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从外面的首饰店回来,刚一进门,就听见了内院里头劈柴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挺无奈地叹了口气,转了脚步,往声音的源头走。
拐进院门,入目是正茂盛的樟树。
刚下过一场雨,沾了水的叶子分外青翠,生机勃勃。
只是,却比不得院里正劈着柴的青年人更引人注目。
青年举着斧头,正要落下,听到月门边的脚步声,回头。
见是周云,他放下了斧头,慌忙抹了几把脸上的汗,等周云到他眼前,放下袖子,也低下了头。
他卑垂着眼,眼睛看地,并不敢看她,“主子。”
雨后浅淡的日光照着周云的脸,桃花妆面。
这是宫里不让画的妆容,胭脂用得多,过分俏丽,易显俗气,不够庄重。
周云偏巧不爱庄重。
她底子好,不必傅粉便足够白皙。这妆到了她脸上,半点俗气没有,反倒清透漂亮。妆如其名,使人移不开眼。
周云扫了一眼空地上那小山似的一大垛柴,再看看眼前这个死心眼总想着干活的大块头,叹气,“前两天就同你说了,你劈的柴已经够半个月用的,不用再忙活了。”
青年人头低得更低,“宋骓知错。”
又在认错。周云一哽,“我不是在训你。”
周云忆起初见宋骓的时候。
一年前行至潭县,这里下了几天的大雨,道路泥泞,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周云找街边小乞丐问路,却问进了沟里去,马车车轮深陷泥潭,单凭几个车夫的力气根本拽不出来。
直到路边冲出来了一道高大的黑影,带着一群小乞丐,齐力将马车拖拽了出来。
周云在一旁看着,很快想通了这些小乞丐的伎俩。
他们将问路的外乡人指到泥潭多的路上,若是马车陷进去,就得找他们帮忙。
讹人的手段,让她给碰上了。周云自认倒霉,等着那些小乞丐来和她要钱。
却等到了那个为首的大块头朝她走了过来。
他拎小鸡一样,拎着那个给她指路的小乞丐,压着他的脑袋让他给她道歉。
小乞丐被吓得腿打颤,故意给她指错路想骗她钱的事,全都招了。
周云知道,市坊间的小乞丐,活得太艰难,不守人间秩序,反倒像在丛林里活着,慕强凌弱,是唯一的准则。
这些小乞丐这么听这个大块头的话,这大块头,估摸他们里头打架打得最凶、最厉害的那个狠角色。
可就是这个狠角色,在她问他跟不跟她走的时候,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成了她的随从,比起一些跟在她身边几年的,还要忠心。
周云看着眼前长发高束,面容整洁的青年,再想起来最初遇见的宋骓,还觉得恍惚。
初见时的他,鬓发凌乱,挂着树枝和淤泥的头发盖住了他的剑眉星目,泥潭里打过滚一样脏,除了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别的五官什么都瞧不见。
虽说是个吃不饱饭的乞丐,可身架子大,竖在那里,好像一头熊,骁悍不可欺,浑身是野性。
到了周云这里,宋骓不用再饥一顿饱一顿,肌肉更结实,显得更高大了。
周云站在他旁边,觉得单是他的影子,都能将她整个罩住,她却没有压迫感。
宋骓没爹没娘,他就像草原上的烈马,野性十足。
认了主以后,在主人面前,却总是低着头,温顺顺从。
周云道:“不是你的活,你还在抢着干,看起来有的是功夫,那先前我让你认的那几个字,会写会读了?”
宋骓听话地蹲下身去,捡了根木棍,在地上,写下了“宋”和“骓”两个字。
歪歪扭扭,很不好看。可好歹,哪个笔划都没出错。
周云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宋骓手里的木棍,又在地上写下了“契账银钱”和“壹两叁肆”几个字。
“这几个字,明日天亮之前,就要全给我记清了。”她有些霸道地吩咐,“记清之前,不准再动斧头。”
宋骓话不多,朝着周云点头,等到周云离开,他还在点头。
攥着刚才周云拿过的木棍,迟迟没放下。
*
周云在这江南小镇落脚,无人知道她是追随着先帝死去的云贵妃,只知她死了丈夫,娘家无人,流落到了这里。
说是流落,却不凄苦。她身上银钱多,几乎将这镇上所有的能买下来的铺子、田庄和钱庄都买了下来,好有事可做。
周云让宋骓识字,抱着想将他培养成铺子掌柜的心思。
只劈劈柴,做点体力活,当然能养活他自己,可是,不是长久之计。
虽然收留了宋骓,但周云觉得,他不会一直留在她这里,做一个佣人。
他不止块头大,脑袋也很聪明,他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周云始终记得,她的马车深陷泥潭中时,他早看到了她拿出荷包,知道她会给钱,却还是押着他那小兄弟认错来了。
身处淤泥之中,心中却还是有光,知是非,有仁义。
这样干净的小孩,让她碰见了,又帮了她的忙,她想拉他一把。
等到宋骓识字多起来,周云又找人教他算数。
出乎她意料,宋骓虽不识字,算账却算得清楚,甚至会拨算盘。
问了问,才知道,他曾在酒馆里做过跑堂的。
宋骓性子拗,不往卖出的酒里掺水,很快就被掌柜的赶了出去。虽只跑堂了两个月,看着掌柜拨算盘,偷偷学了一些。
周云有心试探他这算账的本事学到了哪一步,叫丫鬟搬了去年钱庄的账来,亲眼看着他算。
钱庄几个月的账多得像麻,这一算,很快一两个时辰下去。
日影西移,金乌西坠。
周云盯着看了一个时辰,盯不出半点错,渐渐没了趣,困倦起来,她闭了闭眼。
良久后,肩上一沉,落了件外衫。周云虽是困倦,但并未真睡,她猛地睁开眼。
宋骓的眉目近在眼前。
落日流金,映照着青年的面容,缓缓沉入周云眼里。
正在往西坠落的红日,在他身上打上流光溢彩的金粉色,好看得不像话。
宋骓的五官,无关精致,浓眉大眼,带着荆棘般伤痕裂口的鼻梁与嘴唇,组合在一起,却十分帅气。
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会让人觉得富有倾略性、悍勇凛然,野性的帅。
如刀似剑,很耀眼。
周云呼吸一窒,抓了抓宋骓披到她身上的外衫,垂下浓睫,说道:“多谢。”
宋骓在周云睁开眼的刹那,猛地退了回去。
孔武有力的大高个,差点摔倒在地。
周云被他逗笑,可唇角才一弯,就收了起来。
小孩的心思,实在容易看清楚。
宋骓十八,十七岁那年被她捡了回来。
她给了他一个家,一整年间给了他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兴许是这样,他才会这样,小心翼翼又满目情意地看着她。
可一个十八岁的小孩,一辈子没遇到几个人,哪能真正想清自己要的是什么?
怎么和宋骓讲清,周云多了件烦心事。
至于睁开眼时看到宋骓的那点心动,周云没有再想。
像投入湖泊的石子,缓缓沉寂到底,被她压了下去。
*
六月初七,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镇上武行的千金支起了比武台,比武招亲。
周云爱看热闹,早早在武行对侧的书肆二楼,包了间雅间。
两扇窗页大敞,街上行人景色,一览无余。
宋骓站在一旁,周云吃着茶,等着看到底哪个男人,有抱走美娇娥的本事。
小镇上的男人将比试台围得水泄不通。
一半来看比武招亲的热闹,一半来看周云。
周云生得比镇上的女人都要更美,甚至美过了他们心里对于天上仙娥的想象。
宋骓看着窗户底下那些频频往上看的目光,脸色一沉,闷声不吭,往窗边站了站。
高大魁梧的身影,瞬间将周云完全挡了起来。
周云“诶诶”喊他,“正紧要着,你挡着我了,谁赢谁输啊?”
宋骓只让开一点点,“方珂输了。”
周云惊奇探头往外看,“这武行家的小千金,是个功夫好的。”
她忽的转向宋骓,好奇问,“你与她的功夫,谁更好一些?”
青年人低着头,不敢直视周云的眼睛。
“宋骓不知。”
“我却知道。”周云道。
“若这比武台上是你,准行的。”周云缓缓移开眼,看着比武台上那个刚刚打赢了方珂、正在不停往人群里张望的红衣小姑娘,怅惘的,淡淡笑了起来,“我虽瞧不出谁的功夫好坏,可我瞧得出来旁的。”
说话间,台上的红衣小姑娘目光也朝这边投来。
却避开玉颜花娇的周云,径自落到了宋骓身上。
青年人倚窗而站,目若寒星,身姿挺拔魁梧,阳刚帅气。
红衣小姑娘的脸色,很快变得与她身上衣裳的颜色相同。
宋骓半垂眼,浑然不知楼下的目光,只因周云的话,攥紧了拳头,闷声问,“主子看出来什么了?”
周云纤纤细指,在窗棂上点啊点,她看着台子上红衣飞扬的小姑娘,眼睛里含着无尽艳羡,“你瞧,她一直在找你。你若上去了,就算武艺比她差三分,她也一定会让着你,你肯定能赢。”
她二十七岁,不算年轻,又在后宫里煎灼了那么多年,心态已入老境。这些情情爱爱的,实在不想搭理,还是小孩子来搞,她在一旁看看,拉拉红线合适。
周云再次将目光移向宋骓,浅笑着问,“要不要去试一试?”
宋骓反问,声线微沉,“主子觉得呢?”
“我?”周云想了想,轻笑,“我自是希望你去的。武行的老板是个心胸大、能容人的,那姑娘也是好姑娘,你的本事也不小,品行也好。不管对你,还是对他们,都是好事。”
这样,他就不用再念着她。
她也不用念着他了。
“姑娘家的心事都这样摆在明面上了,众人都瞧着,你若有心,莫要辜负。你年纪尚小,容易想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以后错过了,才知道遗憾。”
“她的心事莫要辜负?”宋骓倏地抬头,死死盯着周云,满眼的狠与恨,咬紧了声线质问,“那我的心事呢?”
周云愣了起来。
“宋骓不要别人,宋骓只要主子。”宋骓眼角猩红,堵着周云,往屋里走。
直将她堵到了墙上,身后再无去路,他掐着周云的下巴,头低下去。
宋骓不是被驯服的良驹,也不是忠诚到骨头软的狗。
宋骓是一匹狼,他从阴沟里爬出来,有他自己的狠戾与血性,一旦逮到他想跟着的人,就会半步不离地跟着,咬死了不回头。
宋骓肆无忌惮,吻了个够。
良久之后,他才抬起下巴,暧昧地摸着周云湿润红软的樱唇,声线发哑,“我梦里就是这样想的。”
“想/亲/主子,想/要主子。”
他抓着周云的手,“第一回见你,就这样想。后来每个晚上,都想/要,想得发疼。”
周云两脚泛软。
她又想起了初见宋骓的那个寒夜。
浓云蔽月,他脏乱的头发几乎盖住了整张脸,眼睛却格外的亮。
那时她不知,那双眼睛,是因为看到了她,所以才变得格外的亮。
周云还没来得及说话,宋骓大手摸着她的腰,食髓知味,吻又落了下来。
周云挣了一下,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她心慌。
她从未有过一次像这样,只是被轻轻一碰,就沉溺进去。
近乎沉沦,忘却自己。
从前她不管何时,都是清醒的。
因为清醒,所以护得住自己,不会受伤害。
周云见多了后宫里女人为爱疯魔的模样,她只想一直清醒下去。
宋骓那双深深陷入情/欲里的眼睛,霎时清明起来。
他愣了一下,惶然,却没有半点的后悔,重重跪了下来,抽出锋利的长剑,举高,托至头顶。
“宋骓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做了不该做的事,要打要杀,全听主子发落。”
周云捂着胸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喘着气,指着雅间的门,指尖颤抖,“你走。”
宋骓将剑留了下来,垂着眼,退了出去。
周云压着自己发疼的额角,心里一团乱麻。
窗外比试台上的输赢,再没了心思去看,她也没着急回府,在书肆待到很晚,才慢吞吞回去。
回府后生怕遇见宋骓,做贼似的贴着墙走,左顾右盼,撞上丫鬟,还被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周云拍拍自己的心口窝。
丫鬟也被不走寻常路的周云吓了一跳,颤声道:“主子,宋骓走了。”
周云这会儿听不得宋骓的名字,语气有些别扭,“别同我提他。”
她走出去两步,忽又返了回来,“你说谁走了?”
“宋骓。”丫鬟想不通一般皱着眉,“今个儿巳时左右,他回府,收拾行囊走了。还将这一年主子给他的月禄都留了下来,说多谢主子收留。”
周云先是惊愕,再到恼怒,到最后,攥紧细指,难以置信地问,“除了这句,就没留别的?”
“没了。”
周云咬紧牙,气愤又无力。
她那声走,只是想让他给点时间让她想清楚,又不是让他走远!
……
周云不是只指望着爱情活着的人,宋骓走了,她的心里虽然有痛有遗憾,但不会呼天抢地,依然好好地做生意,收赁钱,该有的快活,依然不少,只是夜里偶然想起,心尖会痛上一痛。
先前镇上还有些猜测她来历的风言风语,后来见周云行事清清白白,行事大方有手腕,一个女人,生意越做越好,虽说抛头露面不好,可听说她在金陵那边还有背景,得罪不起,议论声渐渐小了。
这倒不是周云幻想中的样子。
她以为自己出了宫,安定下来以后,就要养几个面白貌美的小倌。
一个不回娘家,落户他乡的寡妇,养几个小倌……她若这样行事,定逃脱不了非议,早做好了准备。
谁知却是她先改了主意,觉着养貌美的小倌没意思。
不如教一个呆子认字算账有意思。
周云一想到宋骓,一会儿笑,一会儿恶狠狠的磨牙。
呆子就是呆子,解词达意的本事,一点都没有。她要再见了他,定要将他那不中用的脑袋削掉。
可又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宋骓性子果然拗,她给他的月禄,真就一个铜板都没带走。那他得靠什么生活,过得好不好?
丫鬟见周云像在生气,不敢靠近,被周云看到,“有何事?”
丫鬟战战兢兢,上前说道:“是个坏消息……”
“说吧。”
“与衢陵江家定的那批布,寄不来了。”
“怎么回事?”
“江家家主过世,家中内斗,起了火灾,货都烧没了。”
周云皱眉,“那苏家的布行呢?”
“那家也没货了。”
“我出去打听打听。”
丫鬟拦住周云,“掌柜已经差人打听好了,说是有位从金陵来的皇商,最近在我们这边,他手上还有多余的货,愿意给我们用,只是……那人说,想见一见主子。”
“见啊。”周云笑,“这又什么好为难的,铺子里宅子里养着那么多人,送上门的生意不做,怎么养活你们。”
她问,“那皇商,怎样称谓?”
“不知全名,只知姓宋。”
听是个姓宋的,周云脸色稍微变了变。
她如今一听宋姓,就会想想宋骓。想到宋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周云拿上锥帽,坐上马车,去和那个皇商约定好的酒楼。
一路上,一直在想宋骓。
下马车前,周云拍了拍脸,将总在她脑海里晃的宋骓赶了出去。
店小二引她进门,帮她推开雅间门。
梨花屏风后,坐着一个男人。
这背影,宽肩窄腰,令她眼熟。
周云呼吸声一轻。
店小二给关上了门,店里人声隔绝在外,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周云脚步绕过去,屏风后的男人刚好站起来。
男人身量又高了一些,面容多了沧桑,眼里多了阅历。
却还是像之前那样,看到周云,眼睛便亮了起来,如同寒夜里浓云遮不住的星辰,亮得惊人,“在下宋骓,想和姑娘谈一笔生意。”
*
后来宋骓与周云提起他那四年,没说他白手起家,做成皇商那种种惊心动魄的坎坷与际遇,只说:“我这四年,长了一些年纪,见了许多人。”
“你那时说我年轻,见过的人不多,以后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一定会后悔,可我见过那么多人,心里还是想着你。”bïmïġë.nët
“错过你才是我会后悔的。”
“你我身份有异,我若不走,闯荡出自己的绩业,不敢堂堂正正,唤你一声阿云。”
“你和江家的生意黄了,当真与我无关。”
“我想和你谈的生意,也从来无关金钱。”
“宋骓……还缺一位夫人。这桩生意,只和阿云一个人做。就是不知……阿云愿不愿意?”
周云勾上他的脖子,主动亲吻他的嘴唇,笑他明知故问,“你说我愿,还是不愿?”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养成了未来残疾暴君更新,第 181 章 云贵妃*年下小狼狗(已修文+捉虫)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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