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这女人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来接近自己。沈淑依稀记得莫伊人似乎是病重而死,可看她当年被困在深宫不得离开的样子,想必其死因当与传言不符。
她看着在身前带路的女子,突然出声问道:“我记得当年,娘娘是在宫中,如今怎的在此?”
她看到莫伊人身形一顿,声音上倒是听不出什么异样:“妹妹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唔,因为宫中有龙气相护,只可出不可进,但在宫中修炼不易,我就离开了。”
“如此……”她又有些无奈地说,“以娘娘的身份,唤沈淑为妹妹似有不妥。”
莫伊人“嗯”一声,却没有答应。沈淑倒也不甚太在意,一个称呼罢了,方才提出也只是不想让对话结束得太生硬。
如此看来,莫伊人的仇定然还没有得报。不用想也知道,其仇人应当长居宫中,她想复仇也有心无力,而自己的仇人亦在宫中,说不定还与她有着同样的目标。所以她希望自己能帮助她?但她十年都没能做到的事情,缘何会觉得自己能做到?
但沈淑也是不可能放弃的,不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瑾言哥,她都不会善罢甘休。忆及谢瑾言,她又想起瑾言哥的尸骨仍未寻回,若能大仇得报,她定要去西北瞧瞧……
因为有人牵引,沈淑肆无忌惮地走着神,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她脑海中碰撞,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改变。直到手腕上的力道一紧,她被用力扯开,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撞到迎面而来的不知名鬼身上,继而耳边传来莫伊人的声音:“妹妹在想什么?走路可要当心啊。”
沈淑沉默一瞬,对莫伊人道了声谢,抬眸打量周遭的环境。饶是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因为眼前与白天时天翻地覆的景象一惊。
记忆中本该阒然无人的街道上,居然拥挤着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鬼,大多因为意识不清或法力不够而保持着临死那一刻的模样。不过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京都,治安尚且不错,呈横死之状的鬼并不太多。
以上之鬼无论形貌恐怖与否,都至少还有个人的模样,可另有一些却不知为何,一眼看去竟不成正常的人形。
虽然鬼怪很多,却并不喧闹,几乎没有鬼在交谈,可这却令眼前之景愈加诡异。
若是在生前,沈淑见了这些形态百异的鬼物,即使不失声尖叫,也要白了一张脸的。但或许是因为沈淑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员,她虽然在最初时有些不适应,看得久了竟也习惯了。
莫伊人倚在墙边,伸出手打量自己因病泛着不健康暗色的指甲,耐心地等待着沈淑缓过神来。
沈淑定了定心神,问:“为何……会有如此多的鬼?”
莫伊人挑挑眉,似乎是在惊讶沈淑居然会问这个问题,这动作出现在她娇娇柔柔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唔,要么是错过了投胎的时机,要么是执念未消不肯离去。妹妹关心这个作甚?”
沈淑的目光一直落在街道上,此刻却转向了莫伊人,缓缓地说:“我只是在想,为何不曾有阴差来抓捕他们。”
“呀,没想到妹妹竟连阴差都知晓。”她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不待沈淑回答,就又很快地道,“妹妹想问的是,为何没有阴差来抓你我吧?”
沈淑也不意外会被她看出来,又将目光转了回去。
街道两旁,有一身量矮小、头颅却硕大无比的鬼正在缓慢移动着。因为头实在是太大,几乎有常人的两三倍,所以他不得不用双手托着头行走,看起来很笨拙。
见沈淑一直看着那几只鬼,莫伊人笑着解释:“这是大头鬼,生前好吃懒做之人,大抵死后会变成这般模样。不过他们性情温和,不会主动伤人。”
沈淑颔首,接着莫伊人上一句话回道:“是。娘娘可知为何?”
“你么,现在是因为还没到你的头七,你还可以暂时留在人间。”她却没提及自己。沈淑转而一想也明白了,要么是因为她躲得好,要么是因为她有可以敌得上阴差的实力。
说话间,两人转过巷角,沈淑却险些撞上一堵迎面而来的墙,她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鬼,身高三丈不止,正边走边唱着什么不知名的歌,目不斜视地与她们擦肩而过了。
莫伊人难得蹙起眉,疑道:“这大抵是长鬼。但他们一向只喜在宽阔的草地或海岸出没,我也不曾见过,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淑思索了一会儿:“近些年天灾不断,乱象丛生。今冬的雪较往年都大了许多,许是哪里闹了雪灾,掩了他们的活动之所。”
莫伊人闻言,唇角忽而勾起了一道若有似无的弧度:“是,乱中见乱,好一个太平盛世。”话语间讽刺满满,似乎意有所指,沈淑心中忽而升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但是在她想抓住时又很快掠走了。
莫伊人很快收敛了情绪,待长鬼走远了后,似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她对沈淑调皮地眨眨眼,问:“不管这些了。妹妹可知它们在唱什么?”
眼前的女子臻首娥眉,肤若凝脂,眼角一颗泪痣,随着弯起的美眸微微上扬。她肤色极白,带着几分不正常的病色,又被唇上那抹张扬鲜艳的红所中和,少一分则苍白,多一分也妖媚。许是因为生前病惯了,她言行举止中总带有一种弱柳扶风的意味,却不是病恹恹的,可以说是恰到好处的娇柔而不娇弱。
沈淑愣了一瞬,心想:无怪周启帝当年定要迎莫伊人进宫,单单是这样貌就已是难得的人间绝色,只是却未必讨女人的喜欢,比如说同有倾城之貌的罗娇。
“什么?”
“是《烦恼歌》啊,听闻是因为他们烦恼自己太高了。”
沈淑笑笑,不置可否。
再往前竟更加热闹,沈淑她们甚至寻不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今夜所闻所见,无一不超出了沈淑生平所知,恢复意识时的迷茫,报仇无门的愤恨,对莫伊人的惊疑……种种情绪交织错杂,被她一股脑地积压憋闷在心里,她不由又忆起了娘亲还在时自己是那般无忧无愁,连天上的鸟儿都远不及自己快乐。可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沈淑一时觉得疲累不已。
但意外不会因为她的疲累而停下脚步。
忽而有一阵阴风袭来,吹向不远处的“鬼山鬼海”,霎时山崩海枯,孤魂野鬼们如鸟兽散,片刻间即有大半踪影消失不见。
沈淑是因为不清楚情况才没有离开,但莫伊人竟也没有离开,这显然不太寻常。
似是看懂了沈淑眼中的含义,莫伊人弯弯眼眸,道:“先前妹妹问我为何不见鬼差。真是巧,喏,这不就来了嘛。”她挑起沈淑的一缕发丝,笑容中竟带了几分恶劣,“我还忘了告诉妹妹,虽然还没到妹妹的头七,可你如今变为厉鬼,那又是另当别论了。”
沈淑一直对莫伊人心怀提防,眼下也未曾感到过多惊奇,只平静地回了一句:“这不是还有娘娘在此么。”
言下之意,你既然还在这里,那自然是有恃无恐,而你费尽心思跟了我一晚上,总不会就这样让我被阴差拘走。
莫伊人被她的话一噎,倒也不说话了。
沈淑顺着莫伊人的目光看去,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胸口有点闷。目光所及之处,两道人影正以非同常人的速度向自己靠近。那两道人影,一白一黑,再近些,就可见白影手执哭丧棒,头戴高帽,上书“一见生财”,而黑影则执索命钩,高帽上的字为“天下太平”。他们都带有面具,前者的面具眼弯嘴咧,正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后者的则是瞪眼抿嘴,颇为凶神恶煞。
少顷,他们就到了沈淑二人面前。
莫伊人双手的指甲“唰”得一下伸长,面上却仍是娇娇柔柔地道:“几日未见,七爷八爷仍是风采不减。妹妹有所不知,七爷谢必安,八爷范无救,这两位爷呢,正是地府新上任的阴帅,黑白无常。”
沈淑皱了眉,看向那白无常,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黑无常道:“莫伊人,你已延误转生时机,莫要再做挣扎。沈淑,你既为厉鬼,也要随我们回到地府!”
白无常则是语调平平:“请随我们回地府。”
这声音一出,沈淑就怔住了。
是啊,对沈淑而言这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哪怕只有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她也能够很快地辩认出来。
沈淑如坠冰窟。
那白无常是……谢瑾言吗?
是,一定是的。不仅仅只有声音相似,她亦能认出瑾言哥的身形,而且他执着哭丧棒的手势有些奇怪,沈淑知道,那是因为他生前握惯了剑,一朝习惯难改。
一时间,喜悦的情绪占据了沈淑的全部心神。即使死后成为了鬼,她也从不曾奢望能再见到谢瑾言。可如今谢瑾言不仅还在,还成为了阴帅,想来他应该过得很好,她终于能够放心一些。
她没有忽略谢瑾言公事公办的态度,但她刻意不去想那个最坏的情况,或许瑾言哥出于职务的原因才没有同自己相认呢?什么仇恨,什么执念,在见到他仍旧安好的那一刻尽数被沈淑抛在了脑后,她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就这么走过去。
但她没有这么做。因为还有一个最坏的情况在牵动着她的脚,让她无法迈出一步。
而莫伊人若要束手就擒,也不会躲藏十年了,她只是柔柔地笑了一声:“二位惯爱说笑。”
话不投机半句多,范无救抛出勾魂索,率先发动进攻,莫伊人迎了上去。谢必安自然也不会将沈淑漏掉,将哭丧棒挥向沈淑,沈淑堪堪躲过。
虽然看不到谢必安的脸,可沈淑就是能确定,眼前这个对她频频进攻的人,就是谢瑾言。她自然不会对她的瑾言哥下手,只能被动地防守。然而连百年厉鬼在谢必安手中尚且讨不到多少好处,更遑论是沈淑这个新鬼了。不一会儿,沈淑身上就添了好几处伤口。
似乎是对沈淑的退让感到奇怪,谢必安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沈淑舒一口气,也停了下来。方才还未觉得,甫一停下,她便觉全身都痛得要命,大大小小的伤口横亘在她身上,连那身华美的嫁衣也被划得破破烂烂。灵魂的损失不同于肉.体,虽然不会流血,但那种灼痛会由一处牵连全身,痛感绵长而密集。
沈淑终是确定,眼前之人即使是谢瑾言,也是将她忘了的谢瑾言了。
她一向聪慧冷静,一旦确定,自然也就不会问出“瑾言哥,你不记得我了吗?”这种傻话。
她知道,谢瑾言忘了就是忘了,既定的事实又怎会因她一句傻话而发生改变,这又不是未烟常常看的话本。
谢必安:“这是何意。”
虽是问话,沈淑却不能从谢必安的语气中听出任何情绪,她深深地看了谢必安一眼,不曾作答。
谢必安也没想要她的回答,见状,直接就要将用于控制厉鬼的白衣套在她的身上。
沈淑并不想被他带走。
一旦如此,从今往后,今生乃至来世,他们都将再无可能有所交集。她会成为他人妇,为那个人洗手做羹饭,为那个人生儿育女,然后在死后被谢瑾言带去地府转世——甚至来勾取她的魂魄的都不一定是他。
她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就感到一阵窒息。
人都是贪心的,见不到时渴求见到,见到后又奢望长久,即使求得了长久,也要妄想那生生世世。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不贪心长久,可她亦是执念未消。仇人还在世上汲汲营营、追名逐利,而他们却要历经生死别离,而且她总觉得如今的瑾言哥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这要她如何能安心?
所以,在莫伊人靠过来时,她没有半分犹豫地对她说:“无论你要做什么,先带我走,我知道你有办法。”
莫伊人伸出长甲划破兜头而来的白衣,闻言,她轻笑一声道:“妹妹说得哪里话,我自然不会让你出事的。”她扬手飞出一大片白绫,看起来柔软的绸缎却阻挡了黑白无常双双而来的攻击,虽只有一瞬,但用于离开足矣。
谢必安与范无救被白绫遮挡了视线,只能听见莫伊人娇柔的声音响起:“二位爷,后会有期。”www.bïmïġë.nët
话音未落,二人已消失在堂堂府阴帅眼前,白绫因承受不住攻击而轰然破碎,碎末纷纷扬扬飘落,又在半空中化为齑粉。
范无救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必安盯着沈淑消失的地方,半晌,方道:“走吧,追不上了。”
范无救挠了挠头,发出了一声极不符合其面具形象的叹息:“又让那莫伊人跑了!”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在道路中央蓦然消失。
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发出一声长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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