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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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知与现实之间的偏差，足以令人崩溃，可阿米尼娅试探地提了几个问题后，却压下了所有惊疑。或许是因为她那与众不同的‘灵魂’，已经习惯了隐忍，又或许是因为她曾有过的类似经历——突然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一如数年前那样——总之，少女表现得非常平静，至少看起来如此。

　　次日，彻夜未眠的阿米尼娅提出想要到处走走，恰逢沐休日，纳姆便主动当起了向导，带着她穿行于圣域的大街小巷。临街的集市，蜿蜒的商道，高耸的城墙底下，成群的马队正在装点货物，居住于外城的人们早早地忙活起来，女人们头顶着陶罐向着河滩而去，孩童们则追逐着豢养的鸭鹅，一路嘻笑打闹……

　　没有废墟，没有军营，没有枯竭的河床和龟裂的土地——这里是费拉法拉绿洲中最美的城邦，绵延数十里的泽地生机盎然，水流的源头来自圣域的中心，平坦宽阔的湖泊像巨大的镜面倒映出蓝色的天际，那清澈地水波，沉淀着数百年来不尽地赞美。

　　阿米尼娅失神眺望，记忆中的圣湖秀美精致，与现在对比，却像一条搁浅的银鱼……原来那座砌凿于岩石中的光神庙宇，在圣湖水位下降以前，竟然是湖中央的岛屿！

　　沧海桑田，世事多变，唯有白色的巨岩依旧屹立。

　　目睹这一切，阿米尼娅终于确信自己是真的回到了“过去”。如今，埃及的统治者正是历史上著名的叛逆法老——阿肯纳顿，他推行了宗教改革，信仰太阳神阿顿是唯一的主神，并将都城从底比斯迁到了埃赫塔顿，他的王后奈菲尔提提，刚生下他们的第三个女儿，整个埃及都在欢庆着‘现世之神’血脉的延续。

　　可是谁也不会知晓，在这看似安逸的王权背后，整个埃及的国力被不断削弱，那之后，便是战争所带来的动乱，西奈的边城将被鲜血染红，贫困的民众会因为饥荒和瘟疫，惨死在新王都的界碑下……阿米尼娅记起自己曾在‘生命之屋’中读到过的文献，这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令她倍感混乱，与此同时，她又庆幸自己还留存着之前的记忆——尽管曾经熟悉的面容，都在脑海中都变得模糊，可她对他们的情感却并未因此而磨灭。

　　此时，菲娜伊尔应该还没有出生，玛哈特仍是母亲怀中的孩童，他们一家人居住在明亚小城外，靠着父亲的一大片土地，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至于赫奈斯城，恐怕连贝斯特神庙的地基都没有，更不要提在宗教改革之下，圣猫的巡游以及三角洲·帕贝斯特的圣女祭礼……就连荷伦希布，那个只手遮天，令人厌恶的北方军阀，也不过是记忆中看不清的高大人影。

　　阿米尼娅握紧手中的护身符，光滑的黑曜石上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神秘的银光让她跨越十余年的时空……胁迫，囚禁，所有的困扰与忧虑都已不复存在，她失去了原有的生活，却重新拥有了久违的自由——这样不真实之中的真实，令她不禁迷茫自己该何去何从？

　　“你要离开了吗？”

　　少女长久地沉默令纳姆感到心慌，尽管相识尚短，可男孩却显得非常不舍，见她未回答，便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才终于回眸——少女深蓝色的眼睛，竟比天空更加澄静——烈日之下，她白皙的皮肤几乎透明，棕色的长发肆意飞扬着，像是降临人间的精灵，美得无法言语。

　　“恐怕，我哪里都去不了。”阿米尼娅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迷茫，“虽然很难和你解释，但现在我似乎自由了……也许我该找个落脚的地方，再想想怎么谋生。”

　　“你可以住在我那儿！”纳姆大喊道，“就给我做点好吃的，算我雇佣你……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给你报酬……我在这里没人照顾，而且你留在内城也很安全，真的……”

　　男孩竭力挽留，一着急连眼圈都红了。

　　阿米尼娅刚想说什么，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眼见着要往湖里栽去，纳姆急忙上前拉住她。

　　“小心！你怎么了，要不要到树荫底下休息会儿？”

　　“……”

　　少女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说出了几个音节，而后从迷离中清醒过来。

　　“你说了什么？”纳姆问，“我怎么听不懂？”

　　“那是……我家乡的语言。”

　　“你的家乡在哪？迦南吗？”

　　“不，比那更遥远……”

　　遥远得跨越了数千年的时空，遥远得令她忘却了乡音的含义……碎片状的记忆在少女的脑中闪过，她来不及细想，便已湿润了眼角。

　　与此同时，阿米尼娅感知到了一个触及灵魂的古老呼唤——她的意识在此刻空白——陌生而熟悉的悸动，似乎来自于内心的深处，又仿佛穿透恒远的宇宙……冥冥中，阿米尼娅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而这一切的溯源——就在这片白色的沙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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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阿米尼娅留在了圣域。

　　起初，她担心自己来历不明的身份，和异域容貌，会给收留她的小贵族帕特纳姆赫布带来麻烦。可没想到，圣域里到处都是‘塞外居民’——这片域外之境不需要‘户籍’，只要是信仰光神塞克的人，都可以在城外定居。当然了，如果想要接受圣庙的庇护在城中居住，那就需要献上‘贡礼’。

　　纳姆身为圣庙学徒，原已交付了高额的学费，他甚至还有着‘特别优待’，每个月都能领到许多物资，吃穿不愁。‘贡礼’对于他来说就是走个传统形式，以他的世俗身份所能配备的奴仆还可以更多，只不过，那些又懒又坏的家伙都已经被赶跑了……年少的贵族少爷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好处’，一股脑儿地堆到了少女跟前——他完全是按照以前在赫奈斯的处事方式‘重金砸人’，完全没意识到这么做，可能会冒犯到一个向往自由平等的‘灵魂’。

　　阿米尼娅理解对方单纯的好意，却有着自己的顾虑，她婉拒道，“如果你要雇佣我，那么你给予我的报酬，就应该是我付给你的房租。”

　　“好吧，如果你坚持……”

　　纳姆垂头丧气，乌黑的眼眸里满是委屈，直到美味的餐点端上矮桌，才令他再次开怀起来——很快，男孩就将自己吃成了小花猫。

　　阿米尼娅为纳姆擦了擦脸，竟让他脸红了。

　　从平民到祭司，从祭司到莫须有的‘宠姬’，而后又再次“跌落”为平民，阿米尼娅的内心波澜不惊——她来到埃及已经五年，认真的思索之下，特权与地位，反倒不如朴素无华的生活来得踏实自在。在被软禁在华丽的宅邸中，在得知自己被人为‘死亡’后，阿米尼娅一度抑郁难眠，她渴望自由却又牵挂太多——如今一切回归到零点，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紧绷的心绪陡然松懈，少女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很快，她就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抛在了脑后——眼下，应该珍惜新的生活才是！

　　有了目标，就格外有干劲，看着眼前白色的排屋，阿米尼娅决定做个大扫除。

　　清晨，在纳姆前往圣庙之后，阿米尼娅便全副组装地干起活来。说起来，排屋虽然不算大，却也是不错的住处——前厅，内室，卧房，盥洗室一应俱全，搭在后院的厨房里还有灶台，石磨和地窖，顺着楼梯往上走，二楼是平台，上面搭着简单的木架棚，白天能晒晒东西，晚上也能做个纳凉之处。值得一提的是，这栋排屋虽然位置偏远，却离蓄水井非常近，洗衣做饭十分方便，至于马厩，则挨在一侧的路旁，每日会有专门的圣庙仆从管理，一点也不用主人操心。

　　一上午的忙碌，阿米尼娅也挺吃惊，整个屋子积满灰尘不说，连储物箱也被老鼠咬得一塌糊涂，她甚至还在堆柴火的角落，发现了一窝小刺猬……这样懒散，也难怪纳姆发脾气将仆从全都赶走了。边整理，边打扫，该擦的擦，该扔的扔，阿米尼娅一直忙活到日头偏西，这才记起要准备晚餐。

　　厨房里，各种食材已经被重新归类，阿米尼娅挑出一把锦葵，将绿色的叶片洗净，然后用石刀切碎，与肉干一起煮汤。接着，她翻出早上吃剩下的烤木薯，剥去外皮，用木槌捣碎后倒入汤水中——一锅清汤很快化为粥状，她再逐步加入更多的木薯碎，不停搅拌直至浓绿粘稠。用小火焖干了多余的水分，阿米尼娅又往里头加入了椰枣，最后拿勺子将其压成面团形状。

　　这道晚餐纯属少女的临时起意，成果却出乎意料的好，白色的‘面团’里点缀着绿色的锦葵叶，椰枣的清甜冲淡了木薯的涩味，吸饱汤水的肉干又极为鲜美，阿米尼娅尝了一小口，发现放凉的‘面团’更加有嚼劲，索性将其搓成了一个个小小的丸子，摆在盘子里。

　　太阳还未落山，纳姆就回来了，见到住处焕然一新，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阿米尼娅将这个又惊又喜的傻小子，推到水罐前洗净手和脸——可他胡乱抹了几把，就眼巴巴地趴在厨房外张望，急不可耐的模样让少女哭笑不得，这哪是什么贵族少爷，分明和村口贪吃的孩童一模一样，瞧瞧，口水都快下来了。

　　除了木薯丸子，阿米尼娅还切了一些水果，剩下的肉干也因为不便久存，全拿了出来。纳姆吃得欢快，白丸子一口一个直往嘴里塞，时不时还要赞美一下。

　　“这真的是用木薯做的吗……简直太神奇了！”

　　阿米尼娅见他这么捧场，心里也挺高兴，她的饭量不大，很快就吃饱了，“我今天打扫的时候，扔了许多已损坏的东西。”

　　纳姆点了点头，继续与肉干较着劲。

　　“你卧房里的木箱也……贵重的物品应该好好收起来，万一我是坏人呢？”www.bïmïġë.nët

　　“你是吗？”

　　纳姆鼓着腮帮子反问。

　　阿米尼娅笑着摇头，男孩耸耸肩继续埋头苦吃起来。

　　说也奇怪，明明两人才相识不久，却对彼此都有着说不出的亲切感，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阿米尼娅以‘一见如故’来形容，获得了纳姆的赞同——他索性改了先前的恭敬态度，说是这样更自然，这倒也正合了阿米尼娅的意——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于是，抛开年龄和外貌，一个不像贵族的贵族少爷与一个来历成谜的平民少女，就这样融洽相处着。

　　饭后，纳姆跟着阿米尼娅‘参观’了被打扫干净的房间，当少女提出想买一些新的物件，比如矮凳，或是垫子时，男孩大方地宣布一应物件随她安排。之后，阿米尼娅便点着油灯，看着纳姆从与他个子差不多高的储物箱里，翻出一大堆东西：上好的亚麻布匹被随意揉成团、断了一条系带的牛皮凉鞋、装饰着‘荷鲁斯之眼’的陶珠发扣、甚至还有几罐出自皇室工坊的高级香膏……

　　“这些东西我都没用，改天让人去集市里换点别的，最好是肉，或者面包……说起来，我都好久没喝啤酒了，圣域里什么都没有！”

　　财大气粗的纳姆少爷自顾自地抱怨，完全不知道自己随便拿出来的‘杂物’，可以让普通平民携家带口过上好几年，他更不知道，厨房的地窖里留着几袋被人遗忘的小麦，那就是面包和啤酒的原材料。

　　纳姆又给少女介绍了不少小玩意儿，这些才是他的心头宝——父亲小时候用过的铜剑，象牙打磨的‘塞尼特’棋盘，几个镶宝石的银骰子，结着黄金链的软马鞭……这样奢华的架势让阿米尼娅真的确信，眼前的男孩确确实实有钱，也确确实实出自贵族家庭，按照他的说法，他的父亲在军中享有很高的职务，整个家族在赫奈斯的地位极为稳固。

　　说这话的时候，纳姆仰着脑袋一脸骄傲，阿米尼娅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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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纳姆死活不愿意睡觉，在阿米尼娅以美食威逼利诱之下，只得乖乖地爬上卧房的软榻。

　　“你的作息怎么跟僧侣一样？”

　　“我以前在神庙里住，习惯了——再说，小孩子只有早睡才会长高哦！”

　　“可是我睡不着……”男孩翻来覆去，听着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又问，“你睡觉前还要洗澡？是不是每天也像祭司长老那样，沐浴好几回？”

　　白天在圣庙的课程，总是被洗礼打断，一天到晚都要朝拜，当祭司可真是麻烦。

　　“当然不是了，”少女的声音像流水般清柔，“我现在不是祭司，不用洗得这么勤快……是不是吵到你了？

　　“唔，那到没有。”纳姆将头靠在木枕上，盯着灯台上一晃一晃的烛光发呆，“我本来打算中午回来看看，这几天，我总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我又不会突然消失。”

　　水声渐停，在一些细碎的声响后，阿米尼娅换上了原先的亚麻长裙，经过洗涤晾晒，亚麻布不可避免地起了皱。少女用软布擦干长发，然后端起油灯走入了另一间，与卧房相对的，较小一些的房间，“快睡吧，你明天要早起，我还得给你做饭呢！”

　　男孩似是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将头埋入薄被中，没一会儿就打起了轻轻地呼噜。少女吹灭油灯，也躺了下来，劳动了一整天，疲倦令她很快进入了梦乡。此刻，夜晚还很长，排屋里一片黑暗，只有月光才能穿过小小的窗棂，照在墙上。

　　下一秒，男孩睁开了眼，他悄悄起身，看着另一个房间里那抹纤细的人影，好一会儿才再次躺下，想着明天又能吃到美食，他咧着嘴角，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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