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苦寒,更有北地冰风浩荡席卷而来,使得此地的冬季比起东陆其他地方要凛冽许多。自打入了冬,多半要纷纷扬扬飘上近三个月的大雪,郡城里的人难能出门劳作,多半就只能在郡城的地盘上团团打转,吃酒的吃酒、吃茶的吃茶、走亲访友的,也就撒了欢的走亲访友,一派喜庆热闹,好似提前过起了年节。
小小的商队就是在这么一个飘着小雪花的日子艰难挪进了青羊郡,骡车的木轮吱吱呀呀碾过雪地,坐在车辕上的青年冻得缩着脖子直捂耳朵,哪怕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袍,仍不免龇牙咧嘴的哈着白气,还要时不时抹一把凝在了睫毛上的冰霜。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一个羊皮大酒囊怼进他怀里:“喝两口,喝两口身上就暖和了。咱们回头找个店子住下,今年的辛苦也就差不多到了头了。”
说话的人与青年一样骗腿儿坐在车辕,只是脸皮被酒劲冲得泛红,整个人就精神了许多。他年岁瞧起来比青年大了不少,一开口也是长辈人的腔调,继续笑道:“二伢,你也到了年岁,这跑商路的辛苦早晚都要吃上。老叔我年纪大喽,再带着你跑个几趟,往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把式了!”
青年捧过酒囊灌了两口,热辣辣的烈酒入喉,让还不惯于此道的身体反射般起了一阵呛咳。不过咳过了,酒液燎起的火苗也在体内烧灼起来,将环绕周身不散的寒意驱散了许多。缓过这口气,青年才红着鼻子道:“老叔,你知道我,辛苦我是不怕的,咱们龚家最北边的这条商道我早就想走一走了。就是没想到到底低估了这边的天气,这雪下得刀子一样,简直能可杀人了!”
龚老叔哈哈大笑:“要不是年根下这条道难走,哪又能让咱们占了大头。”他说着话手臂一抬,指向郡城外一座陡峭高山,“瞧见那座山没有……你觉得这地方偏僻苦寒,其实好东西都在山上呢。上面有的是上好的皮子和药材,更传闻山顶出产一种宝贝灵石,辟寒辟暖,千金难求。”龚老叔又是艳羡咂嘴又是咬牙叹气,“可惜呀可惜,山顶可是仙家的地盘,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望不可及喽!”
先前那些关于青阳郡的消息青年不算陌生,只是最末这“仙家”已事还是头一遭听闻,登时来了兴趣,兴致勃勃道:“老叔,你说青羊山上有炼气仙家?”
龚老叔瞥他一眼,先“嗤”了一声,嘲弄道:“就知道你小子得是这个反应,从小想着什么仙人什么修行脑子都快魔障了,所以在家时才没人同你说这个。不过既然到了青羊郡,也不能不叫你知道,听说就是因为山顶的灵石宝贝,才有仙家聚族居住在此修行。这一族姓厉,在山上也有几百年了,青羊郡里人人都知。还有运气好的在山里遇见过他们,听说人一晃就不见了,男女老幼都看不清楚。可青羊山年年搬下来多少好皮子和珍贵药材,一不见豺狼虎豹伤人,二不见山神爷爷讨供,都是靠着厉家仙人的庇护呢。”
青年听得双眼放光,捏紧了酒囊兴奋道:“果然是仙人行事的气度!就不知道咱们来这一趟,能不能有缘也遇上一次!”
龚老叔“呸”他一声,又把酒囊抢回去自己喝了几口:“你小子,做什么白日梦呢,好好的把心思放在贩货上!这一遭不出意外,回去你爹就要张罗给你娶媳妇了,少琢磨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儿,那不是咱们凡人能碰的。”
青年“嘿嘿”笑了两声:“我也就是想想……”
龚老叔没再理会他,望前觑了一眼:“前头就到了货栈了,他们家是咱们常来常往的老户,后头还有客栈供人吃住,每次来青羊郡咱们都在这儿落脚。等安置妥了,就该忙起来了,你好好打起精神,可别给老叔漏气。”
提到这一趟的正经买卖,青年忙拍着胸脯道:“老叔你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跟货。遇见什么买卖说什么话,我晓得的!”
叔侄俩说话的当口,几辆骡车已经晃晃悠悠进了货栈院子。正如龚老叔所言,货栈里从掌柜的到小伙计个个熟稔,不消多久就帮他们归置停当。大宗的货直接交割进了库房,还有许多带来试水的新鲜玩意,也被张罗着挪到了前头铺面早给他们腾好的货架子上,打算明天一早唱个开门红。
不过龚二郎要与龚老叔学的并不是这些散碎事,两人一路辛苦,各自去洗漱吃饭好好歇息了一晚。打从第二天起,就要满青羊郡的跑去采选那些皮子药材等特产。龚家的生意摊子不大,进出的货却件件都要出尖出挑,做得乃是富贵场面的生意,也因此格外考校人脉和眼力,这却是要龚老叔手把手的教给龚二郎的学问。
一番忙碌下来,不知不觉已在青羊郡盘桓了七八天。龚二郎随着龚老叔在市面上大大小小的货铺都混了个面熟,眼看着带来的南方细巧货色已发卖得差不多,要收的山货皮子也装满了差不多一行的骡车,终于渐渐得了喘息的空挡。这一日龚老叔自去寻几个老交情吃酒,龚二郎得闲,难得的在客栈里美美睡了一觉,临近午时才懒洋洋起身,吃饱喝足无事可做,就溜溜达达到前头的铺子里去,一边瞧着小伙计麻利招呼客人,一边烤着火发呆。
人若闲时,最是饱懒饿心焦。他才吃过了饭,即便才起床不久,但在火墙边歪着歪着,就又两眼朦胧的打起了瞌睡。便是将睡未睡的光景,忽听“咣当”一声,半边掩着的门板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力道之大,震得顶棚都“扑簌簌”落下片灰沫子。然后就是一个小孩子元气响亮的大声道:“你们这儿新来的那种南边花样糕点盒子还有多少,都搬出来,小爷都要了!”
龚二郎被这把亮堂的嗓门突兀吓了个哆嗦,瞌睡虫瞬间飞了。睁眼一看,铺子里多了个七八岁的男童,脖子上套着一个金铃项圈,模样整齐,穿戴更是整齐,两手掐着腰,做一个圆乎乎的葫芦样,正冲着顾店的小伙计说话。只是他年岁小个子矮,一边说话,一边还要踮着脚往高高的货架柜台上张望,一摇一摆,反倒让人觉得很是可爱。
看顾店铺的小伙计大概也没见过这么点点的娃娃自个跑来买东西,只是见男童穿着富贵,又不敢怠慢,赶忙赔着笑从柜台后头绕出来:“小公子,你是要买东西?买南边来的糕点盒子?”
男童掀了掀圆乎乎没有尖的小下巴:“就是那个,里头有糕点有好多花啊、葫芦啊、方胜灯笼什么模样的。”
小伙计登时为难:“这……不瞒小公子,你说的那款糕点盒子鄙店是卖过,不过南边来的货本就不多,又过了这好些天,如今已是都卖光了,再没有了。”
“卖没了?”男童双眼一瞪,原地一个跳高,“一个都不剩了?没了?”
“呃……是,是……”小伙计被他吓了一跳,又担心这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小公子脾气不好,即便只是个孩子,发作起来自己也难以担待,忙又堆了满脸的笑,“要不你看看别的,我们这儿还有核桃糕、豆沙的酥饼、一样打南边来的蜜饯……”
男童却不耐烦听他一样样数过去,摇了摇头:“那些都吃腻了,又有什么好的!算了算了,唉!”他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小声嘟囔,“都怪老爹前几天看得紧,挨个的考验修行进境,才耽误了我的大事!”随即竟也没再纠缠,就那么摇着头背着手,一步三叹的往外头去了。
龚二郎偎着暖墙坐在后面角落的地方,不声不响看了个全套,越发觉得那男童的小模大样有意思得紧,和家里兄长那两个正人嫌狗憎年纪的小侄子全然不同。一时兴起,站起来招呼了一声:“小公子,你若是想要尝尝南边来的糕点盒子,我这里倒是还有几个呢!”
那些南货盒子本就是他和龚老叔千里迢迢贩来青羊郡,南地食物精致,糕饼上的花样尤其翻新,在青羊郡很算得上俏货。只是这些点心花样平日在家中享用惯了,远来北地也不愿委屈了自己的嘴巴,龚二郎一早已先捡了几盒收在房里。这几天日日奔波忙碌,一时顾不上消缴,不知不觉留到了现在,倒是真可以拿来逗弄人家小孩子。
那男童听他这样说,当真站住脚,扭身偏着头瞧过去:“你哪儿当真还有?”
龚二郎笑道:“自然有,不信你问问他。”他拿手一指旁边的小伙计。后者伶俐,立刻连连点头:“小公子,那些糕点盒子本来就是这位爷家里的买卖,他哪儿自然是有,定不是哄骗你。”
男童这时方有些信了,肉滚滚的小胳膊又往腰上一掐,大声道:“你哪儿还有多少,尽管拿来,小爷都买了!”
龚二郎仍是笑眯眯看着他:“不多,但足够你……”一边拿手比划了一下男童小小的个子,“足够你吃到肚饱了。不过嘛,我也不要你的钱,我同你打个赌,你若是敢与我到后面我的屋子里去拿,我就尽数招待你吃个痛快,如何?”
这话说来颇有些要拐带幼童的贼气,更何况对方又是个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娃娃。好在店里的小伙计是知道他的来历底细的,只抱着手在旁边瞧热闹。不想那男童当真胆大,又或是年岁太小不知忌讳人心险恶,想都没想就点了头,雀跃道:“当真?你的屋子在哪?咱们这就去!”
龚二郎微微一愣,脸上仍是笑嘻嘻,心里倒是不由得埋怨起男童的家人粗心疏忽来。不过既然许诺了,哪怕对这个小孩子,也未打算食言,当下领着他往店铺的后面过去,笑道:“你跟我过来就是了。”
货栈的店铺与后头的客栈间有夹道连着,不必绕到外面街上兜个大圈子。青羊郡接连飘了许多天的雪,今日难得停了,不少人出到院子里忙活走动。见龚二郎带着个小孩子摇摇摆摆走过来,都是好奇,就有嘴快的隔着半个院子嚷起来:“呦,哪来的小少爷,瞧着忒面生,不是城子里的娃子吧!”
龚二郎笑道:“这是我的小客人,我打赌输了,要与他做一回东道!”
众人登时哄然一笑,只当他在说笑话。
偏那男童听龚二郎这样说,有模有样的抱起拳,冲着周遭颇有礼数的团团拱了拱手。若非实在年岁太小,很有几分主客往来间的气度。龚二郎见了,心里更是啧啧称奇,一边就带路进了自己的屋子,从靠墙放着的箱箧中翻出数个精巧的竹匣子,一一摊开,果然是各色花样稀罕的南地糕点,花色纷呈,细巧喷香。
男童见了大喜,看了看堆满一桌的点心盒子又看了看龚二郎:“这些当真都尽由我吃?”
龚二郎笑道:“自然自然,这都是你赢得的彩头,愿赌服输,我是从不赖账的。”
男童听了,双脚一蹬,直接蹦上一旁的凳子,稳稳盘腿坐了,一手先抓起一个南瓜模样的甜糕:“大叔你当真是个好人!”“啊呜”一口下去,足足啃下了半边,胀得两腮鼓鼓,大嚼起来。
在旁的龚二郎却是被他一声“大叔”叫得险些闪了腰,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两下,郁闷道:“我今年才满十九,尚未及冠,如何就成了‘大叔’……莫要叫我‘大叔’!”
男童吃得眉花眼笑,也不在意他这点别扭,一边又伸手在点心盒子里翻捡,一边含糊应道:“没问题,大叔!”bïmïġë.nët
龚二郎双肘撑桌,将脸深深埋进手里,长叹了一口气,才又振作着抬起来:“我姓龚,单名一个义字,在家行二,你叫我龚二哥就可以了。”
男童这才停了塞糕点的动作,扭头看他一眼,攥着块水晶冻子似的点心作了个揖,抻了抻脖子咽下了嘴里的,一本正经道:“龚二哥,我叫北苑。”
“北苑……”龚义把青羊郡内的大户想了个遍,也没有一户姓“北”的人家,只得笑了两声,“好名字。不错,不错。”
“我也觉得我的名字比较好听。”北苑理所当然道,随即又继续去和桌上的糕点摊子奋战。龚义摸摸下巴,看他吃得投入,便起身去招呼伙计送了壶热茶过来,给他到了一杯:“吃慢点,小心噎到。”
北苑也不客气,就着龚义的手边喝了一口茶水:“龚二哥,你当真是个好人!”
龚义只能无可奈何撇嘴笑笑,也在旁边坐下,手边果盒里拿了几颗炒花生炒松子之类慢慢剥着,边看着北苑大口吃喝。
这一看,足足有小半个时辰,龚义私存下来的糕点被扫清了个七七八八,才见北苑拍着圆鼓鼓的小肚子打了个饱嗝跳下凳子,手背一揩嘴边的点心渣末,笑嘻嘻道:“龚二哥,你家的糕点当真好吃,吃得真饱!”
龚义早已被他的食量吓到呆住又缓过来好几轮,此时只能有气无力的歪倚着桌子,一百零一次不死心的道:“你吃这么多,当真没事?”
北苑揉了揉肚子:“是吃多了点儿,不过没事,这点儿糕饼等下随便蹦蹦跳跳就克化没了,不会耽误我吃晚饭。”
“……”龚义长叹一声,“你觉得无妨就好……”
北苑完全无法体会他的忧心,站在地上左扭右晃了几下身子,又扭头看了看窗外,忽然一跳三尺高,大叫一声:“糟啦!”
龚义被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忙几步凑到窗边。那扇窗户正冲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街道,冬日里糊了厚厚的窗纸,除了有天光透进来,拿眼去看,却是看不清什么。然后才听北苑慌慌张张道:“我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被逮住了要挨罚!龚二哥,我先走啦。你人真好,这个送你了,嘿嘿……”话声还未飘尽,门扇“吱呀”一响。而就是从龚义听到门响再到跑过去的那点儿工夫,门外一片空空荡荡,已没了北苑的半点踪迹。
“北……”龚义一句喊噎在嗓子里,惊疑不定的迈出门又四下张望了一回,仍是一无所见。他定了定神,反身回屋,一手掩上门,一手不自觉的轻轻按在了胸膛上。胸口的位置,分明听得一颗心随着情绪的动荡“呯呯”直跳,喃喃道:“莫不是……”
眼神无意间扫过一片狼藉的桌面,在数个散落的糕点盒子中,依稀多了个小玩意,微微泛着点奇异的光芒,一闪一烁,灼人心眼。
待到龚老叔吃罢老友的席回来,已是月上中天的时辰。龚义本在他屋里等着,一见他一身酒气、脚步踉跄的推门进来,忙过去搀住了:“老叔,怎么吃了这许多酒,小心遭不住!”
龚老叔不在意的摆摆手,打了个酒嗝:“你小孩子,哪懂得吃酒的乐处?三杯赛神仙……嗝……”
龚义好气又好笑,扶他坐到床边,又倒了杯茶过来。滚热的茶水下肚,龚老叔身上舒坦得很,向后倚着床柱,眯眼道:“你怎么还没去睡?在我屋里等到这时辰,有事?”
龚义忙点头,脸上不自觉带了丝雀跃:“老叔,我今儿遇到一桩奇事……”便将自己招待北苑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待说到出门就不见了北苑人影时,不由又是兴奋又有些忐忑,“老叔,你说我这是不是遇到了……”他意有所指朝着青羊山的方向望了望,刻意压低了嗓子,“遇到青羊山上的仙家了?”
不想龚老叔本是一副似睡非睡模样靠在床上听他说话,听到这一问,忽然眼皮一撩,“呸”了一声:“要是能吃就算仙人,那饭桶岂不是第一个成仙了!我说二伢,不是老叔爱说你,你眼瞧着也是个大人了,这趟跟我出门,才觉得你是知道收了玩心关注关注家业,就又念叨起什么神呀仙的了,你成心给老叔我上眼药是不是!你有那心思,少想那些有的没的,多琢磨琢磨家里的买卖,知不知道!”
龚义忽的遭了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即便知道龚老叔也是藉着酒劲才说得难听了些,但仍被数落得哑口无言。呐呐半晌,低了头道:“我知道了,我再不乱琢磨了……老叔?”
只这片刻的工夫,床上鼾声大作,龚老叔已是四仰八叉往后一躺,呼呼大睡了过去。
“……”龚义没奈何,低眉顺眼的又把龚老叔双腿搬上床躺好,盖了棉被掩好帐子,收拾停当了,这才抬脚静悄悄的溜了出去。他自己的屋子就在隔壁,摸着黑进了屋,一手往怀里掏出个物件,顿时一层淡淡朦胧的清光绽开,照亮了他手边三尺有余一块地方。
那放光的正是之前北苑留赠之物,不过龙眼大小一颗石珠,用五彩绦子络住,触手温而不烫,白日里不觉如何,待到了夜中暗处,立时熠熠生光,奇妙非常。龚义心知这定是一件奇物,本也要拿给龚老叔过眼,以为自己遇到青羊山仙人的佐证。不想还未开口,先遭了劈头盖脸一通数落,将他后半截的话尽数压下了。只是自己关起门来再把玩,越看越觉得不俗。心中兴奋之余,足足在床上翻来滚去了半宿,才朦朦胧胧睡过去了。
一宿易过,然而第二日天光大亮的时候,正睡得昏沉的龚义被同来的自家伙计一通乱拳砸开了屋门。原是龚老叔不知是夜里受了风还是吃酒散了汗,起床时头脑昏沉,咳嗽发热齐来,已被折腾得又躺了回去,只能指使伙计跑腿延请方医看诊。
龚义听闻,忙匆匆过去照看,好容易等到方医看了病抓了药熬上,开解道不过是略受风寒,只是被年岁妨了,才病得猛烈些,吃了药修养几天也就无事,这才放了一半的心,千谢万谢送走了方医,回来见龚老叔捧着药碗靠在床头,唉声叹气:“昨儿喝的还是痛快好酒,今天就变成了苦药汤子,这日子当真艰难!”
龚义哭笑不得过去,连哄带劝着龚老叔吃了药,自然更不敢再拿青羊山的事扰他。龚老叔心里却还惦记着这一趟买卖的收尾,眼下自己躺倒了,少不得只能尽数指望龚义,强打着精神把些未完之事一一交待了,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妥善打点。龚义鸡啄米样连连点头应下,随即服侍着龚老叔躺好,见他药效发作昏昏睡了,自己也没了那些闲散心思,胡乱洗漱收拾一番,就喊上几个伙计赶着出了门,依照龚老叔的交待自去忙碌。
青羊郡的买卖是龚家跑熟了的,即便乍然交到龚义手中,也没什么妨碍。只是碍于他面嫩,往来上少不得更要辛苦几分。龚老叔口中不过“些许”的扫尾事宜,足足折腾了他两天,到第三天头上,眼见只剩最末一桩,乃是颇大一份皮货买卖的交割。那皮货商人手里压箱底的一点好货并未存在城中货栈,而是收在了自家城外十余里的庄子上。因此龚义透早起来,带足了银钱,就与一个伙计各骑了头骡子往城外赶去。天冷路滑,这一路走来很是艰难,但龚义怀中揣着北苑赠送的那颗石珠,非但不觉寒冷,反而手足俱温,骑在骡背上摇摇晃晃,很是惬意。惬意得过了头,更兼着起得早了些,不知不觉眼皮发沉,稀里糊涂竟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中,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沉重的物件落在了雪地上。龚义半醒半朦胧,脑子一时还是木的,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依稀觉得几分不对,口中喊着那伙计的名儿,喝住了骡子调过头去看。
他这边才转过半个身,耳畔恶风生起,一条足有碗口粗的木棍本是冲着他的后脑,如今朝向一变,正斜斜向着他的脑门狠狠砸了下来。生死交关,前一瞬满脑袋的瞌睡虫登时跑了个精光,龚义“啊”的大叫一声,一时间连躲闪也不会了,歪在骡背上手舞足蹈,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棍子砸到了眼前。
路间突来一棍要伤性命,龚义眼睁睁避也难避,嗓子里一声叫,眼见便是一个当面开花的下场。偏这电光石火间,又一声清脆叱喝远远响起,随即便见到一个红彤彤的东西快得流星赶月一般,天外飞来,正正砸在了翦径强人握棍的双手中间那一段。“喀嚓”声响,一蓬木屑飞溅,手臂粗细的枣木棍子硬生生被砸成了两截。那飞来的物件余劲犹未消尽,带着两截断棍崩飞倒卷,反而以不逊适才砸向龚义的力道反弹,敲在了持棍人脸面正中。顿时一声惨叫,那拦路行凶的壮硕汉子额头迸血,双眼一个翻白,“噗通”翻身栽倒。眼见只余出气,没了进气。
龚义傻在原地,全然被眼前兔起鹘落的连番变故惊得呆住了。直到一个矮矮小小的身影飞窜过来,毫不客气踩在了昏倒的强人身上,叉腰大笑道:“龚二哥,你运气真不好,又真是好!”
龚义这才回了神,双手连连比划几下,“啊……呃……嗯……”的一时连说话都错乱了,不过倒是还能撑着爬下骡子,跌跌撞撞跑到被闷棍打翻的伙计身旁,伸手在头脸处一通乱摸。直到摸到鼻下细细的气息出入,才松了口气,闷头站起身冲着北苑深深一揖:“多谢小公子救命大恩!”
北苑也不避他的礼,还是笑嘻嘻的站在那,只摆手道:“小事小事,小爷我悲天悯人,见不得这些害人的勾当的!”
龚义叹了口气,扶着那仍昏迷的伙计半坐到路边,小心摸了摸他脑后鸡蛋大一个青包:“这人我前些天进出青羊郡也在路边遇到过几次,见他生得魁梧,因此有些记忆。想来那时候就被盯上了,趁着今日我带了钱财出城,埋伏劫道。若不是小公子神兵天降,只怕路边就要多了两条无命冤魂了!”
北苑听闻,又在那强人肚子上踩了一脚,才跳下地抱臂道:“所以说龚二哥你的运气是又好又不好,小爷是你命里的贵人呐。”
龚义笑叹一声:“正是……飞来横祸,遇到小公子偏又逢凶化吉,一切当真造化。”他定了定神,目光斜斜瞥向不远处的青羊山,“小公子来去如风,宛如神仙中人,容我冒昧一问,莫非正是来自青羊仙山?”
“……”北苑忽的打了个哈哈,“呃……我只是偷跑出来耍的……跑出来玩儿这事嘛,有一次就能有好多次……哎呀,我的灯笼!”他说着话,一脚将昏迷的强人踢开些,从他身下拽出一个已经被压扁的小灯笼,只有巴掌大小,红绫子糊就,上面描金画彩绘着童子献宝的图案——这想来就是天外飞来打折木棍,救了龚义性命的物件,只是如今眼看毁得一塌糊涂,再不能要了。
龚义忙道:“你若喜欢这个,我见过一家铺子里还有卖好多花样的,尽可买了来……”
北苑嗤笑一声:“我又不缺这个,只是瞧着红彤彤好玩……哎,不与你多说了,趁着还早,听说北城的肉汁包子好大的名气,小爷要赶着去吃个热乎。”他拿脚尖点了点气息奄奄的劫道人,“这没出息的货色你要怎样办?要不要小爷帮你……”他双手一拧,做了个捏得粉粉碎的手势,脸上偏还是笑嘻嘻,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
龚义打了个愣,他心里自也恼恨极了这图财害命的恶人,只是打小性子良善,也万万说不出口喊打喊杀的狠话来。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算了,他这也算自作孽,脑门上这一棍子怕不是要一个月下不来床。我既然没事,也就不和他计较了。”
北苑“嘿嘿”一笑:“龚二哥,你可真是个好人啊!”倒也没再说什么,将扁了的红灯笼随手一抛,原地蹦跶两下,“哈”的吐一声气,便见小小一个人影,刹那如脚下踩了旋风,踏起一地雪尘,快若疾电的撒开腿跑远了。哪消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个不大的黑点。再片刻,踪影皆无。
龚义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雪地发呆了半晌,才蹲下身,随手捡起那个扁扁的红灯笼。拿在手里才看清楚了,那大红的颜色上,更溅了许多暗红色的血点,斑斑驳驳,想来是沾染上了劫道人额头伤血。他捏着灯笼一时茫然,心中说不出是兴奋、后怕、还是不知所措占得更多些。茫然良久,只挤出了一句:“这便是修行的仙家么……”
已跑得没了影的北苑全然不知龚义这点感慨,满心满眼都是北城据说非常好吃的肉汁包子。他在青羊山上的家宅中长到八岁,半个月前终于将家传的唤风挪形之术修得小成,旁的姑且不论,在溜出家门偷跑下山这一桩上实乃如虎添翼。顿时如同脱了锢桎,隔三差五就要想方设法往到青羊郡里玩耍。也是仗持着自己出身炼气修行世家,即便年岁小小,也只有他打磨旁人,没得旁人能叫他吃亏。
平日里在山中无非枯燥修行,乍到繁华尘俗之中,登叫厉北苑迷花了眼。不过他到底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眼里看过红尘滚滚,能落到心里的无非只剩了吃喝。龚家跋涉贩来的南地糕点是一例,偶然间听路人提及北城的肉汁包子如何鲜香美味,就是另一例了。
待他匆匆忙忙跑到城北,包子铺前已是一片水雾蒸腾,香喷喷的包子气味被北风卷得铺满了半条街,连寒冬的凛冽似乎也被冲散了不少。
排队买包子的人挨挨挤挤,不愧“北城最好吃的肉汁包子”的名头。厉北苑夹在里头,颇等了一会儿才轮到了,眼睛瞥着大笼屉里一个个白生生圆鼓鼓的肉包,张口便道:“我要买二十个!”
卖包子的嫂子一愣,随即瞧着他“咯咯”笑起来:“小公子,我家的包子一个就有你两个拳头那么大,二十个肉包,你又没带个筐子篓子的,是要怎么拿!”
厉北苑一呆,全然没想到这一茬上。看了看白胖胖的大包子,口中咽涎,忙改了口:“那……给我先拿十个在这儿吃,然后再买拿走的。”
那小嫂子仍是笑得止不住,瞧着他的眼神明明白白是在看一个不通民生偷跑出来玩的富贵人家小少爷。只不过做买卖的只管卖货收钱,管不到旁人肚大还是口气大的事儿上,厉北苑抓了一粒银角子递过去,她便当真笑眯眯的,捡了足足十个白胖包子挪到一旁小桌上。桌面酱醋蒜片俱全,本就是用来招呼客人在店里吃喝,厉北苑也不在乎那些买包子的人如何盯着自己窃窃私语,有模有样跳到长条板凳上盘腿一坐,大马金刀捧着个肉包“啊呜”一口就咬了下去。这北城肉汁包子当真名不虚传,松软微甜的包子皮绽开,一大股肉汁滚烫甘美,肉馅松散不连粘,立刻香喷喷的灌了满嘴。把厉北苑欢喜得眉花眼笑,一时只顾埋头苦吃。
许是厉北苑吃得太香又吃得太多太快,普通成年人也不过三两个就足够当一顿早点的大包子,在他的左右开弓之下,片刻就已扫光了一半。那些挤在包子铺前的人中,倒有一小半是买了包子还不肯走的,遮遮掩掩围着他瞧稀罕。铺面前正热闹着,忽听外头街道正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快看,那山头上是不是起火了!”
一嗓子惊起人群,霎时许多人包子也不买了,热闹也顾不上瞧了,一窝蜂拥到街上翘首望向青羊山。便见远远的一带青灰山脊上,半山向上临近峰顶的位置,果然影影绰绰,有大片的光焰闪闪烁烁。只是冬季的青羊山上少不了也有大片大片积雪覆盖,上午的太阳正挂在山尖,反而叫人说不清楚到底是山中绽出奇异光芒、还是日头映下的雪光罢了。
好一群看热闹的人个个仰着脖子,盯着青羊山争论不休,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嚼的厉北苑一时反倒被忽略了。只是他又咽下一大口包子,正想着再去寻卖包子的嫂子添上几个,蹦下凳子扭头向外一看,忽的脸色大变,一张圆乎乎白嫩嫩的小脸蛋整个绷紧了。下一瞬,包子铺里“呼”的掀过一阵烈风,六七张桌椅板凳横飞一片,早不见了厉北苑的身影。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玄瞳变般若兰宁更新,第 63 章 章六二 青山有高隐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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