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折回断山的柳同知与徐县丞在途中感到异动,半路改了主意,先行撤回府城。
断山那边却迟钝了许多,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叛军来了。”
一众官员立马炸了锅。但不待她们反应过来,北凉的军队就已将她们悉数包围。与此同时,北凉的先锋军在刘仲的弓箭手的严守下损失惨重,不得以暂且退了回来。
开封沟通南北,是大犁要塞,它作为中部地区,处于大犁之腹,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周边很快就会有增援,要从此处打开缺口绝非易事。但凡事皆有变数,数月前北凉安插在大犁的探子传来消息,说开封城外藏有军火。北凉王君一得了消息,立刻就命人去开封刺探,果然发现了藏有火药的地库,只是那地库并不在断山,而是在距断山数里之外的虎牙山中,那虎牙山有猛虎出没,早年生了几桩老虎吃人的命案,后来就成了开封的禁地,关于那山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此番北凉奉命攻打开封的副将是年轻的亲王忽尔汗,她出征并非奉北凉王君之命,而是主动请缨,她此行目的,一则为攻占开封,抢夺军火;二则为私,她誓要手仞大犁督军刘仲,为母报仇。于是一到开封,忽尔汗便令手下的人带着另一队人马前去虎牙山,自己则亲领数千精骑来取刘仲的命。
前些日子刘仲的兵马奉那小皇帝的旨意前去增援北凉,手下良将又中计被困在火场,现下她孤立无援,只有两千多残兵在负隅顽抗。
故而忽尔汗当下虽处劣势也丝毫不慌,这个局面在她意料之中,毕竟她的对手刘仲惯是出了名的狡诈多疑,乃大犁名副其实的武将第一人。刘仲善用地势,命人摆下弓箭阵,北凉先锋军死伤无数也无法靠近刘仲的军营。
忽尔汗知道,刘仲是在唱空城计拖延时间,想等周边的援军增援,但她又怎会善罢甘休!在得知开封的一众地方官员被生擒时,忽尔汗当机立断,命人将当中身强力壮的官员捆在阵前做肉盾。
当北凉的冲锋号角再次吹响时,刘仲的弓箭手也都将弓拉满,然而当北凉人真的冲过来时,弓箭手们都傻了眼。
“不要,不要杀我。”
只见四五个穿着大犁官服的人走在北凉军的阵前,哆哆嗦嗦的嘶喊着:“不要杀我。”
火光闪烁之下,奉命防守的将士望着不远处的人,一时没了主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北凉的军队攻了上来。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黑暗中射出三支利箭,丝毫不差的分别射中三名肉盾的胸口。
拉弓、放箭,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看着那三人倒下,刘仲漠然将弓随手扔给随行的参军,开口只道了一句:“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解释。”
刘仲回到帐中就若无其事的拿起破了皮的老书来看,橘黄的烛火照在她刚毅的脸上,在帐外的厮打声的反衬之下,竟显出一丝柔静来。
“你将她们都杀了?”
“杀了。”www.bïmïġë.nët
“你就不怕杀错人?“
刘仲闻言将书合起,抬眼望向宋世恕,一字字复道:“即便你不将她们的罪证交予我,我也照杀不误,我首先对我的兵负责。“
宋世恕听她这样说,长叹一口气:“可这事传到朝中,她们必定会说你为了保全自己而射杀多名地方官。你应当知道,她们这么些年都能安然无恙,是因为背后有人在撑腰。”
刘仲听了这话,只是一笑:“那些个言官,连陛下都时常要遭她们骂,说我几句又怎么样。”
宋世恕摇头:“这么多年,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刘仲:“你倒是越发的啰嗦。“她一面说,一面将一叠厚厚的纸理齐,装进牛皮盒子中。想要的东西拿到手,接着她就换了一副面孔,煞是冷漠的说:“行了,我这就命人护送你下山去。”
宋世恕看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心下生起厌恶,当即头也不回的就要离开,快要出门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允谅,其实那日我去铖王府,也见到他最后一面。他一如往常笑着问我‘督军从府上来?从紫金山上来?’我只当是寻常的一天,随口敷衍了他。
“其实我才从先帝那处出来,先帝似乎知道他有娠的事,将我叫去刺探口风,而我也是一头雾水,既是惊喜又是错愕,心想临出征之前也要去同他道声别的,便去见了他,有意问他一句‘师弟,允谅从临安来信,问你可想念临安的小物件,她托人给你带’,他却目光闪躲的低下头,连说两遍‘不用了’。谁知不过数日…”
刘仲说到一半,忽然感觉头开始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才说道:“我在军中得到一封信,说他已因病去世,那是我离开后不久的事。后来想了想,确是我的错,我不该去看他。“
宋世恕缓缓闭上眼睛:“我都知道,我早就放下了…这也不是你的错。”说完就出了营帐。
刘仲沉静了片刻,忽然改了主意,她想亲自护送宋世恕安全离开,刚出门竟发现宋世恕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那女孩正口口声声唤着宋世恕“师父”。
“你何时收了个徒弟?”
宋世恕摸着女孩的头顶:“他父亲生她时难产,临终前将他托付给我,我便这样一直带着她。他是男孩,但这世道男孩总不安全,我便将他当作女孩养了。”
刘仲怔了怔,又细细将那孩子看了两眼,看得他害羞的偏过头去才回过神来:“他如今几岁了?”
宋世恕喊了声:“师姐。”喊完又道:“你猜得没错。”
之后两人都不再谈论此事,刘仲岔开话题道:“眼下四面都是北凉人,你们暂且还是不要出去的好,我已为你们安排了藏身之处,随我过来。”
宋世恕望着火光熏天的前线:“你们的箭就要用完,到时候只能硬碰硬了,她们此番定是有备而来,否则也不会直奔开封。”
刘仲笑了笑:“你倒担心起我来。”
“也是,督军大人什么阵仗不曾见过,是我话多了。”
说话的功夫,刘仲就将宋世恕师徒二人带到一个隐秘的石缝前,临别时,宋世恕发觉刘仲的异样,便问她:“师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罢。”
刘仲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可还记得今夜断山下,捡你手牌的那个后生。”
宋世恕若有所思的点头:“太康知县,姓杨。”
“她是我女儿…”
…
断山之外两军交战,打得昏天黑地,然而断山上更是热闹。却说杨思焕一行人上了山,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得许多。山上到处都是猎户设下的机关陷阱,刘仲的副将刘义御马在前,一个不慎竟触动了老虎夹,马腿被夹的瞬间,刘义差点栽倒在地,好在她是行军多年的人,最后也是安稳地落下来。
“将军,没事吧?”
刘义转过头,只见昏暗的月色中一人御马飞奔而来,走到近前,那人翻身下马,复问道:“将军有没有受伤?“
望着眼前白皙秀逸的那张脸,那长像极了已故的许将军的脸,刘义一时失了神。
“没…没事。”
杨思焕的注意力此刻已被转移到嘶鸣的马身上,全然没注意到刘义异样的眼神。她随手捡起一根木棒就开始翘老虎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马腿解救出来。
这时候其余人马都赶了过来。
“怎么了?”
刘义道:“你们要小心,这山上机关多得很。”环顾四周又是一叹:“这断山当真就这么邪乎,没有其他下山的路了?”
杨思焕道:“必须将火灭掉。”
“大人好大的口气,方才我们找了半天,连个水渠都没找到,这么大的火,就凭大人一句话说灭就灭了?”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确实有点难。”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刘义开口,众人才安静下来:“方才杨大人说自己有法子灭火,什么法子,不如说出来听听。”
杨思焕循声望去,才发现这个副将总盯着她看,看得她很不舒服。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和火比谁更快。”
“怎么说?”
杨思焕环顾四周,然后才张开双臂道:“我方才将这周围看过一遍,这一条线横插过去是最短的可以截断断山的路线,而且这处不像前面有那么多大树,这一带主要是一些野草和小树,沿路还有很多木桩,想来是猎户平日里没少偷偷砍树。所以我们沿着这条路线沿路清理出一条没有杂草和树木的土道,这样火就不会烧到山上。”
话音刚落就有人问:“这来得及吗?”
杨思焕也不说话,直接就拿起锄头开始除草,一个没注意,野草划破了她的脸,马上就有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只用袖子擦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略一蹙眉,就任它去了,继续头也不抬的拼命斩草。
一旁愣着的小兵见状也纷纷不再废话,都麻利的加入除草的队伍。
天快亮时,一条狭长的隔离带被挖出来了,期间山上的猎户半夜被吵醒才发现自己被困在火海里,往山下跑时碰见杨思焕一行,也都跟着铲起草来。
最终,大家另外放了一把火从山上烧到山下。看着火势飞速蔓延开去,众人欣慰的瘫坐在地上。
杨思焕摘下头盔,露出疲惫的笑容,此时她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在火光映照下一片绯红,她将头盔交还给刘义:“多谢将军,今天多亏了将军和各位小军。”
当两股火相遇时,天空闪出一颗巨大的烟花,山火也随之被熄灭。
刘义分辨出那是山下求助的信号弹,她便没有多作停留,当即就翻身上马:“小杨大人,后会有期。“说罢,策马疾驰下了山。
刘义刚走,就见茫茫晨雾中,一人骑着毛驴向着大军前进的方向逆行而来,那毛驴哼哧哼哧爬了几步,就走不动了,那骑驴的人就气急败坏地跳下来,狠狠踹了一脚驴屁股,一下踹空了,那人就摔到地上,很是狼狈。杨思换远远认出那人是周威。
周威也在一群猎户中一眼认出灰头土脸的杨思焕来,“杨思焕,你好大的胆。“说着话,就要来教训杨思焕,她一面揉着屁股一面对杨思焕点啊点的。
“发生什么事了?”
“我正要跟你说,北凉的军队打过来了。昨夜山下的那些叽叽喳喳的官员都被逮去做人质了。”
杨思焕闻言脑子嗡嗡响,这些事情一件接一件,都像做梦一样,又听周威继续道:“还好我机灵,你上山之后我看见徐县丞鬼鬼祟祟,我就跟着她,跟着跟着我就跟丢了,也幸好我离开了,不然肯定也难逃北凉人毒手。”
听周威絮絮叨叨一阵说,杨思焕这才捋清现状。原来北凉人奇袭开封,说来也怪,她们的目标并不是开封城,而是临时路过的都督。她们像是算好的一样,偏偏就知道都督今日会到达这里,而都督也像事先知道北凉人要来一样,提前布好了阵。所以两班人打了一整夜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北凉大军有近万人?可是都督只有两千残兵,方才刘副将看到信号弹立马就下山支援了,是不是都督扛不住了?”杨思焕自言自语道。
周威听了这话马上左顾右盼,狐疑的将杨思焕拉到一边:“柳大人昨夜命人封了城,这些贪生怕死的宵小,更别说出兵相救了,恐怕我们现在回不去了。”
杨思焕若有所思:“我听闻都督曾经以一千人马抵御八千精骑,这次应该也能挺过去吧。”
周威一个爆栗敲在杨思焕的榆木脑袋上:“你想什么呢?我方才来时,就已经看到两军在对砍了。”
周威第一次见到死了那么多人,想想都心有余悸。
“都督也是血肉之躯,一个砍两个还说得过去,十几个人同时砍她一个,你看看她能不能遭得住。”周威咂着嘴巴说,“她以少胜多的前提是阵法配合,这次她箭都没了,就只能硬打了。”
杨思焕蹙眉:“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周威又是左顾右盼,然后凑到杨思焕耳边正要说句什么。突然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声,山川大地都在晃动。
杨思焕一宿没睡,又因昨夜从马车上摔下身负重伤,因此心都随着这爆炸声一揪揪的痛起来,众人纷纷倒在地上捂着耳朵。
…
不多时,北凉探子来报,说是虎牙山发生爆炸,炸伤了北凉的数百名军士。
忽尔汗大怒:“本王让你们去取火药,不是让你们去点炮仗。”
那小兵把头重重叩到地上:“王请息怒,这是大犁的人搞的鬼,有人看见爆炸发生前有一个人用带火的箭朝地库射,这才发生这种事。”
“什么人?”
“小的也不清楚,说是戴了面具,穿着白衣,身材高挑,看背影却像个男的。那人骑着白马突然出现,来无影去无踪的。后来爆炸发生了,都忙着救人,顾不上去追那人了。”
忽尔汗捏紧拳头:“那边还有多少能动的,都给本王过来集合,天亮之前本王定要取了刘仲狗命不可!”
就在这时,忽尔汗的军师凑过来:“王,您知道为何昨夜刘仲不把人质放在眼里吗…”
“军师有话直接说。”
“王,我派人去查了,昨夜的几个人质都是恶贯满盈的贪官污吏,有些甚至身上背了人命,原来刘仲像是算好了似的,所以对待她们,刘仲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是方才我的人在断山上又逮到两个年轻的小官,将她们绑了去和刘仲对阵,看她还下不下得了手。”
说着话,人已经被带了上来。
军师又在忽尔汗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令她立刻高兴起来,马上下令:“将这两个大犁人擦干净,即刻捆上带着跟我走。”
与此同时,刘仲在营中听到爆炸,也以为是北凉人干的,但又听探子来报,说北凉人在爆炸中死伤无数,如此一来,她断定这场爆炸一定另有隐情。不过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她当即清点人马要亲自与北凉人正面对决。正当她准备出战时候,前来会合的刘义疾奔过来,飞身下马:“都督,请借一步商议。“
刘义跟了刘仲二十年,刘仲都不曾见到刘义脸上露出这样的恐慌之情。
两人进了营帐,刘义屏退左右才道:“北凉这该死的浑贼,将小杨大人抓去捆在指北车的柱子上。将军必须马上改变阵仗,否则杨大人有性命之虞。“
刘仲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说得一句:“不,现在撤退,一众军士的性命都要断送。”
“将军…”刘义屈膝跪了下去,“您只有这么一个血脉,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别人不知道,我却是很清楚的,这么多年,您没有一日不在想和小杨大人相见…北边相对薄弱,将军,您带一队人马从北边打开突围,我留下来等支援。我已经安排了人马,一有机会就将小杨大人救下…”
刘仲盯着刘义,一字一顿的说:“你有什么资格替我下令?我刘仲这辈子都不可能做逃兵!”
刘义终究没能劝住刘仲。
两军僵持一夜,终于在破晓之前,两个主帅相遇在沙场。
忽尔汗怒吼:“刘都督,你可认得我?”
刘仲高坐马首,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按在剑上,也不说话。
忽尔汗拔剑指着刘仲:“刘仲,如今你插翅难逃,不如就此投降,何必拉着你的亲军同你陪葬。”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狂笑:“哈哈哈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北凉人的阵前指北车的柱子上绑着的战俘在笑,边笑边说:“仗不是这么打的,你个草包,光靠一张嘴,你吓唬谁呢?”
刘义作为副将,听了这话不免皱眉,忽尔汗却不生气,他御马前行,停到杨思焕身后不远处,冷哼一声:“你想激本王杀你?“说罢,扭头夺下弓箭手的箭,对着周威的大腿射.了一箭。
周威吃痛的晕了过去,又听杨思焕大喊一声:“她自幼身子骨弱,流点血就要死了。你若是个女人,就将她放了。”
忽尔汗不知脑子哪根筋抽了,果然将周威松了绑,命人将杨思焕放下来,然后命她和自己同坐一匹马上,用双手抓住杨思焕的手,一手挽着大弓、一手执箭,瞄准刘仲就这么射.了出去。
却见刘仲漠然挥剑,将箭弹开。
忽尔汗又搭上一只箭,对着躺在地上的周威。杨思焕拼命挣扎,奈何习武之人力气太大,她身上又有伤,怎么也挣扎不脱,她只得闭上眼睛,当箭射.出的那刻,一声惊雷闪过。
似有电闪雷鸣,万马齐喑。
杨思焕于慌乱中睁眼,只见一道强光刺破天际,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有一张温暖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忽尔汗的马前拽走。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和一个陌生人同乘一匹白马,正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驶去。
这人单枪匹马,只身一人竟能从两军将士的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简直细思极恐。杨思焕惊魂未定,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空出一只手来迟疑地握了她的手。不知怎的,杨思焕原本还打算质问他什么的,但当她把脸贴在他背上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分明闻到皂角香和檀香交织在一起的气息,何其干净,何其熟悉…
“哥,是你吗?”
面具之下眸光微烁,却仍不做声。
许是笃定对方就是周世景,杨思焕突就任性起:“你再不说话,我就要跳下去了。”
那人闻言一勒缰绳,杨思焕果然就赌气跳了下去,旁边是枯草堆,杨思焕落到上面并不痛。
那人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此时两军正在激烈的交锋,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要拉杨思焕。
杨思焕却并不承情,抬起头来仰望高坐在马背上的人。只见这人身着一身白衣,戴着面具,腰间配了把宝剑,应该和她们描述的炸掉火药库的是同一个人了。
正在这时,两个北凉追兵赶了上来,那人眼疾手快,两人血溅了杨思焕一脸,可谓一剑封侯。之后那人悠然收剑,把杨思焕看傻了眼。
“不,你不是他,他不会这样。”杨思焕嘴里反反复复念叨。
那人又一次伸出手,将杨思焕拉上马,这次她就听话多了,只是低声重复念着:“你不是他,他不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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