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院子里安安静静,当中厅堂里却亮着灯——东方白也不如何意外,一边有些懒散的拎着灯迈了进去,一边招呼了声:“来了多久了?这几日我手上的事实在又杂又多,想要躲懒都没办法!”
屋子里的人正是裴翼,他自己端端正正坐在把椅子上,一案之隔的对面位子斜倚着他那把方扬剑。人剑相对,气氛甚是渊融。直到听到说话声脚步声,那股周流气韵才骤然破散,裴翼一伸手将剑捞回怀中:“没多久……门内才乱了一场,需要清理修葺的地界也多,此际你若不忙,岂不是说碧云天衰微穷困自顾不暇。”
东方白登时笑出声:“难得你有心情说笑,看来伤势好得差不多了?”
“三天,足够了。”裴翼说着话,却偏开头低咳了几声,刚刚舒展些的眉心又有些微拧,随即手中就被搁了杯新倒的茶:“新伤虽愈,还有你的老病根呢,到底不能大意。”
“死不了就是。”裴翼对此习以为常,不过还是将那杯热茶一口口呷了下去,才以目示意几案上的物件,“我来送你的伞。”
珠玉之光流转的一柄罗伞搁在案上,东方白自然不是看不到,何况还是自己的随身法器。但直到裴翼开口说了这句,他才笑吟吟将伞拈了起来,退步折身顺手一个开合,伞下顿起一片细碎琳琅之声,微光如雨霎现又无:“打理得甚是仔细,这珠子竟一枚不缺了!”
裴翼挑他一眼:“九九缺圆,终归不好。我虽不擅炼气,凝几颗灵珠倒也不难。”
“又是疗伤,又是补伞,看来这三天你也未必比我轻省多少。”东方白收了伞,又将几案上茶壶也收了,提到屏风后片刻换了新的回来。橙红色的茶汤一倒出,就嗅到股清淡微苦的药香,推到裴翼面前,“我承你的情,你就好生喝我的药,这样才算公平。”
裴翼看他一眼,端起药茶一饮而尽:“多谢。”
东方白又看着他喝下第二杯药茶:“这几天小莫可去找过你?”
“不曾。”裴翼停下端起第三杯茶的动作,“她在紫盖顶为宗主看顾云池,想来走不开。”
“我听闻的也是这样,只是还没腾出手往紫盖顶走一趟瞧瞧。”东方白叹了口气,脸上笑意收敛起来,“宗主这次出事,当真有些麻烦!”
裴翼挑挑眉,不置可否。
东方白反身在刚刚搁着方扬剑的椅子上坐下,侧对裴翼,便一手支颐看着他:“南天离可有什么说法?”
“南天离?你是说代宗主?”裴翼摇头,“不闻传召,不见动静。不过大莫奉令下山往各处安抚人心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东方白便又叹气:“既然长恭师兄稳得住阵脚,想来宗主这一遭被夺窍虽然惨亏,不及根本。不过大莫那边嘛……”
“那夜魔气突然窜动太过瞩目,何况还有玉墀宗……真身出现。”裴翼微妙一顿,继续道,“人多口杂,遮掩无用。不过有大莫走上一遭,至少平波海周遭地界不会闹出什么动静。至于其他门派……”
“便是担忧其他派门若得了什么不清不楚的消息,反而有些麻烦。”
裴翼闻言却是轻哼一声:“什么麻烦?至多不过是些口舌麻烦罢了,难不成还有人会藉这个名头上芝峰问责?宗门近些年虽说有意沉潜下来,也不是随便什么都能侵门踏户……嗯?”
蓦然之间,一股微妙的异样波动不加掩饰出现在了碧云天上空——三日前玉墀宗一场大闹,护山云光大阵也因其自内出手受了波及,至今尚未修复完全,因此只暂以四脉之力覆盖芝峰以为警护。裴翼与东方白久润云脉,身在其中,感应自生——刹那齐齐起身,晃身遁出清泠斋,就要往半空中去。
不过一道意念却比二人动作更快,一刹降临:“来者贵客,不必阻拦。”
东方白猛的一仰头,面露惊愕:“宗主醒了?”
裴翼心思转得却是更快,轻轻一推他的肩膀,沉声道:“去紫盖顶。”
紫盖顶上,万籁俱寂,灯光寥落。
因着宗主重伤休养之故,一向终日长明的灯火也灭去了大半,只在前殿厅堂等处留有些许。而越向深处,层檐迭幕隔绝天光,明火不存,散发着淡淡莹光的玉石墙壁一路砌下,直至一座小室。小室通体亦是莹玉打造,柔光濛濛不碍视物,四下空荡只有一座方台设在当中。台后两扇石门紧闭,台上女子膝头横枪闭目稳坐,正是一直在为裴长仪疗伤护法的莫独思。
静地安谧,玉光莹润灵气充盈,虽有石门阻隔,但为供人日常出入诊治探望也未曾封闭,足以使莫独思时时刻刻关注裴长仪的状况。因此内中云池甫一动静她便有所觉,却还没来得及欣喜一下昏迷数日的宗主苏醒,就先被庇护芝峰云脉的异动与云池中传出的意念之声双双冲击了个措手不及。
一霎睁眼,莫独思就着一手提枪蓄势欲动的姿势僵住。迟疑几息工夫,身后石门已轰然洞开,内里云气蒸腾缭绕若仙境,坐在正中的人影衣冠缥缈似神仙,缓缓张开双目,徐徐开口:“独思,令众人不必扰动,此地无事。”又微抬头看向半空虚无一点,“玄掌门当真贵客,只是恕我有伤在身,礼不能周,还请自便。”
虚空生出震荡,一息方觉,一息已足堪鲜明。自震荡处涟漪缓缓,渐扩渐凝直至化作一轮圆光,玄玉镜的身形在圆光中浮现大半,见裴长仪以礼相待,也缓缓点了点头:“裴宗主,久违了。”
“上一次玄掌门亲来,还是为儿女间婚姻事……相距也不过十几二十年,于我等尚算不得久。不过玄掌门倒是风采依旧,修为也越见精厚了。”
“十几二十年?”玄玉镜微哼了声,“是裴宗主贵人多忘事,还是老夫听闻有差呢?”
他这般单刀直入诘问,裴长仪叹了口气,也只得坦荡应对:“原来如此,玄掌门越界而来,是为玉墀宗?”
“为他,为你,有差别么?”
“自然是有的。”裴长仪仍稳稳当当坐在云池灵雾中,“若是为我而来,忝为同道,要谢过玄掌门关心;若为他来,那便只有一句话可以奉告了。”
“什么话?”
“不死不休。”裴长仪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话一出口,圆光中玄玉镜却登时沉默了一瞬,才又道:“裴宗主这一句话不免说得太轻易了。”毣洣阁
“玄掌门这一句也不免说得轻易。”裴长仪冷笑一声,“但若是他事,犹有回旋余地,唯独玉墀宗此魔,我不能让。至于东陆诸同道所思所想,既不能尽顾,索性就由他们去吧——玄掌门莫非也在其列?”
玄玉镜反而被他问得一顿,稍皱着眉又看了看裴长仪周身未曾掩饰的气息流转:“老夫为玉墀宗而来,是因北海魔脉大乱炼气界,扰动死伤无数,更有多家派门受其残害。此势不可不止,此魔不能不除。裴宗主既然也有此心,倒省却了老夫一番唇舌。”
裴长仪垂眼看了看身周涌动的雾涛,伸手虚拂:“若论受其残害,如今碧云天首当其冲。”
“这……”
“或是如今眼见魔脉大势将成,玄掌门犹有踯躅?”裴长仪又叹口气,语调深沉,“事到如今不妨直言,当年赤海魔行,集合炼气界半壁之力,尚未能将北海魔尊一脉斩草除根。如今魔宝玄瞳脱出镇压,转眼风雨将至。那一场大战代价何其惨痛你我皆知,如今旧局再开,若不想重见血流漂杵之状,唯有尽力已求速决——其他之事,在此祸前皆如尘埃,何必多论。”
“……好吧。”玄玉镜稍作默然,随即颔首,“裴宗主如此说,倒让老夫也记起往事。昔年东皇紫微双剑诛魔,紫微虽毁,东皇犹在。正是因东皇此后代代于裴家择出剑主,才使玄瞳也被镇压在了碧云天。如今玄瞳破禁,魔祸再起,裴家的东皇剑主是不是也该在此时出面,一尽其责?”
“玄掌门大可安心,待我伤愈,便是与玉墀宗死决之日,届时东皇神剑必不会缺席。”裴长仪将生死一战许诺得甚是容易,刹那几让玄玉镜生出疑惑。不过随即又听他道,“为求毕功于一役,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少不得诸同道的前期襄助。”
玄玉镜一捋须:“裴宗主似是对此早有腹案?”
裴长仪笑了声,只道:“玄掌门可知六年前碧云天曾出过一桩惨案,致使我门中折损了两脉首徒?”旋即又将话题拨回,“此一役细节之处有托诸位,尚可商榷,唯独一事底定在先,便是诛魔决战之处……”
“莫非就是裴宗主口中的‘地利’所处?”
裴长仪微一点头:“西北故地,叩心台。”
云池大门再次打开时,唯有裴长仪身影掩映于灵雾池中,已不见了越界圆光与玄玉镜的踪迹。不过既无刻意遮掩,群聚而来在外等候半晌的诸人也都早知了来访之人身份——正是因此,风天末的脸色尤为难看,此刻一待门开,登时忍不住开口:“可是玄门又巴巴跑来兴师问罪?”
裴澹月立刻在后轻扯了他一把,摇了摇头,随即越众上前几步:“爹爹状况可还好?不妨先请适容姨母为你诊看一番?”
也不见裴长仪如何动作,缭绕满室的云气在这片刻间收敛起来,露出他安然端坐的模样,和颜悦色朝着众人笑道:“玄掌门来是探望罢了,你们何必这般大费周章。不过既然人来得齐整,正好告知各位:炼气界诸同道商议,魔脉势大不可不制,月余后将再开诛魔之战。这一个月内我需闭关全力疗复伤势,宗门中事仍依照惯例有劳诸位齐心即可。”
说话间,适容夫人已伸手捉来一缕混杂在灵雾中的药气,依法细辨便知裴长仪吐纳间虽仍伤弱但也正常,向众人略微颔首示意,却正听到裴长仪这一番言辞,挥散药气的动作不免一顿。随后就闻裴翼咳了两声开口:“宗主此意,莫非是要亲涉这场诛魔之战?”
裴长仪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圈,才道:“玄瞳、东皇皆归属于碧云天,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此战必然,无可驳避。”
裴翼倒也不是要反对的模样,闻言拱了拱手:“一月之期不久,既要备战,当下便要整顿战力,尚在外的门人弟子也需召……”
他话没说完,却听裴长仪轻笑一声:“不必了。”
“嗯?”
“这一战,非你等可以插手,何况那些不堪玉墀宗一合之力的普通弟子。”裴长仪又看了看众人,才悠悠道,“只需将门人尽数收拢回归,莫涉其中以免折损。至于战事,有我一人足矣。”
“这……”听明白了裴长仪意思的众人都不免有些错愕。片刻后,还是适容夫人先缓声道:“既然宗主做此决定,疗伤便是当务之急,再耽搁不得。请宗主安心闭关,诸事有我等辅佐代宗主与大小姐。”
裴长仪含笑向她一点头,裴翼也只得道:“既是宗主要亲自出手,我也无异议。”
“我……”风天末倒是想说什么,但转眼瞥见裴澹月,又有点憋屈的将话生生吞了下去,与东方白、莫独思等人低头领下了谕令。
裴长仪随即将众人挥散:“诸位各自回去吧,明日就不必来此,我将闭关——月儿,你留下。”
裴澹月稍退的脚步立刻止住,待石室中人群散了,忙快步匆匆进了云池:“爹,你当真没事?玄掌门他来……”
裴长仪眉眼柔和冲她微笑:“玄掌门前来之意也无非是为魔祸,我既已答应他亲手了结此事,他便无有异议。”
“可……”裴澹月听得“亲手了结”四字,心中蓦的一梗,纵然片刻前已听裴长仪亲口说过一回,还是忍不住满心纠结,“可玉墀宗与玄瞳……爹,我不明白……”
裴长仪怜爱的看她一眼,招了招手:“月儿,过来。”
裴澹月立刻乖巧迈进云池,在裴长仪膝边跪坐下,随即被亲昵的轻轻拍了拍头:“任凭魔祸掀天,自有为父为你遮挡,你此时无需纠葛这些。至于之后,你所需周全的,是碧云天、是裴氏一族,祸福兴衰,那才是你真正要担起的担子。”
裴澹月似懂非懂,心中却觉几分惶恐,半晌才咬了咬唇道:“有爹和二叔压阵,我定能担好宗门与家族。”
“还是小女娃的心思呢!”裴长仪失笑,忽的饶有趣味道,“说来,你还从未曾见过长恭昔年意气风发的模样。自打你记事起,他已长住洗心流,不再涉足外界了。”
“我听长辈们提起过一二,二叔少年时可称惊才绝艳,炼气界中诸人以他的剑法‘明潋滟’称道之,只是后来……”裴澹月眨眨眼,“二叔的病……”
“长恭这数十年间一场大病啊,”裴长仪倒不讳提此事,非但不忌讳,裴澹月甚至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明显的愉悦,“也该熬到尽头了。”
“当真?”裴澹月下意识一喜,随后才觉出其中古怪的意味,又不知该如何问,只能尴尬的闭了嘴。
裴长仪似不觉她这点小小别扭,又欣然道:“为父心中挂念不多,不过你与长恭而已。长恭他……罢了,而你……”
裴澹月几乎从未见过裴长仪这般话到嘴边反而迟疑的模样,登时扯着他的衣袖主动仰头:“爹要问什么?”
裴长仪稍作沉吟,微笑:“眼下尚且不急,还是留待日后,让你二叔来问吧。”
“?”裴澹月更觉诧异,不过还是乖巧点点头,又难得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抱怨了句,“爹总说我与二叔更亲近,还不都是你这般偷懒放手的缘故!”
裴长仪却哈哈一笑:“在我手里,未必能将你养得如今这般好!”他说着话忽然将目光放开,似看向云池之外,“月儿,你自小只知爹与二叔,这般大了,倒还未曾见过其他血亲。”
裴澹月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爹是指水云乡中的……”
裴长仪摇头:“水云乡中纵有裴氏,不过族人罢了,若天赋根骨不及,终身难登芝峰,勉强可称远亲而已。”
裴澹月愈发糊涂:“那又何来女儿不知的血脉亲眷?”
“节岁祀日,你都要前往宗祠供奉。不过宗祠后面的山中,你倒不曾去过吧?”
裴澹月脑海中登时描摹出宗祠一带地理,皱起眉想了想:“宗祠后飞瀑高峡,据说再越出便是芝峰之外。我幼时也好奇过,但不敢冒犯先人,未曾深入。爹这样问,莫非其后别有洞天?”
裴长仪颔首:“飞瀑高峡不假,芝峰之外也不假,但中有隐径贯通山腹密地,名为‘隐修涧’。”
裴澹月低声重复:“隐修涧?”
裴长仪却不再多说,只道:“在内隐修之人无论血缘远近,皆可称裴家长辈。他们守护裴家,也多爱惜小辈。他日你自能见到,莫要疏忽了礼数。”
裴澹月已是全然惊愕,连裴长仪话中隐意也忽略了,半晌才茫然道:“原来……裴家竟还有许多长辈在世?我……我以为他们都早……”
“倒也不多,于今不过只余三五人罢了。”裴长仪叹了口气,又笑笑,“可见你若要担起宗主之责,须顾及的方方面面还多得很,身边少不得人尽心尽力帮扶。”
裴澹月歪歪头:“当下局面,已然很好。”
“养儿百岁,常忧九九,人之常情。”裴长仪莞尔,“时候不早,你也回去休息吧,为父即将闭关,不必再来了。”
“好。”裴澹月总觉裴长仪话有未尽,不过还是依言站起身,又切切道,“爹你保重,莫要因急于恢复修为伤损了自己。”
“我尚不需你操心!”裴长仪冲她挥挥手,见裴澹月往云池外去了,忽又唤她,“月儿,还有一事要叮嘱你。”
“爹?”
“以后若非必要,莫再常往光碧堂去了。”
“啊?”裴澹月愕然,不知如何听到这样一句嘱咐。然而裴长仪不待她追问,袍袖一展,一股柔力将她送出了门。随即石门闭合,层层封禁次第生光,已将内外彻底隔绝,再不能传声。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玄瞳变般若兰宁更新,第 216 章 章二一四 不死不休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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