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他潜意识里就觉得云归鹤是个圣父,直到现在,心里也仍然没有任何害怕和恐惧的情绪,只是单纯地觉得意外和茫然。
云归鹤并没有着急着做什么,而是在石床边坐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他相貌与云丹枫起码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比起云丹枫的艳胜海棠,云归鹤要显得更清秀阴柔些,虽然因此不如云丹枫惊艳,但也别有一番清新秀逸的风姿。
然而他右眼眼角处却纹了一朵极尽诡谲的紫色曼陀罗,配上他几无血色的雪白肤色,令那清秀容貌都陡然增了一丝阴郁之气。
云归鹤温柔一笑:“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的长相。”
这句话颇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常珏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以一副仿佛是在跟朋友闲聊家常的亲热姿态道:“小枫很单纯吧,他是不是很好骗?”
“就像当初的我一样。”他这般说着,目光温和而悲悯。仿佛仍是《丹心》中永远不疾不徐,善良温吞的圣父男主云归鹤。
然而常珏却莫名觉得,与其说那是心怀苍生的慈悲目光,那看起来更像是屠夫在看自己养的羊,并寻思这羊宰了之后到底能称出多少斤肉。
常珏发觉事态不对,连忙想要向系统联系。
〖......〗
〖......〗
〖......〗
常珏不说话,云归鹤也不说话。他微敛凤目,凝神偏首,似乎是在聆听些什么。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脸上却渐渐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系统就跟短了路一样,只能发出几声沙沙的电流声,它卡顿了半天,直到常珏已急到焦头烂额,才发出一声清晰的女声:
〖您所连接的信号已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
话还未完,系统的声音又挣扎般地“嗞嗞”响了响,终于彻底死了过去。
“......”
系统!系统!关键时刻你怎么可以装死呢?明明刚才还好好的!你家房子着火了?!
见常珏脸上一派茫然,云归鹤不由冷笑。
“你向它求助也没用,现今谁也救不了你。”
常珏听到他这句话,不由怔住,突然想到了什么可能,他大骇:“你......”
他声音颤抖着,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自己现下的心情。
“......你能听到,系统的声音?”
不仅能听到......他还似乎利用了什么东西,使得自己与系统彻底断了联系!
云归鹤看着他,垂首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常珏强撑着力气道:“你......你是谁......”
“那你觉得,我应该是谁?”
云归鹤一手按在自己心口,脸上皆是嘲弄。
“男主?云归鹤?还是......能源体?”
他傲然看他,字字掷地有声:“一个侵占了他人身体的异界灵魂,也有脸问,我是谁?”
常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道:“你是从何得知......异界者的事......”
云归鹤突然笑了。
他笑地几近疯癫,笑地不能自己。
笑地痛断肝肠,笑地满脸是泪。
“你当真以为,我不清楚,你们那套把戏?”
他眼中有愤怒,有厌恶,更有着悲戚。
“凭借着自己提前预知的未来,凑上来对着你们口中‘能源体’百般献殷勤,只是为了得到对方的一腔真情。将他人的真心捏在掌心肆意把玩,任意操纵。待时机成熟,便毫不留恋地离开——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常珏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隐隐约约间似乎又完全明白了他的话,他看着云归鹤,只觉得自己一阵齿冷。
“你们这些异界者,每一个......都令我作呕!”
若不是他有幸重生,前世的记忆苏醒,听到了那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恐怕这次......又得让这些恶心的异界者给骗了。
云归鹤捂着心口,脸上却再也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而是麻木与虚无,平静地几如死水。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世,那一天,他最爱的人在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跟他温柔又哀伤地互诉衷情。
下一刻,他却突如其来地听到对方在跟一个陌生的声音兴奋不已地讨论着,跟此时的自己许下来生会涨多少积分,完成任务后可以去哪个世界。
他又惊又愕,完全不知所措,怒急攻心之下,大呕鲜血昏倒在地,谁知再睁开眼,时光却突然返照。
他竟回到了自己初见那人的那一天。
那个被对方称作“系统”的声音也跟着在他耳里如影随形。
越是听着他曾经的爱人跟系统的对话,他越是感到恶心发寒。
在对方眼里,他算什么?他是什么?
喂一斤草料就长一斤肉的牲畜吗?
他曾经那样爱这个人,现在却多看对方一眼都感到面目可憎。更是觉得从前的自己愚蠢又悲哀。
他含着满腔的怨恨与恶心,默默隐藏着自己的情绪,步步为营之下,终于成功地杀了这个异界者。
这个世界的异界者一死,他竟又即刻恢复了更前一世的记忆,时光也跟着转回了那世最初时。
在每一世的记忆里,他都因这些异界者对他“不计回报”的好,而爱上了对方。
不止是他,不止有他,区区一个“男主”,根本满足不了这些巨兽的胃口......这些人不仅设计骗取他的真心,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靠近他们口中的“反派”,也就是他的弟弟,云丹枫。
他们令“反派”爱上自己,然后再亲手杀了他。有时甚至以各种形式欺骗自己一起伤害他的弟弟。
每一次记忆恢复,他都要强迫自己,要将那人当成腐肉,从自己心里生生刮掉。
尽管很痛,但只有这样,他才能坚强下来。
然后再亲手反杀那个人。
然后又是另一个前世。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他深陷其中,所有的爱恨在他心中交织,令他几近疯癫。
他不知这样的步骤重复了多少次。
只知道后来,哪怕他投入了从未经历过的新轮回,也再也改不了杀掉那些异界者的习惯。
这个世界于他,便是一个新轮回。
云归鹤抬起常珏的下巴,对着他的脸端详了半天,突如其来之间,竟是勃然大怒,扬手重重一巴掌扇来:“你骗了小枫的感情不够,还想对着我一箭双雕,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他身形看着纤弱,力气却极大,这下掌掴令常珏左颊隐隐作痛,喉里也漫上了一丝血腥之气。
此时他再没有心思跟云归鹤争辩些什么,事实上,从听到云归鹤那番话起,常珏就已经心念电转,想到他对云丹枫所做的一切,心口蓦然发凉。
不是数据......不是能源体......不是虚拟人偶......而是有血有肉,会反抗系统,排斥穿书者。会爱,会恨,会愤怒的......
人?
若云归鹤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他那天,对云丹枫,究竟做了什么?
想到云丹枫,他再难维持冷静,常珏怔怔道:“你先前与徐斌林呆在一起,莫不是想......”
云归鹤“哼”了一声,并未否认,而是坦言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比那个徐斌林更危险。所以我决定,我先解决掉你,再去找他慢慢算账。”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你应该先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了。”
常珏还未来得及问什么东西,云归鹤就已经将他垂软的一只手抬起,手指径直向那只玉环伸去。
很显然,云归鹤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开九宫环。他直接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一手固定住了常珏的手腕,将九宫环死命往下褪。那九宫环在他腕上收地虽然不紧,却牢牢卡在掌骨那里,令云归鹤怎么也拽不下来。
常珏的手腕往上的皮肉几乎被九宫环生生刮下了一层,隐约可见里面连接着血肉的森森白骨。殷红的鲜血汩汩而下,几乎染红了他半只手臂和靛青色的衣袖。因为药力作用,常珏连叫也叫不出来,只有大滴大滴的汗顺着他的额头,颈间,胸膛滑下,整个人几乎都快浸在了冷汗之中。
云归鹤狠狠撕扯着那固定在常珏手腕上的黑玉环,见九宫环还是没法褪下,他漆黑的眼眸逐渐蒙上了一层血腥之色,令人见之胆寒。他最后再竭力地拔拽了一遍,终于颓然放开了手。
云归鹤在屋子里望了一圈,姿态端雅地走到屋内其中一架烛台面前,伸指拿下里面的蜡烛,端着烛台,款款向常珏行了过来。
常珏预感到他不会做什么好事,下意识往后一缩,然而任他倾尽全力,却也只是徒劳地勉强挪动了一下,就再也动弹不得。
云归鹤淡淡一笑,将银烛台在常珏眼前高高举起。
下一刻,烛台便狠狠砸了下来。
饶是常珏极力控制,也忍不住凄厉惨叫出声。
烛台并非锋利的锐器,然而正是这种坚硬的钝器,狠狠捅穿手掌的感觉才可怕。几乎就像是有人在撕扯着他浑身的神经。那种钻心剜骨之痛,令此时的每一分一秒,都变得像是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那闪着炫目银光的烛台再次扬起,“哐”地一声,又是一下砸来。
每一下,都照准了他的手掌,砸地不错分毫。
不,与其说那是砸,倒不如说,他是将烛台当作刀子,对那只手掌进行着穿刺。十指连心,每一下重击都牵连着他整个人的神经。常珏双目圆睁,五指紧攥,手背青筋暴起,浑身每寸肌肉几乎都在震颤,痉挛着。
看着那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云归鹤竟发出了一声极尽快活的笑声、与极端疯狂的嗬嚎。
常珏眼前金星迸飞,脑中翁鸣不止,时而清醒,时而目眩。他咬着唇,先前是在抑制惨叫,后来逐渐连想叫都叫不出来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少年竟会变得如此可怕和残忍。
常珏艰难喘息着,拼尽全力,终于迸发一句:“疯子......你这个疯子......”
云归鹤哈哈狂笑不止,手上动作不停。鲜血飞溅中,有几滴殷红随着他的动作,挥洒在了他雪白秀致的脸上,云归鹤却根本无暇去擦。此时,他那双眼睛里,已经只剩下了那只黑色的玉环。
看着这张与云丹枫极为相似的脸,却做着如此可怖骇人的神情,常珏思绪不由开始恍惚。
他想起了那个少年。
那个被他抛弃在了吃人的狼窝里的少年。
他手放在自己胸口,一字一句绝望地道:“你这辈子都不会回来接我了。”
常珏视线已经模糊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赎回自己的罪孽。更不知,万界究竟有多少个像他一样将活人当成机器来攻略的人。
直到现在,他才开始在心里对系统发出了质疑。
系统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系统之上的那群人,又想做什么?
云归鹤的动作却突然在这时戛然而止。
他重重扔下那个沾满了斑斑血迹的烛台,终于成功地将九宫环从常珏被砸碎的掌骨间取了下来。
这九宫环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竟是任云归鹤怎么砸都毫发无损,常珏却已经痛地近乎失去了知觉。
云归鹤看着玉环,满意地笑了笑,将其捏在手心里把玩着。
一只虚软无力的手,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还给我......”
常珏艰难地呼气喘息,额上冷汗不止。他眼睛紧紧盯着那沾满了鲜血的玉环,突如其来之间,竟是恢复了几分力气,近乎愤怒地嘶吼:“还给我!”
云归鹤轻蔑一笑:“这是你的东西吗?”
常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小枫,已经将它送给了我。”
云归鹤捏着玉环,居高临下着他:“就你,也配?”
他突然拿起那染血的烛台,对准了常珏的脑袋,发狂一般地狠狠扔去——
烛台“哐”地一声,跌落地上。看着那个已经逐渐失去意识的青年,手指逐渐垂软,眼睛也逐渐合上。为了以防万一,云归鹤从他身上找出了自己前段日子送给常珏的还元丹和玉肌膏,尽数收回了自己囊中。
万一对方拿着这些东西来自救,那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云归鹤坐在床边,扳着手指,歪着头思索:“这是第几个了?九十九?还是九十八个?”
灯火下,少年轮廓尚且清秀稚气的脸上满是纯然的笑意,眼角的紫色妖花却隐隐透出一股艳异的凶光。
“......解决了这一个,还剩一个,加上他,就满一百个了。”
他从屋子里找出一个带着斑斑锈迹的铡刀,拖到常珏跟前。那本是锄草的器具,三尺长的厚重利刃,却不知拿来做过什么,刀锋有几处缺了口,底槽上满是已经干涸的陈年血渍。刀身一端与底槽固定,唯有一个转轴,能够让人按住刀把来开合。云归鹤扳着把手让刀身上提,将常珏的一只胳膊放在铡刀的底槽上,两手握住刀把,便欲将其狠狠压下来——
忽然之间,他神色一凝,身子僵硬在原地,不知是忘了动,还是不敢动。
脸上尽是忐忑,宛若一个被母亲揪到错误的孩子。
感到那熟悉的气息靠近,一只带着温暖的手摸上他的肩膀,热泪瞬间涌上眼眶,云归鹤周身骤然一颤,终于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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