎断成碎片的记忆倒是一点点连缀起来,闹哄哄的人群涌出……散开……再散开……歧路分行,日黑月落,直到就剩下自己两人漫无目的踯躅而行……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着眼不敢睁开:“严絶,多谢你。”
虬髯汉摇摇头:“咱们也算几年相识,你丢了魂一样,楼外又正乱着,哪好就放你一个乱走?如今能缓过这口气就好,你往前头去,再走百里就是六花城,也算热闹,好生在那住上一阵子,等想开了,再慢慢琢磨前程不迟。”
严絶絮絮说着,程北旄便怔怔听着,也不知听进了多少。待听到“想开”、“前程”等字眼,眼眶陡然发酸,一股郁气涨在胸口,却说不得也咽不下,反反复复,仍只能将“多谢”二字再念了几遍。
严絶也算是在沧波楼中久住的老人,从来见程北旄都是张扬快活、喜怒由心,何曾有过眼下这般模样。不过这等情形,说或不说彼此皆知,渐渐声音便也停了,只剩一声嘿然。又过半晌,见那阵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看将住,才又带了点担忧道:“去不去六花城,都先找一个地方歇下来吧。”
程北旄这时终于品处些他话中意味,抬头看他一眼:“你呢?”
严絶笑一声:“我早先已同几个老伴当商量过了,要是这次得命,就从海上往南陆走一遭。咱们散修天下行脚,何处去不得呢!”顿了下又道,“我们约定了在葫芦镇碰头,陪你走了这一程,倒是不好再继续下去了。”www.bïmïġë.nët
程北旄深深吞下口气,勉强在脸面上绷出几分精神:“三日已足够……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两人顿时又都沉默。
良久,严絶叹了口气,又重重在程北旄肩上拍一巴掌:“好生保重,楼主……”两个字被他含糊带过,“……虽没了,你总还有个一甲子的念想不是?山水有相逢,且好生修行吧。”说罢,将在两人肩上臂上蹦来跳去的嗅鼠一把捉住塞回怀里,隔着衣襟轻拍揉了两下。
程北旄点头,想想两人至此也将道别,刚要开口,忽然心里念头一转,改问了句:“它叫什么?”
严絶动作一停,笑了声:“秀秀,还是……原主人取的名字,我看它喜欢,没有改过。”
“真是个好名字!”程北旄也冲他扯开嘴角,两人这才彼此带笑作别。严絶伸头看看雨势已尽,渐渐又有阳光落下,便一拱手,大步从崖下跨出,掉过头循着来路折返了。
程北旄倒是还站在原地,嘴角扬起得好像僵住,牵连得笑容越发扭曲难看。他蓦的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啪”一声清脆,霎时半边脸上肿起五道红痕,才把那已经变得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扇了下去,人也顺势蹲到了地上,眼前一花,通了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于空旷无人的斜崖野道上失声痛哭。
四下无人,唯有虫鸟,连严絶也该走得远了。程北旄这一场哭得嚎啕,狠狠几拳砸在地上,拳背结了痂的伤口绽开,染得脚下草叶一片鲜红。他浑然不觉这点痛楚,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从大放悲声到断续抽噎,直到眼前忽倏一阵阵发黑,头脑胀痛,猛的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雨后阳光,刹那刺他满眼,金光如针,要扎得一身千疮百孔。
当真就有数道几不可察的寒声就在此时裹着金灿灿的阳光疾射而来,上探双目,下探咽喉,分明取命,阴险狠辣之极。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玄瞳变般若兰宁更新,第 204 章 章二〇二 爱无常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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