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都市小说>寻魂无晏>第 8 章 第七章 死与生
  第七章死与生

  阴间,酆都。

  近日来的酆都,甚是拥堵。

  其实每每有战事,最愁的人不是皇帝,不是将军,不是百姓,而是阎王。有战事也就罢了,那恒阳一带竟还闹起了水患,雪上加霜,愣是愁白了阎王三根头发。

  阎罗殿前排起了一条长龙,从阎王的桌案前,直直延伸到了三途川。阎王连续伏案三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这会儿趁判官崔钰不在,连忙偷溜出来喘口气。

  奈何桥边,孟婆上了年纪,实在不堪劳累,唤了些许鬼卒帮忙,她只需熬孟婆汤就好,不过显然,熬如此多的汤也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见到阎王过来,她微微倾身:“大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不失清婉。

  阎王摆手,挨着孟婆坐在小木凳上,叹气。孟婆侧头,巨大的兜帽因她的动作向后一滑,她连忙伸手拉了拉,遮住险些露出的脸。

  “近日来大家都甚是辛劳,牛头马面天天从老身前奔波而过,其他阴帅亦是半刻未曾停歇。”孟婆道。

  阎王闻言,还是叹息:“等过了这阵儿,本王非得好好和司命理论理论,镇日里就知道给本王找事儿。”

  孟婆笑笑:“这哪里关他的事儿?”

  阎王心中也是郁闷,他自然知道怪不到司命头上,可他这不是没法去找天道么!

  坐了没一会儿,他就起身和孟婆告辞:“罢,还有一摊子事要处理,不然等崔钰那小子回来只怕又得念叨本王。您若是累了,尽可叫他们来做。”

  说完,他提步就走,然而还没走出去几步,便迎头撞见阴沉着脸的崔钰。

  阎王心虚,但好歹身为阴界之主,怎能在下属面前露怯呢!他移开视线,装作不经意地道:“崔判回来了啊。”绝口不提自己为何在此。

  崔钰心里和明镜似的,懒得理他,而且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拱手道:“禀大王,您要等的人来了。”

  阎王顿时乐了,看着崔钰那张棺材脸也觉得顺眼了不少,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震得崔钰戴得严严正正的判官帽都歪了。

  崔钰面无表情地扶正了官帽,闷头引路。

  二人一路疾驰,很快又回到了阎罗殿。原本需要经阎王审判的阴魂们仍是呆愣愣地排着队,和崔钰离开前几乎没差,阎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因整个地府都忙碌了许久,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唯有阎罗殿的书房鲜有人前来造访,因此暂时闲置了下来,正适合会客。前阵子人间正流行着一种卧棂窗,阎王甚是喜欢,就给自己的书房也换上了。此时窗叶半开,屋外之人隐隐可窥房中的景象。

  透窗可见一方红木桌案,案上摊开着一册半开的古籍,用青铜镇纸压着。桌角摆了一只白瓷瓶,簪了几株娇艳欲滴的彼岸花。书房左侧临时置了一张八仙桌,桌畔站着两人,皆身着战甲。

  其中一人穿的是普通战甲,其上血迹斑斑,难见原来的颜色。他看起来颇为高壮,肤色黑得堪比煤炭,但仔细看其眉眼倒也周正。此时他正紧锁着眉头,显得有些穷神恶煞。

  阎王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向另一人,心中却是一惊。他看向崔钰,见崔钰颔首,顿觉心绪复杂。

  并非是说那人有何不好,这样的人,只需一眼,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身着象征元帅身份的银甲,面目俊朗,无半分寻常武将的粗犷,可仅是简单地站在那里,就显出了通身英气。虽在那高壮小兵的对比下略显清瘦,但其实他的身形也颇为颀长,一身肃杀之气被尽数收敛于这看似单薄的身躯中,旁人唯有被他的目光扫过时,方觉如芒在背。

  只可惜……阎王叹了口气,绕至门前,轻轻扣了三下。

  开门的是那黑面男子,他此时不再皱眉,凶恶之色也褪了几分,有几分傻愣地对阎王二人点了点头,意外地憨厚。

  “崔判官,这位是……?”

  “这位便是我同你们提到过的阎王。”

  男子了然,抱拳道:“范征见过阎王。”他挠了挠头,又回首去看谢瑾言。

  他们先前已经启程,可行军没有多久就遇上了埋伏,可对方明显是早有准备,又使用了那种手段,谢家军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全军覆没,他和元帅自然也未能幸免。等再次有意识时,他们二人竟然已经排在阴魂队伍的末尾了。

  自这时起,谢瑾言就一直冷着一张脸,若不是他言行举止并无差错,范征险些都要以为这不是元帅而是一个提线木偶了,可他心中总觉得元帅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和世界隔离开了,眼中只有一片空茫。但还不待他细想,崔钰就找了上来,说是阎王寻他们二人有事。

  谢瑾言仍是冷着脸,对阎王颔首:“在下谢瑾言,见过阎王。”

  其实他这番举动对于冥府之主而言,不可谓不冒犯了。可谢瑾言似乎浑然不在意,不是不觉,而是不在意,他似乎全然无所谓这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

  或者说不知道应该要去在意这后果。

  范征却不能不想这么多,他有些不安地觑了阎王一眼。好在,阎王并没有什么表示,只道:“先进来坐,进来坐!”

  四人又围着八仙桌坐下,阎王开门见山道:“此次特地让崔判官请了二位来,的确是有要事需要二位协助。近日来人间诸事不平,你们又是战事亲历者,记忆自当更为深刻,地府也因此甚是烦乱,急需人手。而二位生前皆是豪杰,正气凛然,又征战于沙场,死后也有一身为众鬼所惧的煞气。所以本王希望你们能成为阴帅无常,缉拿厉鬼冤魂,协助赏善罚恶,维持阴阳秩序。同时,也是解本王的燃眉之急啊!”其实这番话,主要是讲给范征听的。至于谢瑾言……阎王心中也有些没有底。

  崔钰取了四只青釉瓷杯,斟上茶水,先递了一杯给阎王,阎王接过茶灌了一口,他又递给谢瑾言,谢瑾言接过茶道了声谢。他刚拿起范征的茶杯,那厢范征已经站起接过连连称谢了。

  崔钰难得露出一个浅笑:“不必客气,希望我们以后能一起共事,届时再谢不迟。”

  范征面露迟疑,问的第一个问题竟是:“我——还能见到爹娘吗?”毣洣阁

  阎王倒是没想到他会有此问,不过想想,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可以,”他看向崔判,崔判翻出生死簿查了一下,摇摇头,阎王略带遗憾地说,“只是他们已经前往轮回了。往后若再有缘得见,他们是你的爹娘,但也不是你的爹娘了。”

  范征看上去有些失落,崔钰严肃道:“我们并不强求。只是,若身为阴帅,必定要公正无私,不可留念人世。”

  范征摇摇头:“能得阎王看重,是我范征之幸,只是……”他看向谢瑾言,不再开口。

  谢瑾言接收到范征的目光,心中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他隐约记得,这个小兵素来敬重他,还救过他的命,自己的意见对他似乎很是重要,于是他对范征道:“不必顾虑我。”却没说他自己如何。

  范征先是大喜,继而很快反应过来,“不必顾虑我”,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不想答应?他怔愣地看着自己的元帅,讷讷地问:“元帅你呢……”

  谢瑾言没有什么想法,应也罢不应也罢,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记忆并不完整,好似丢失了一些很重要的内容,而记得的部分也如同隔了一层屏障,看不真切。但,他究竟忘记了什么?他不由得蹙眉。

  阎王见谢瑾言终于露出了一个不一样的表情,知道这就是时机,适时开口,口气竟是难得的强硬:“你因果未尽,不宜轮回。”

  谢瑾言看向阎王,重复了一遍:“因果……未尽?”

  范征亦是纳罕:怎的他就不可留恋尘世,到了元帅这里因果未尽反而还不能转世了?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劝道:“元帅,不如你就和我一起共事一段时间,待了了因果再做最后的决定?”说完,他又觉得自己似乎自作主张了,看向阎王以目询问。

  阎王顺势而应:“也可,也可。”

  谢瑾言本就无谓留或不留,见状,便道:“既如此,往后还请指教。”这话一出口,他竟觉自己的魂灵震颤了一下,继而是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痛感缠绕全身,心脏处更似是被万箭齐穿。可他既感知不到情绪,自然也不会为这痛觉多分一丝心神,只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任其痛着。痛感中,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了一下,想要将其抓住,可它狡猾得像一尾鱼,飞快地游走了。

  这灵魂的震荡自然瞒不过阎王和崔钰,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又按下不表。唯有范征什么都不知道,还在为能继续与元帅共事而兴奋着,黝黑的脸上似乎都焕发出了光彩。

  阎王正色道:“既然你们皆已同意,那本王即刻就将任职奏书拟出来,上表天庭。你们可先在地府安顿下来,稍作休整,近日来只怕要辛苦些。”他捋了把胡须,思忖一会儿,“既然已身为阴差,那么人世之名,也不好再用了。”

  他面向谢瑾言,沉声道:“酬谢神明者必安,即日起,你就是白无常,谢必安!”“谢必安”三字一出,就有一道白光从他的指尖蹿出,绕着谢瑾言周身转了一圈,谢瑾言的战甲随之成为白色的广袖长袍,头上幻化出一顶书有“一见生财”四字的高帽,面上亦被覆盖上了一个有夸张笑容的面具。白光最后停留在了他的掌心,谢瑾言顺着心意握住,白光渐渐拉长,最终成为一根哭丧棒。

  “臣谢必安,叩见大王!”

  他面具上的唇夸张地咧到耳畔,一双眼弯成两道细缝,笑容灿烂到极致。可在场的几人,包括他自己,谁也不知道,面具下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怔忪。

  这一刻起,谢瑾言便是真正不在了。

  范征在一旁看着,心中既期待又复杂,他正出着神,就听阎王再次道:“范征!”

  范征敛了神色,上前半跪。

  “犯法营私者无救,即日起,你就是黑无常,范无救!”

  “臣范无救,叩见大王!”

  *

  谢府。

  时隔十七年,谢府再次挂上了白幡。谢老夫人在十七年前,亲自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如今又要送走自己唯一的孙子,实在令人唏嘘。

  谢老夫人未将丧事办大,只请了几位相熟之人,且谢家素来子嗣单薄,无甚亲戚,因而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

  担心谢老夫人受不住,他们临走前都纷纷前去安慰,未料谢老夫人只是叹气,道:“这就是他们谢家儿郎注定的使命,是老身阻挡不了的。”

  其实谢老夫人也称得上是一名奇女子了。她本是一大家闺秀,容姿出众,又德才兼备,她家的门槛都险要被媒人踏破。未料她居然嫁给了一个穷苦小将,也就是谢祖父,实在是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后来谢祖父多次出征,她也跟着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半分怨言。好在后来谢祖父立了大功,加官进爵,她亦是巾帼不让须眉,帮了她夫君不少忙。那时人人艳羡他们夫妇,可世事难料,几十年过去,如今竟只留她一人孤苦伶仃了。

  李老将军,也就是谢祖父的老部下,想到这里不免叹息。当年将军和修北小将军去时,尚得归家安葬,可是谢瑾言……

  他问谢老夫人:“瑾儿的尸身可找到了?”

  谢老夫人又是摇头,道:“未曾,只在营地里寻到了他的一身旧衣,便当作是他吧。”

  李将军还想再说话,见有一婢女进来,显然是有事要禀,他不便再留,同谢老夫人告辞了。

  谢老夫人送走了李将军,这才问了那婢女:“何事?”

  婢女禀道:“回老夫人,沈小姐来了,说是要给公子守灵……”

  谢老夫人长叹:“她也是命苦,好在没耽误了她。她若是愿意,就随她吧。”

  谢府灵堂。

  沈淑提着裙子疾步走来,又在门口停住了。

  堂中停了一副棺木,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盼望着的人,已经不在了。

  沈淑想要再走近些,却被门槛绊到,狼狈地摔在地上。脚踝立时变得红肿,隐隐作痛。她委屈地扁嘴,想和谢瑾言抱怨,一抬头,眼泪却唰得流出来了——她还能和谁抱怨呢?和这冷冰冰的棺椁吗?

  她忍痛爬了起来,一步一顿地走到棺椁前,最后似是因这番动作耗尽了全身的气力般跌倒在地。

  她靠着棺椁,喃喃着:“你说话不算话。”

  “骗子。”

  “你说过的话,你忘了,我可还一直记得呢。”

  “我早就不同你置气了,你打了胜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什么时候也如此小气了。”

  有脚步声传来,跨过了让沈淑跌倒的门槛,停在了沈淑五步之外。

  沈淑抬头,那人一身青衣,逆着月光,神色不明。

  沈淑低头,轻声道:“阿云哥。”

  周景云走上前,往安静燃烧着的火盆里放了把纸钱,道:淑儿,你不要太难过。”

  沈淑调整了下姿势,却又牵动了脚腕的伤,低低吸了口气。

  这自然逃不过周景云的耳朵,他伸出手,想去够沈淑受伤的脚,未料沈淑动作更快,将脚藏了起来。

  周景云的手就这么尴尬地伸着,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

  周景云的手是很好看的,匀称纤细,骨节分明。他不像是谢瑾言,虽然也习武,但身为皇子,本就有侍卫贴身保护,因而只习了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所以他的手心并无像谢瑾言那样的薄茧,指节也并不粗.大。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我究竟是哪里不如谢瑾言呢?为什么淑儿连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是啊,为什么呢?

  他看向沈淑,十六岁的少女,正值花季,眉若远黛,肤若凝脂,端的是一副娇丽模样。或许是因为年幼丧母,沈淑一直比同龄的少女懂事,端庄娴雅而进退有度,又知书达礼、博通古今。这样的姑娘,谁会认为她不好

  现下她容色憔悴,眉眼间俱是哀伤,往日里灵动的眸子里盈着泪,将落未落,尽管只着一身素服,全身未加半点首饰,却更衬得她更为清丽。

  可也正是这幅情态,不断地提醒着周景云,她在为另一个人悲恸。

  沈淑见周景云静默了许久,以为自己刚刚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心中不适了,正想出声缓和一下气氛,抬头,却看到周景云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阴骘,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心头一惊,连忙移开视线。

  见沈淑发现了,周景云也不躲避,反问道:“淑儿为何不敢看我?”

  “我甚至比不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么?”

  沈淑猛地抬头,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双眸圆睁。

  周景云轻笑:“淑儿,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沈淑抬眸看他,景云却伸手虚虚遮在她眼睛上方:“先前谢瑾言还在时,我自然是希望你们能成眷属,可惜他不在了。”沈淑扶着棺材站起来,踝骨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茫然与无措在她的脑海中盘旋:“我不值……”

  景云低叹一声,打断她的话转身:“如果你不值得,还有谁值得?”他转过身,一半身子暴露在月光下,另一半笼在阴影里,“罗娇先前同你说的话,你考虑一下吧。”

  沈淑倚着棺木站了一会,方缓缓走到堂前的蒲团上跪下,一张一张地往火盆里放纸钱元宝,神情麻木。

  “淑儿……”

  沈淑动作一顿,却没回头,只道:“罗姨,你怎么来了?”

  罗妙神色复杂地看着沈淑:“淑儿,你也不该在此。”

  “罗姨说笑了。淑儿在此不是理所应当?”

  罗妙上前,想将沈淑搀起,又坳不过她,只得放弃,斥道:“糊涂。”

  沈淑一言不发。

  罗妙叹道:“方才二皇子说的,我都听见了。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莫要耽误自己一生。”她见沈淑衣裙单薄,又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她披上,“罢了,我向来是劝不动你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夜里凉,早些回家吧。”

  沈淑缓了神色,低声道:“我不会嫁人的。”

  “什么?”

  “没什么,您路上小心。”

  罗妙摇摇头,走了。

  走时,正碰上谢老夫人过来,她对谢老夫人行了个礼,方匆匆走了。

  沈淑见状,忙起身想去搀扶,一时忘了脚伤,又摔了个趔趄。谢老夫人眼疾手快,稳稳地握住了沈淑的胳膊。

  她拍了拍沈淑的手,牵引着她坐下,道:“行了行了,年纪轻轻的,身子骨还不如老身这个老太婆硬朗,别折腾了,回来寻个女郎中瞧瞧吧。”

  沈淑点头应下。

  “瑾儿曾和老身说过,之所以一直不曾对你表露心意,就是怕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沈淑眸光暗了暗,心中酸涩,压抑至今的情绪在这一刻隐隐有决堤的迹象,嗓音中都带上了哭腔:“哪里用得着他表露?”

  谢老夫人历经人生的起承转合,哪里不明白沈淑的想法。如今正是沈淑最为悲切的时候,想必任何人也劝不动她,只能把希望交给时间,正如十七年前的自己一样。

  眼下,她只顺着沈淑的意,问:“决定好了?”

  沈淑回握住谢老夫人的手,并未直接回答:“祖母,以后淑儿会常来陪您的。”

  在这之前,沈淑向来是称她为老夫人的。

  谢老夫人抱住沈淑,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她看向谢瑾言的灵位,心叹:瑾儿,你是何其不幸,又是何其幸运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寻魂无晏更新,第 8 章 第七章 死与生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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