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天早,哥哥大抵还在校场没下来。谁想,他竟已经习完了刀,同大哥一道——只是,我瞧他面色醺红,好似喝了酒一般。向大哥行过礼,我便悄悄地打趣他,说他像是擦了姑娘家的胭脂在脸上。
他推了我一下,没好气地甩开折扇,狠命地扇风,小声冲我抱怨,“你都不知道我今日起得多早!鸡都没叫呢!我就被从床上拔起来!”
说罢,他又哀怨地看我一眼,“咱们俩换换多好!”
看他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日行八万里,如今刚回来呢!我暗暗笑着跟他说:
“你这是什么话?大哥那是看重你!”
“可不要!”他一下子把手推到我前面来,一副有多远便要躲多远的模样,“这看中你要便给你!我是不要!”
四仪馆建于不净世东北处,取四节之花,各司事宜——
倚梅阁司年节之礼、婚嫁大事;望竹殿司外务、宴饮之事;馥兰轩司内务、冠笄之礼;挽菊堂司丧葬、祭祀之仪。
到了门口,便有小童引我们去馥兰轩见管事的林姑姑。
馥兰轩虽取兰字,却半点不显文弱——
进门便是一块两人多高的青石屏风,没有丝毫雕刻纹饰。其后便是两排八宝阁,摆的也尽是紫砂、玄铁、羊脂玉等雕琢而成的器物。四处挂着红皂色的帷幔,其上用重色的竹青和银线绣了聂氏家徽和云纹。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每隔一会便会滴落以报时刻的水珠滴落在铜板上,发出的空灵之音。
很快,我便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还有木轮滚过石板发出的“骨碌碌”的声音。
只见一老妇着一条黛绿的马面裙,上身是一件蓼蓝色的短衫。交领窄袖,以玉簪绾髻,很是干练。
“奴婢林氏,参见宗主,二公子,三小姐。”
“林姑姑请起。三娘昨日方回到不净世,如今距笄礼不过数日——虽说从前已随姑姑学习过,但终究不成体系——还请姑姑好生教导。”
“奴婢明白,宗主重托,定不辜负。”说着,她朝身后出挥了挥手,“宗主之前叮嘱过的元服已经制好,还请宗主过目。”
聂氏多为男子,常用重色。可我这件及笄的元服,却是十分漂亮的果灰色——柔软温和,又不失聂氏的风范。
上身是红鸢色的里衣、外罩甘草黄的短衫;裙子则是一条月影纱制的鸭卵青马面,腰封处用同色的丝线绣了朵朵绿梅。果灰色的中衣和大袖用蚕丝制成,摸上去顺滑冰凉,如山涧的泉水淌过指尖。领边和袖口处有浅淡的青碧色真丝滚边,用甘石粉的细线绣了玉兰和木槿。
最最绝美的,还是该属那件霞帔——
清浅的天青色为底,重工刺绣了大朵的芙蓉,又以珍珠点缀。庄重沉稳,却也能显出二八年华时分该有的灵动。
“三娘觉得如何?”
“色彩秀丽清新,绣样也精巧别致,料子更是难得的佳品——大哥有心了。”
“这笄礼的事,多还是怀桑在费心——近来宗门和辖界内政务繁多,我倒没有多少工夫来管这事。”
我愣了一下,转过头去问哥哥,“真是你选的?”
受到质疑,哥哥立刻瞪圆了眼睛同我理论——
“你这就是没良心了,聂思琰!我聂怀桑文能写诗作词,乐能抚琴吹埙,画作工笔丹青,这审美情趣可不是人间第一流吗?!如此雅致的色彩花样,自然是我挑的!”
在我家,每每哥哥提到琴棋书画,大哥必然会提点他经世济民、习武崇德——为了避免哥哥在馥兰轩里受训,我便赶紧岔开了话题,“这元服我甚是喜欢,还想看看首饰。”
一旁的小婢女走上前来,掀开手中捧着的盒盖。那檀木盒内盛着一缂丝金冠,冠顶处有两条游龙向中间聚首,各衔着一根金链,缀着一颗红宝石。
冠子正中处镶了一颗大大的、鸽子灰的东珠,四周又许多小粒的东珠将其围住。两侧对称处有两颗重彩的石榴石点缀,其下的嵌了两个白色的珍珠,四周用点翠勾勒。两侧有翡翠制的叶子,精巧的不得了。这发冠的后面还坠了流苏,上面点了几颗玉珠——
走起来轻晃的样子,大抵也是很好看的。
只是,这冠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清河一带的风格。
由于聂宗辉等人还在昶义堂正殿等大哥议事,于此,大哥便将我们二人留在馥兰轩内跟着林姑姑学规矩。
待大哥走后,我又问哥哥,“这挑选服制的事,你怎么越过大哥去——自己决定了?”
哥哥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你当我是什么人?若不是要救你于水火,我才不管这些个破事!”
“大哥先前给你挑的布料,是那种姨母都不会穿的大绿色!大绿色!不是莲青!说小姑娘年纪轻,不要太沉重的颜色——那绿色,好得很!至于绣花,那自然是要大红色!正红色!”
“我看那两种颜色配在一起,若真制成元服叫你穿了行笄礼。按我的推测来说,你应该这辈子都不用见人了。所以,我冒死进谏了一番,才有今天的成果。”
哥哥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言语真挚,从他的描绘中,我甚至都能想象到那件衣服最初被构想的蓝图——不禁打了个寒颤。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双手握住哥哥的手,“那真是多谢哥哥了!”
哥哥亦像模像样地回答我,“这有什么!都是兄长该做的!你多替我收几幅扇面,我便不多跟你计较了!”
“这发冠看着不像是清河的样式?”我走过去将那顶发冠取出来,仔细地端详着,“我看着,倒有些像兰陵金氏的。这也是你定的吗?”
不知为何,说到这儿,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林姑姑都低下头去,不敢看我。
我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哥哥,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一个答案。
只见哥哥犹豫了许久,才低低地对我说道:
“这是表哥去岁夏日里备好了送来的——”
“他说,清河的饰品颜色深重,样式简单,更适合男子。你自小在金麟台,也是个爱美的,所以他擅自主张先做了送来。若还有更好的,只当做是以后给你的嫁妆。”
可惜,轩哥哥终究没能等到看我戴上它的那一天。
“笄礼的规矩多,小姐还需用些时间学。请小姐随奴婢去后面屋中学习。”
之后的几日,我和□□日去馥兰轩点卯,除过用膳休息的时间,一日也要学上四五个时辰——一直到入夜才各自回去就寝。
七月初七一早,没等锦儿叫我,我便自己醒了过来。我瞧摆在案几上的更香,知晓已经是寅时了,可外面仍是阴沉沉的,不见半缕阳光——只觉得那阴云压在心头,紧张的感觉骤然而生。
不一会,锦儿进来轻声唤我。替我披上一件外袍,就传了早膳。
寅时半刻,家仆送来了热水、牛乳、茉莉花汁和玫瑰花瓣。锦儿与秋痕为我沐浴梳头,又匀了体脂,方为我穿衣。
元服已经送至洛云台的东偏殿处,而我此刻穿的,是较为隆重的齐胸襦,外加一件纱制的广袖。
上好了妆面,锦儿又点了正色的胭脂,在我的额心处,点上一朵芙蓉。
秋痕倒了些茉莉花发油在手心处,顺过我已经擦干的发梢。一阵清浅的花香散过,她替我梳顺已经长至后心处的长发,在发尾处束上一枚芙蓉玉环。
忽而有钟声传来,空灵而厚重,在清河的山间随晨风回荡。飞入耳中时,亦带着山林之间凛冽的气息而来。
我扶着锦儿的手走出院子,极目之处是天边乌云低垂,压在山巅。行至祠堂处,一阵微风卷过院中的银杏——
参天的古树上,叶片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一经风吹,便窸窣作响。
指尖处渗出了薄汗,锦儿似也发觉了我的不安,悄悄捏了捏我的手,以示安慰。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以孩童幼女的身份来祭拜了。
秋痕在祠堂的门口处,将点燃的三炷长香递进我手中。我迈过祠堂高高的门槛,走过铺满金砖的大殿——
清冷的寒意透过鞋袜漫进了脚心。我望着那一列列的牌位,银漆描过的名号在烛火的映衬下幽然生辉。看着他们,我更像是被一位位的先祖审视。他们在评判,判我够不够资格,做聂氏的女儿。
这是我第一次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膝盖触地的那一刻,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震动着耳畔。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平复自己复杂而又慌乱的心情,
“敬呈列祖列宗在上,幼女聂氏思琰,虽不敢言勤敏好学,有所建树。但循祖训,克己守礼。承蒙先祖庇佑,今有二八。特此祭奠,愿见予及笄佩冠、名列族谱之荣。”
说罢,我规规矩矩地拜了三拜。
‘求父亲母亲、轩哥哥在天有灵,保佑我,保佑聂氏,保佑清河,也能保佑姨母,岁岁平安。’
我把手中的长香插进香炉,微微福身,缓步退出了祠堂。
刚出祠堂,便有浩浩荡荡一行人在门口等我。为首的自然是林姑姑,她向我跪下行礼道:
“请姑娘移步洛云台,行及笄大礼。”
来到洛云台的正殿前,便闻奏声:“聂氏幼女,行笄礼!”
身边的一众家仆侍从皆恭敬退下,由林姑姑引我至东偏殿,拆玉环发压。留下些许发丝垂于肩后,其余挽做高髻,束于发顶,不佩发饰。
正殿处笙乐渐起,林姑姑扶着我的手,送我至落云台正殿门口,将我交给秋痕。临走前,她低声对我说道:
“小姐莫怕,只管去做便好,不必忧虑担心。”
林姑姑是教习过父亲的姑姑,德高望重,又向来刻板严厉,往日里教我们规矩,不曾得她半句赞赏。如今有她这一句安慰我,心中所有慌乱的心绪似有神针作定,不再纷扰难缠。
虽说如此,可就在我踏入大殿的那一刻,我尤感肩膀一紧,心里暗暗打鼓——不紧张,实在是难啊。
“开礼!”
沉肩挺腰,我只敢昂着头望向大殿的正前方。大哥坐在高台之上,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也只有望着他,方能在心中寻得些许平静。
“家中小妹,年方二八。择选吉日,宴请宾客,抚琴鸣瑟,成其笄礼。望其自此遵道从礼,谦和恭谨;敏而好学,柔淑嘉慧。”
我转身朝南,向观礼的宾客福身行礼。
余光中晃过一抹金色,我抬眼望去,只见南宫凛坐在他父母身侧,含笑的眼睛对我眨了眨。
可此时我紧张得已经木了一张脸,哪里有工
夫管他笑还是不笑。只得挪开目光,安静规矩地行完礼,去到东侧的笄者位处向西而坐。
早已盥汤净手的南宫懿自西阶向我走来,她的嘴角紧紧地抿着,玄色的眼眸却是满含笑意——
我猜,她是在憋笑的,而且憋得辛苦。bïmïġë.nët
看她努力地一脸正色,执了梳篦为我梳头时,我小声地对她说道:
“小妮子越发胆大了,这样的场合你都敢笑。”
她亦小声回复我,“表姐说得这是什么话,我这不是憋着不敢笑吗?哪里胆大了?”
“我不过是想到表姐上一次如此正色,还是在听学时困得以头点地,却要强打精神。”
“你还敢说!看今日礼成我怎么收拾你!”
梳整完毕,南宫懿将梳篦放于席南后,退回赞者位。
而后为宾盥——
姨母自正宾位起身,大哥稍后起身相陪,于东阶下盥洗双手,再由大哥递与布巾拭手。两人相互行礼、揖让后各归其位。
与南宫懿一番悄声打趣后,我心中的紧张与不安反倒是消了不少。如今扶着秋痕的手,转而向正东坐,四肢意不似方才僵硬了。这时,哥哥托着罗帕与发笄随姨母一同走到我面前。姨母站定后,开口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颂毕,姨母行至我身后,跪于席上,将我散于肩后的长发绾起,用发笄簪好。南宫懿走来,俯身为我扶一扶发笄——
她着一身月白色的齐胸襦裙,牙白的直襟上衣如月影朦胧。恍神间,我像是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对我说:“发簪歪了。”
我猛一眨眼,所有的迷蒙散去,在我眼前的是已然直起身的南宫懿。
“贺表姐初加礼毕。”
她自哥哥手中接过放于檀木托盘中的襦裙,随我一道去东偏殿更衣。
一路上,我仍有几分恍惚。觉得那声音,分外熟悉。可还没等我再细想,却被人打断了——
“笄礼重大,姑娘此时可不该分心!”
林姑姑神色严厉,我立刻挥散脑海中那些不着调的想法,颔首听从。
她领我去屏风后,利索地褪去我身上的齐胸襦,为我换上那套素色的高腰襦裙,披上广袖,挽上披帛。再送我出门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再入正殿,向宾客行礼后,我转向大哥所在的整座——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两块青石雕成的牌位。
聂氏长殷之位;聂长殷之妻,南宫氏之位。
“一拜父母!”
哥哥的嗓音如晨风穿廊,撷春枝柳叶,拂过我年少光阴的寸寸缕缕,拂开所有的悲伤。
“谢父亲母亲,塑我之身,予我之命。”
“谢姨母,育我十载,授我才学,伴我少年。”
礼毕,再归笄者位,向东而坐。姨母于东阶下盥手,复行至我身前。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南宫懿上前为我除去发笄,由哥哥奉上发钗。姨母为我簪钗后,南宫懿再度为我正钗——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夜晚,在金麟台的月色下,他为我扶正绾发的金雀钗。
姨母向我颔首,示意我起身前往东偏殿更衣。
这次去东偏殿,我是片刻也不敢分神,生怕给林姑姑看出来又要挨一顿批评。
为了方便加冠,秋痕拆了我的发髻,为我重新盘发于发顶处,再簪上发钗。而后,由林姑姑携我更衣。
曲裾深衣是一层压着一层,束腰时,林姑姑在我身后猛一用力,我便是倒抽一口凉气。
“小姐可是有心事?”
“姑姑宽心,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紧张罢了。”
林姑姑没有说话,只是在送我出东偏殿前掰了一下我的肩膀,又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我的腰背处——
“奴婢知道笄礼辛苦。可作为聂氏的嫡小姐,这样的累,小姐得忍着。”
曲裾收身束腰,行动起来十分不便。步步细碎,我大抵也是第一次走出了弱柳扶风的姿态。
我扶着秋痕的手行至正殿,正对上南宫凛一双百无聊赖的眼睛。而他一见了我,与湖水同色的眸子刹那间是一亮。
我心中暗自腹诽:果然男孩子都是一个德行。
“二拜恩师先长!”
跪拜时前襟被压住,束腰处勒得我是气都喘不顺。可我不敢耽误时辰,只得用力一吸气——那是吸得我腰腹生疼,开口道:
“谢先生,敛我心性,正我德行。”
“谢长兄,立我气节,传我祖训。”
我攥着秋痕的手,尽量云淡风轻地起身,一点点挪到笄者位处。一闭眼,一咬牙,复而坐下。
姨母盥手后,南宫懿上前为我除去发钗。随后,哥哥双手奉上那顶金冠。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当姨母双手持冠,加于我发顶之上时,我忽然间觉得,发冠有万钧之重。从前的时光,儿时的岁月,聂氏的名誉,宗门的责任,在这一瞬间垒于心尖。金簪穿过绕着发髻的环扣,将发冠定于头上。
姨母的手一撤开,我被那发冠压的不觉间微微低头。垂于身后的流苏随着我的动作摇晃,坠着的玉珠相碰,清脆作响。
我只得咬牙昂起头,在秋痕的搀扶下,穿着那束人的曲裾深衣、顶着那压人的金冠,一步一步向东偏殿走去。
东偏殿的门刚一关上,没等林姑姑上前,我便自己动手拆了束腰的腰带,狠狠吸了一口气。
锦儿见我如此,也赶忙上来扶住我,让秋痕替我卸去头上的金冠。秋痕将那金冠持在手中,轻声道:“这般重的冠子,实在是辛苦宝姑娘了。”
我的气都还未喘匀,便被林姑姑催促去换最后一套大袖元服。锦儿见我累得不行,便替我哀求道:
“姑姑,您略略宽限些时间吧——那曲裾、金冠穿戴的我们姑娘实在是疲累,您许她片刻休息的时间,让她吃口东西也是好的呀!”
“胡闹!笄礼有吉时为限!何况内有宗法,外有宾客,怎可随意拖延!身为嫡女,便该守宗门之法,承家族之重——不然,空有名头,又有何颜面,面见清河先祖!”
说罢,她面不改色地看向我,“小姐,请随奴婢更衣。”
一件件的元服加身,莫名叫我觉得那几件真丝绸缎的衣裳沉重不已,坠在心上,咚咚地撞着胸口。
我闭着眼,想趁这一点点的空隙略微休息片刻。不想,我半握着的手中被塞进个东西。
“这是梁姑娘在开礼前给奴婢送来的,叫奴婢务必转交给小姐——”
“姑娘说,小姐在听学时早膳便用不了多少,用多了还容易不适。她听说笄礼反复,怕小姐中途疲倦,便送了清热去火的陈皮糖来。”
糖化在口中,唇齿留香,带着淡淡的药香,缓和我全身的疲乏。
今生能识梁家女,愿与卿结手帕交。
来到妆镜台前,秋痕小心地将发冠落于我头上。
“宝姑娘当真是不一样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镜中的自己——
那张向来要被人认小几岁的脸像是在刹那间长大了,看着竟也有四五分姨母的样子。而剩下的五分,则是被我那两道不画而翠的眉毛和上扬的眼尾抢了去。
如今我才发觉,我与大哥的几分相似,全在了眉毛上。如常人所说,聂三姑娘的眉毛实在不像个姑娘。且不说浓得有些过分,只说那略微上扬的一字眉形,偏又在尾处压下来,怎么看都有几分男子的气概在。
我低下头去,轻轻地笑了。
再回正殿的路,我便走得稳多了。缓步前行,我亦是初次浏览观礼的宾客——
蓝启仁坐于右侧的上宾位,左手处是蓝曦臣。再次则为我的舅父舅母,和南宫凛。左侧的上宾位为金光善,其右手为金光瑶。
“三拜宗门族氏,彰尔之心。”
“女承聂氏之姓,即为柔弱之身,愿系同袍之责。不谓九州万里,不言河汉涛涛——”
“我思不远,旋而永济;女子怀善,旋而永反。”
“修我刀戟雪刃,利我戈矛寒光。”
“息魑魅魍魉于我辈,安清河万民于今朝。”
“我心所念,天地昭昭。”
姨母上前将我扶起,浅浅一福算作揖礼后引我入西阶处哥哥早已置好的醴酒席——行至席西,面南而立。
随后,南宫懿奉上醴酒,由姨母接过。我自回身向北,拜而听颂——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双手接过酒盏,复而单手持之,将杯中琼液倾洒在地面,以作祭酒。
可酒液自盏中落下的片刻,许许多多的声音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中,任我如何屏息凝神都祛除不掉——
“一敬皇天后土,佑江宗主平安归来。”
“二敬江宗主得胜归来,斩获头功。”
“你怎么会以为,我真的敢娶你?!”
“你不该打莲花坞的主意。”
我紧紧地攥住酒盏——险些连指甲都折断在杯壁上,方堪堪收住手,没有将酒液全部倒出去。
展袖掩面,抿了一口杯中琼液,辛辣的酒气冲上鼻腔,驱散了心中所有的幻象。哥哥又送上饭食,我执玉箸,夹起一团送入口中,以示完礼。
撤去醴席,我自去西阶东侧,面南而立。
大哥自主位处走下,向西站定,朝蓝启仁行礼曰:
“幼妹加笄,兰心若水。先生仁善,慈昭赐字。”
大哥话音未落,只听得殿外一声暴雷震彻天地。我被惊得心口一紧,却又不敢乱动,交握着的双手在不觉间握紧。一阵凉风扫过,连大殿内的烛火都跟着摇曳起来。
众人对这不祥之兆皆是暗自皱眉,唯蓝启仁一人对雷声充耳不闻、对万事视若无睹。他起身,朝大哥微微颔首以作回礼,后起身道: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兹昭其字,字曰‘朝歌’。”
即使是家仆关上了门窗,我依然听得到窗外是骤雨敲窗,狂风摧砚,纷繁若珠玉坠落,琳琅作响。
而蓝启仁的声音如他在云深不知处讲学时一样,铿锵有力、气力万钧,就算是窗外雨声不断,他的声音在这大殿之内的每一个角落也依旧清晰可闻。
我原以为蓝启仁这样清高的老者,不会在此时应仙门百家任何一人的请帖,更没想过他能来观礼我的笄礼——
蓝氏崇教,有蓝启仁坐镇的笄礼,与别人便是大有不同。
就像是在向整个修真界昭示,我能被蓝启仁认可,自有过人之处。
于蓝启仁,我除过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亦感激他的教导之恩。是他在我心中立了为人之道,量德之标。
他教我经世济民,引我崇德向善;愿我长久无忧,祈我无痛无灾;知我本性,赠我清明——
那串星月绕在我的腕子上,时刻提醒我为人之本。
他选‘朝歌’为字,大抵也是希望我能心怀晨曦之照,只念仁善之言,遍览山河盛景。
“学生虽不敏不才,敢不夙夜祗奉,敬承慎待。”
蓝启仁抬手示意我免礼,随大哥上上位听训。
大哥的正座之前,我垂首而跪,
“赐尔‘朝歌’为字,愿尔如朝歌一曲,似拂晓将明——”
“虽有浮云遮眼,遇浓夜未尽。顾可拨云见日,逐破晓之光。”
“百年万事难全,愿尔柳暗花明;若有水穷之处,便踏云起之时。”
“敬师长,悌手足;遵礼道,循家训;敏学思,谨言行;修心性,齐室家。”
“昭尔此训,望尔躬行。”
我想,我还是低估了长兄对我所愿——
字乃师长共议,而其中大哥的意思,首先是愿我能平安顺遂,一世皆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其次,才是建功名事业。
我俯下身去,额心贴着手背,躲过众人之目,暗自落下一滴眼泪。
感念上苍赐我这样亦师亦父的长兄,让我在这红尘纷繁里终有安心落脚之处。不净世的高墙永远是我的堡垒,只要回到这里,心都会觉得无比宁静。
十年分别,断不掉手足之情,淡不了血脉相牵——
手足相护,相守相望。
“小妹不敏,敬承铭记。”
大哥上前将我扶起来,带我向众宾行礼揖拜过后,说道:
“小妹笄礼即成,诚谢众宾观礼!”,复而又携我向众人行礼致谢。
见礼成,两侧便有小童列队而出,引各家去昶义堂正殿安坐,以待午宴开席。
大门一开,一阵清风卷着雨后微凉的气息拂面而来。大哥带着我与哥哥一起行至门口——
四下里寂静无声,地面上平静的水洼倒映着天际。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道长虹流光溢彩,横跨清河剔透的天际。
哥哥摇着扇子,抬头望着那道长虹,“我记得,你出生那夜也是如此——生你的时候疾风骤雨,天地混沌。你出生后,便是万物宁静。”
说到这儿,我略有几分不安地望向大哥——
对我和哥哥而言,那只是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但对大哥而言,那便是一场山崩地裂的动荡。
大哥没有看我,但我瞧见他的嘴角处有了一个柔和的弧度,眼睛也微微眯起,像是在追寻从前的记忆。
他的手拂过我脑后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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