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古道老早准备好了各类文书证明,在同玉桑走最后那个过场之前,其实都安排的差不多了。
连带他堂弟最后安葬的地方都派人去打点了。
至于艳姝楼,连罗妈妈自己都忘了玉娘的那个男人是谁,只知道玉娘和人走了,又自己回来。
玉桑的身份无从考证,倒是恰好契合稷旻编纂的这个说法。
从稷旻的态度里得知了这一点后,玉桑气的整夜睡不着。
稷旻一躺下,她便巴巴的躲到里面,如何都不肯让他碰。
万籁俱静的夜里,回想此前发生的事情,稷旻难得的问了问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过分了。
看到她携包逃跑时,他气的脑子都懵了。
想把她从城楼上扔下去,就像之前设想的一样,看清她是什么人,然后亲手了结她。
虽然最后还是没把她扔下去,但对她来说已足够惊吓。
去见蓉娘是他一手安排,做回江玉桑,同样不曾知会她。
他口口声声要她全心全意,却总是做让她难过愤恨想要远离自己之事。
思及此,稷旻又笑了。
事到如今,饶是他知晓过去未来,也说不出他们终将会走到哪一步。
但凡她没有亲近之意,他做什么,在她眼里都讨不得好。
既然如此,不如放开了手去做。
不能让她全心全意的爱,全心全意的恨也一样。
至是真感情。
忽的,身旁的人又动了一下。
她不高兴,自是睡不着的。
稷旻左臂抬起枕在脑后,于暗色中低声开口:“若没有将你抓回来,你想去哪里。”
玉桑反应一瞬才意识到,他就是在问自己。
她心里冷哼一声,鬼才理你。
然后闭眼假寐。
稷旻也不恼,缓缓道:“我好好问你时,你就好好回,别逼我折腾你。”
玉桑睁开眼。
这时候,但凡有骨气的人,就该硬气回怼你折腾呗!没在怕的!
可转念一想,这不是贱得慌么。
还上赶着求人弄自己的?
她咬了咬牙,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硬邦邦道:“没有你的地方。”
其实,玉桑是有打算的。
上一世,她的便宜老父亲是个喜爱游山玩水之人。
做戏做全套,在江府三年,闲暇之余,江慈会拿他的亲笔游记给她读。
后被困宫中,辗转于太子和姐姐之间,她恨不得自己一眨眼就能远离皇宫。
曾几何时,她一想到便宜父亲早夭的女儿,便怒其不争。
这姑娘父母双全,还有机会随父游历,竟这般不懂珍惜。
还因自己早夭,让父母双双悲痛过度继而离世。
若她真是那位便宜父亲的女儿就好了。
她不需要照顾,自己就能好好长大,如此一来,她就能跟着父亲到处走了。
在玉桑简单的认知里,一颗火热的出走之心从未停止跳动。
所以,回答稷旻的这句话,纯粹是不想好好说,故意气他。
她不是听不出稷旻说话时转捡有刺的来说,还借她的话来攻击她。
既然是这样,那就相互伤害呀!
带刺的话谁不会说?
然而,稷旻并未被她激怒,反倒轻笑起来。
玉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忍不住转过身来:“你好吵!”
稷旻收了笑,微微侧首。
他忽然觉得,是因为自己一次次对她出手,才叫她的态度逐渐转变。
最后,了此刻破罐破摔的放肆。
她看不惯他,而他干不掉她。
可他心里并无被冲撞的愤怒,反倒觉得有趣。
通常情况下,两个人一旦闹僵,再面对面时会十分尴尬。
可到了她这里,显然不是这样。
哪怕局面闹得再僵,她能在面对面时让氛围松动。
稷旻就曾被她这种态度迷惑过。
以为这是改变心意的示好,其实,示好是为保护自己,改变心意绝不可能。
如今看明白这一点,与她也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相处方式。
黑暗中,稷旻毫不掩饰的嘲笑她。
“我同你打个赌吧,若我并未抓到你,真让你跑了,若干年后,你定会后悔莫及,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求着我把你带回来。”
玉桑没说话。
一只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摸上稷旻的眼睛。
稷旻险些被她戳瞎,飞快抓住她的手腕:“做什么?”
玉桑冷漠道:“哦,我以为你睡着了,在说梦话。”
稷旻轻嗤,松开她:“怎么,不信?”
玉桑蜷回角落,不答。
还真是不信。
反正睡不着,稷旻索性与她开摆
“细想一下,你生来就在艳姝楼做活儿,日子或许有些苦,可比起真正颠沛流离之人,到底多了份安稳。”
“而后进江家,再进宫,锦衣玉食,日子好的更不必说。”
“就当你此次顺利出逃,然后呢?”
“你的户籍文书在我手上,你便了个黑户。”
“且不谈你要如何躲过我手头势力的追捕,单说你想赚钱,都没人敢聘你,最后,也只能往那些见不灯光的地方去营生。”
稷旻这个情景模拟的非常逼真,玉桑脑子里已经勾勒出自己抱着小包袱流离失所,走进一家家铺子,又被一家家掌柜挥手赶出来的惨态。
稷旻还在继续:“就当你遇上了好心人,留你做工挣钱,可你敢保证,这好心人不存私心?”
“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娘子,身为黑户便是最好拿捏之处。”
“可以给傻儿子当媳妇,也可以给老掉牙的员外做妾侍分家产……”
玉桑喉头一滚,不觉吞咽几下,抱紧自己的小被子。
稷旻越描越过分:“傻儿子连行房都不会,公公婆婆处处维护她,便将你当做出气筒;老员外倒是精通此道,奈何力不从心,你还得同许多手段厉害的姨娘们挣他耕耘一亩三分地的力气。”
他悠悠叹道:“以为远离了皇宫,结果是进了另一个狼窝,盼着没有盼头的盼头,可怜呐。”
玉桑听不下去了,轰的一下坐起来,气急败坏
“我不说话,你便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不知所谓胡言乱语!”
“你怎就知道是这样,你侍奉过小傻子还是盼望过老员外!?”
玉桑指着他:“亏你还自称九五至尊天之骄子,哪朝君王似你这般想事情,简直……”bïmïġë.nët
她寻思一番,近乎破声:“肮脏!”
房中没有点灯,稷旻却可轻易想象出她此刻是怎样一副情态,嘴角无声上扬。
他抽出手撑身坐起,好整以暇偏头看她:“喔对,江良娣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你可以扑上去咬死小傻子和老员外,连夜卷产潜逃啊。”
“这一轮逃出来,多有了些经验,毕竟背了人命,不会轻易再被骗。”
“结果,遇上的歹人见骗不了你,就直接开始来硬的。”
“你一无身份,二无落脚处,随便一家黑心客栈,荒野破庙,放倒了你就扛走。”
稷旻凑近了些,轻轻嗅她身上的香气:“但凡劫匪思路正常,你便会被卖去勾栏瓦舍。这可不巧了么,又干回了老本行。”
“没想,老鸨验身后不是处子,不值钱了。劫匪深感受骗,大怒之下索性先欺辱你,再把你卖掉,还抢走了你咬死小傻子或老员外抢走的钱财……”
玉桑忍无可忍,猛扑上来,“我先咬死你!”
这一次,稷旻没让她胡来,一个格挡,翻身一压,轻易将她制服。
玉桑像一条被大石头压住的鱼,怎么翻弹都无济于事。
稷旻从她下颌往上一推,迫她闭口,继而两指一捏,封了她的唇,倾首逼近。
“活过两辈子,也就名头唬人。”
“掰算掰断,你压根连双十都没活出头,就想学你那便宜父亲?我看是你在说梦话。”
随着稷旻最后一句话出口,玉桑眉头一松,忽然平静下来。
稷旻感觉到她的平复,轻笑一声,翻身躺下,手臂重新枕回头下。
他闭上眼,低声道:“自己好好想想吧。”
玉桑保持着被他压着时的姿势躺了许久。
上头的怒火渐渐褪去后,她最先意识到,稷旻在说服她接受这个身份。
她用这个身份活过一次,早已熟练,不再背负江家恩情,只剩与他的纠缠。
但他显然也不想重新经历上一世的种种,并未强迫她进宫。
若她极力想摆脱稷旻,那等着她的,未必就是现在这个舒适的身份了。
反过来,即便她真的跑了,外面的一切就真的岁月静好安宁无忧了吗?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娘子,真的能得到安稳生活吗?
自此所遇之人,皆为良人吗?还是会经历更多地不堪和颠沛?
若外面的日子真的容易,母亲为何会拼死把她送回艳姝楼?
是因为知道人心险恶,世道艰难,所以才把她送回来了吗?
母亲熟悉艳姝楼的一切,知晓罗妈妈为人,或许早已猜测,她可能会辛苦些,但定能得份安稳。
稷旻的话固然隐含夸张恐吓,但有些事,他点的很到位。
她在艳姝楼过得是送往迎来的日子,在江家学的是邀宠争宠的本事,直至进了宫,在享受中养了个废娇娇,可能连力气活都不能干。
她所学所精,未必适用于一个寻常女子求生所需。
是她把独自闯荡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随便一个现实问题都能让她寸步难行。
如今她身上已不再背负什么,只为摆脱稷旻,就要冒着风险去闯荡吗?
玉桑惜命怕疼的本性,在这一刻渐渐凸显。
倘若没有稷旻纠缠,也不必背负江家恩情,能做个有名有份正经人家的娘子,它不好吗?
进一步说,她与江家已两清,往后若走了大运,能与稷旻彻底揭开纠缠,饶是这一世依然用了同样的身份,会不会有不同的际遇?
退一步说,稷旻根本没想让她进宫,那她的操作空间就相当大了!
离开一事可以不急于一时,先学点本事,攒点本钱,长点经验。
寻一个不会给江家找麻烦的机会再走,也更潇洒稳妥不是?
人要洒脱,但也要对自己负责呀!
“在想什么?”沉默了半晌,稷旻竟然还没睡。
玉桑脑子清醒了,她不想咬他了。
她蚯蚓一般拱过去,热乎乎的气息喷吐在稷旻脸侧:“我在反思。”
她摸摸稷旻的脖子:“殿下之言如提壶灌顶,让桑桑清醒了许多,刚才没有伤到殿下吧?”
稷旻闭着眼,哼笑一声。
他信她才有鬼。
但这并不妨碍他伸手一捞,将她按到怀中:“伤了心,你待如何?”
玉桑忽然觉得他的言行举止有些油腻,心思忽然一岔,想到别处
稷旻说她两世加起来都没活过二十岁,那他呢?
如今的他,无论秉性喜好还是言行举止,都与上一世大相径庭。
玉桑原本还疑惑,今日听了他的话才豁然开朗。
她是死的早,可他活得久啊。
难怪如今的他这么不好对付,说不准比她多活好几十年呢!
“殿下。”玉桑在他怀里歪着头,“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稷旻含糊道:“那就别问。”
不,偏要问!
玉桑凑近了些,幽幽道:“桑桑两世加起来也才十八出头,那殿下今年……贵庚呀?”
黑暗中,稷旻缓缓睁眼,想起了自己上一世死前的情形。
那些曾经极力争取的权利,他悉数放手,那些频频见到的人,也全都忘记。
他未及不惑,却如古稀老人,迷迷瞪瞪的只认一人。
“八十八。”稷旻闭上眼,随口胡诌:“大概吧。”
玉桑心中划过惊天浪涛。
八十八岁?他今年已八十八了!?
都能叫他一声太爷爷了呀!
……
次日一早,两人相拥醒来。
才刚收拾好,稷栩忽然来了。
稷旻想到什么,让玉桑赶紧出去。
玉桑也反应过来。
她现在重回到那个身份,若叫稷栩瞧见她与太子交颈而卧,一经传开,她岂能不进宫?
是以,无需太子催促,她自己麻利收拾好,从院子另一道小门跑了。
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稷旻心里无端堵了一口气。
这是在偷.情不?
……
玉桑匆忙跑出来,晨间凉风一吹,忽然清醒几分。
昨夜和稷旻的交谈也涌入脑海。
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思考起这件事情。
就凭稷旻放的话,要他放手哪里容易?
可他不打算让她进宫,这已比她设想的好了许多。
可是,真的要接受这个身份吗?
大户人家千金贵女的身份固然诱人,可前路其实与独自逃跑闯荡的风险是一半一半吧?
眼下再跑不大现实,还会激怒稷旻。
难道,真的重新做回江玉桑?
玉桑一时有些复杂。
不得不承认,劝退她的是前世恩怨,吸引她的,是唾手可得的安稳与富贵。
如果没有恩怨,直接安稳富贵,那该多好啊……
“你在这里做什么?”江慈忽然跳出来,吓了玉桑一跳。
紧接着,江慈又被她反吓一跳。
四目相对间,江慈噗嗤一笑,玉桑莫名其妙。
她抬手一指:“这情形,是不是有点熟悉?”
玉桑顺着她所指看去,这才发现她跑到这棵核桃树下了。
那时,她想给稷旻做性温的食物,跑来找核桃,玉桑了江慈,也是这样吓到对方。
玉桑想明白,也笑了。
江慈笑容收敛些许,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在回廊边坐下。
江慈叹了一声:“老实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玉桑看她一眼,心道,我也没想到。
江慈又道:“可是,怎么说呢?好像与我设计的一样,但又不一样。”
她看向玉桑:“此次我父亲能顺利解决益州的事,全凭太子宽宏,他要讨要一个人情,也说得过去。”
“这位叔父,我不大了解,不过我知道他与父亲有来往。”
“他很多年不曾与京城联系,家里人都当他死了,但其实,他是我祖母心头肉。”
“你以这个身份进江家,其实惹不来多麻烦,倒有可能引来许多冷嘲热讽江家大宅里,瞧不上我那叔父,将他因为反面教材的比比皆是,我祖父便是其一。”
江慈说的这些,玉桑都知道。
但其实,上一世回到京城,她立刻就进了宫。
在江慈的安排下,古道伯伯也一直很低调,不争权势,族中觉他没出息,往来其实不多。
后来玉桑宠冠东宫,那些想亲近她的江氏亲族,都被江慈挡回去了。
不过,她更惊讶的是,江慈的语气,是在提前知会?
在不是她亲自安排此事的前提下,她接受了?
“娘子难道不怕,我进了江家会给你们添什么麻烦?”
江慈“哈”笑一声:“即便会添什么麻烦,怕是也不必我们操心,自有人为你摆平,说白了,江家只是给你栖身的一个壳子,那位爷不会让你陷入江家的麻烦里。但若父亲拒绝,可能眼下就会有麻烦咯。”
不等玉桑回应,江慈语气一转,另开一话:“桑桑,太子设计的这件事,你其实不知情吧?”
玉桑当场愣住。
江慈从她的反应,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韩唯闯入刺史府那晚,你的所为让我很意外,也很震惊。”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你演出来的。”
“父亲和母亲一直都说我感情用事,讲很多事情都想的简单。”
“其实不是我不会想的复杂,是我不愿想的复杂。”
“可即便是我的亲生父母,也并不懂我,也不赞我。”
“直到那夜,我觉得你懂了我的意思,你知道我在意什么,甚至全我的在意。”
“太子提出要求时,父亲和母亲都很意外,可我却觉得,好像还不错。”
“桑桑,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玉桑眼神一动,摇摇头:“我不信。”
江慈笑起来:“我也不信,或许你我就是今生有缘,合该当姐妹。”
她伸手拍拍玉桑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如今你是江家人了,往后迟早要进东宫,飞黄腾达时,记得要照拂家人呀!”
“话说回来,既是一家人,论年岁,我长你几载,担得起你一声姐姐,姐姐送你个见面礼吧!”
江慈掏出一物,在她面前一抖。
玉线缠绕的玉佩落下,在玉桑面前晃荡。
是她们当初达约定交换的那个信物。
后来,江慈觉得事情有变,主动断开,玉桑便主动交还此物。
而今,江慈又把它拿出来,作为她为妹妹的见面礼。
霎时间,玉桑心头震动。
不是以利用开始,也没有恩怨情义背负在身。
江慈欣然接受,甚至热情相待。
她,又有姐姐了。
她有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深夜小故事能手旻太子:桑桑有家了,有长辈了,该有的都有了,女婿可以上门提亲了。
玉桑:你在想peach!
感谢在2021041923:51:222021042023:3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u快更新20瓶;姜祸10瓶;韶婼、白日梦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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