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前,我忍不住回望隐于山林之间的云深不知处——
轻纱般的雾气拢着葱郁的浓翠,朦胧之处,隐约能瞧见兰室的飞檐。
心下怅然,竟然也有了些许的伤感。
这是今岁以来,予我庇护援手,给我提点关怀,为我挡下红尘纷繁的地方。尽管蓝启仁古板,蓝曦臣亦多沉默——
云深不知处,依旧是我十五岁最后的时光里,少有的安宁。
今年的端午后,我便在这里度过我的十六岁生辰——第一个不在金麟台亦不在不净世的生辰。散学归来,在后山的小院里,用一顿家常便饭。
不等我再多想,便听见聂宗辉轻声催促我,
“小姐,回清河的船,就要开了。”
顾及今岁雨少的缘故,我们来时的大船换做了数只小舟,摇摇晃晃地携了一行人,自余杭沿大运河北上。行至齐鲁一带时,便下船换了马车。
本来大运河南起余杭,北至涿郡的通县——距离清河不过百余里地。但今年北地干旱,大运河本也是开挖的河道,其中的水线早已降至不能再行船了。
于此,我们一行人又乘马车走了两日有余,方回到不净世。
抵达时,正直日落时分。金乌西坠,不净世背倚高山,恍如佛光万丈。
大哥带了哥哥在门口迎我们。干燥的晚风卷着傍晚的余温拂过面颊,亦吹过心间。
故里的晚风,总是这么醉人。只需一缕,即让那颗漂泊的心,得以安定。
也许真的是因为这风太过温柔,我从马车里探出头时,竟看到大哥向来冷厉的面容都有了一丝柔和的笑意。哥哥站在他身边,见了我,更是高兴地朝我挥着手中的扇子。
下车时,我没要人扶,自己捞了裙摆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路蹦蹦跳跳地朝他们二人跑过去。
走近了才被大哥瞪了一眼,意思是叫我好好走路,不许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我只得停下来,挺直了腰走过去,朝他行礼道:
“思琰求学归来,见过长兄。”
大哥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跟哥哥一同站到他身后去。而后,大哥又简单地问了聂宗辉两句关于其余弟子在清河听学的情况后,便让他们先回去休息。详细的事务,明日再议。
他则亲自带着我们去了昶义堂偏殿,进门便闻见屋中的一阵香气,我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三娘自云深不知处归来,舟车劳顿,本来该多准备些。只是可惜今年苦旱——”
“不会!”我率先打断了大哥,“家里的饭,自然比哪里都香。”
“就是的大哥,你自不要跟她客气。你看从前,在家的时候她吃饭何时还会挑的?”说着,他看看我,露出一个坏笑来,“大哥,快落座吧。聂思琰她方才肚子都叫了!”
每到这时候,哥哥总是格外地能说。
我瞪他一眼,他朝我撇撇嘴。于是,我挽起袖子就扑过去。
可还没等我们俩动起手来,就听得大哥一声厉喝:
“都给我住手!”
我们俩停下动作,只是谁也没松手——哥哥的手撑着我的额头,而我的两只手都搂在他胳膊上。
我们俩一齐看向大哥,只见他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大哥深吸了一口气道:
“都松手。”
“哥哥松手我就松。”“聂思琰放手我就放。”
可见大哥是忍无可忍,什么也没说,亲自动手拎着我们俩的后衣领,将我们二人分开。
落座后,家仆便将晚膳一一奉上。确乎都是简单寻常样式的饭菜——
刚出锅的面条上淋着油亮的炸酱,鲜切的菜码沁出一阵清新的气息。青花的磁盘里盛着微酸爽口的拍黄瓜,切好的酱牛肉上淋着蘸汁。夹起一片来,其上隐隐透光的筋花在肉质中分布均匀,令人望而生津。
大约是为我接风宴的缘故,大哥还特意叫人给我和哥哥一人上了一壶果子露。
我瞧大哥面前连个酒盏都没有,空荡得很,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哥哥抢了先——
“晋忠,去给大哥取个酒盏来。”
他接过酒盏,给大哥也满上一杯果子露道:
“今日也算是给聂思琰接风洗尘,大哥不喝酒就算了,果子露还是可以尝尝的——也不影响明日晨起练刀和处理政务,多好。”
大哥沉默地看着哥哥,并未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待一切就绪后,大哥才开口道:“用膳吧。”
趁着大哥低头的一会功夫,哥哥凑到我耳边来小声说:
“这顿饭可是费了心思又花了钱财的——今年旱灾闹得紧,钱粮都散下去赈灾了。跟你说,我都快有两个多月没见过这么实在的肉了。你可是不知道,要给你凑齐这一桌子接风宴多费精神。”
听到这儿,我只觉得心口一酸,偷偷抬眼去看大哥——
烛光下,大哥面上凸起的颧骨落下了一片阴影,眼下的乌青更是遮掩不住的疲倦。
即使修仙辟谷,可他仍旧是个凡人。
他是聂氏的宗主,是清河的铠甲。他的心里,装着清河的这片天地。他的肩上,扛着清河百姓的安稳。
可就算是疲惫不堪,他仍旧要在心里,为我和哥哥,留下那么方寸之地——
那里的温柔,只装着我们两个人。
我握着筷子的手指都在轻轻地抖动着,只能低声对哥哥说一句,“知道了。”
“坐有坐相——聂怀桑,坐好了!用完晚膳自有你们两个叙旧胡闹的时间!”
“你们二人若再没个正形,便都给我去墙边扎马步!”
我和哥哥立刻分开,两个人点头如捣蒜——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我拌着碗里的面条,听大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在云深不知处时听学的情况。
“自然是一切都好,”我嚼着半口面条,含含糊糊地对大哥说道:“听学时的同窗关系亲近,我和南宫懿住一间,松江梁氏的梁溯时常到我们这儿来玩。嗯,也会一起温书写习作。每日都很开心。”
“嚼完了再说话——半点没有闺秀该有的样子。”
我加快速度嚼了两下,将面条咽下去后,又笑着说道:“这不是在家嘛?而且,也没有外人呀!大哥总不会嫌弃我吧?”
哥哥在我旁边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笑得肩膀都在抖动。而大哥则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像是想狠狠骂我一顿,但又顾及自己甚少训斥女孩子,独自愤愤地抿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瞧他憋得脸都青了,才吐出一句不轻不重的话——
“不成体统!”
这话哥哥听了可不太满意,“大哥,你怎么不骂她呀!这这这,这一家里,可不能有两家法呀!”
听了这话,大哥立刻瞪了眼要开口。
见此情景,我立刻上去抱住大哥的胳膊,“大哥,你别生气。我以后一定会改的!还有啊,我给你看个东西!”
我听学时的结业考得了个甲等中,还有一系列甲等以上的习作我全部都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揣在怀里。本想着一回来,见到大哥就给他看的。谁知道,跟哥哥一拌嘴便忘了。
大哥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哥哥说道:“专心吃你的饭!”
而后,转过头来问我,“三娘有什么要给大哥看的?”
此时,哥哥也塞了满嘴的面条,兴致勃勃地抬头望着这边。
我神秘兮兮地抽出我来之不易的成果,轻轻地展开来,一张一张给大哥看。
“大哥,你看,我结业考得了个甲等中!还有这一次的史论,你看,是甲等上!我厉不厉害!”
不知何时哥哥也挪了过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的成绩,“蓝老头竟然给了你甲等上?!甲等上?!你拿什么贿赂他了?”
没等我反驳,大哥抬手便给了他额头一下。
“三娘自小在学识上便颇有些建树,更何况她也愿意学史。就算是不喜欢的,也能静下心来学。哪里像你,日日只看花鸟鱼虫,读那些虚无缥缈的诗画。你不知向她学便罢了,堂堂男子汉,怎么学来这样的酸话!”
哥哥听了这话,又一撇嘴,悻悻地坐了回去。狠狠吸了一口面条,嘟囔着:“也不知是谁今日夸我刀术总算是有了进益。”
“若非我天天盯着你练刀,你肯踏进校场半步吗?”
“那我不喜欢......”哥哥也是吵得词穷语尽,说了半句又低下头去吃饭,“就知道天天要我练刀练刀练刀,我又不想当宗主我练什么刀。”
这一顿饭的气氛,便也僵在了这里。
我埋头咬着嘴里的面条,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这样凝重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当盘子里的酱牛肉只剩下最后一片的时候,我和哥哥谁都没好意思动筷子。而是埋头吃饭,只是两双眼睛皆盯着那块牛肉。
余光中探过一只手来,只见大哥用筷子将那片肉夹成了两半——
一半夹进了哥哥碗里,另一半仍在碟子内。
“三娘,自己夹。”
哥哥一向是个脾气好的,如此一来,气也消了。又开始自己问我在云深不知处听学时如何——
“蓝启仁的课如何呀?是不是每日昏昏欲睡,苦不堪言?”
“还可以,史论很有意思,其余有的确实无趣。”我看他十分满意的样子,又一挑眉说道:“不过,蓝先生很赏识我哦!”
“呵呵,没少熬夜温书吧?”
我的反骨即可上来了,“那确实是。夜没少熬,早也没少起。就为了得个好成绩,妹妹我是夙兴夜寐,日日不敢怠慢。”
我偏还要大哥夸我一句!
“三娘能得这般成绩,非常不错。聪慧又求上进,自然也是好。只是,还需顾及身体。”
哥哥一听,立刻跟上,“大哥,我也要顾及身体!”
大哥大抵实在是被我们俩闹得烦不胜烦,便假装听不见,低头夹了最后一筷子面。
可哥哥扔不罢休,“大哥~我也要顾及身体!”
大哥将筷子重重地拍在碗上,“吵吵什么?!明日早起的练刀不许停!”
“那少一个时辰!”
“再加一个时辰!”
“那不增不减,晚一个时辰去总行吧?”
“不行!”
“那半个时辰!”
“一刻钟,再讨价还价就提早半个时辰!”
“那晚一刻钟就一刻钟,真是的。”
大哥无奈至极地看着哥哥,“怀桑,我真是不知道,你这样何时才能有能力继承聂氏的宗主之位。”
一听到这,哥哥立刻哭丧着个脸,“大哥!你不要催我了!你说你修为高深,又能完全驾驭刀灵,在江湖上也威震四方,正值壮年——你必定修仙得道,天地同寿!你要我来当着宗主做什么?就算你不想当了,那肯定还有你儿子呀!这这这,这如何轮得到我这三脚猫呢?你说是也不是?”
“你说,你也觉得我不聪明的。那,这,就是,朽木不可雕!对不对!朽木不可雕!你,我好好努力,但但但,但也不可强求啊!”
我看哥哥双手合十,额头抵着桌面,不停地告饶,偷偷掩着嘴笑了起来。
大哥气得额角又暴起了青筋,“快住口!也不知道丢人!莫再教坏了三娘!”
“今日还有事要同你们说,改日再治你这不上进的臭毛病!手里的筷子放下!跟我来!”
我和哥哥跟在大哥身后往书房去,路上我偷偷问他,“宗门里有什么要事吗?还需得大哥叫我们二人一起商量?”
在大哥看不见的地方,哥哥便放肆地“瞧不起我”。他白我一眼,甩开折扇说道:
“方才还夸你聪明,这下不就现了原形了?咱们俩,半斤八两。”
“问你话便答,又在这里阴阳怪气!”
“嘁,现在除了旱灾,大哥心里还能有什么大事?可不就是你的笄礼?”
如此想来也是,只是——
“这及笄、加冠的礼制流程,从前不都是由宗主定夺吗?原是不必过问我们二人的呀!”
“那我可不知道。你别看我了,是真的不知道!”哥哥耸了下肩,“哎呀,一会你问大哥不就好了。一直问我做什么呀?”
进了书房,大哥将一张纸推至我们面前。我跟哥哥凑上去一瞧,写得是几个宗门又一列名姓——
长安南宫氏:南宫琨、药罗葛氏、南宫凛、南宫懿。
姑苏蓝氏:蓝启仁、蓝曦臣。
兰陵金氏:金光善、南宫氏、金光瑶。
“今年旱情严重,”大哥停顿了片刻,又开口道:“三娘,给你的笄礼,怕是不能办得如从前怀桑加冠时那样盛大了。但我想着,你乃是聂氏的嫡女,无论如何还是要隆重些——”
“所有的仪制服饰都不会变动,只是,请的宾客,我擅自主张,缩减了一些。虽说祖制上所言,及笄、加冠皆由宗主定夺安排。但我想,这是宗门内政,也是家事。终究,还是要问过你们的意见。”
哥哥看了我一眼,率先开口,正色道:“我没有异议,万事以宗门为重。”
“三娘呢?”
我绞着手里的帕子,有些扭捏地对大哥说道:
“大哥,我,我能不能邀请梁溯?就是松江梁氏的梁晚烟——我与她在听学时交好。但如果实在是勉强,便算了。”
大哥看着我,露出一个浅笑来,缓缓呼出一口气,
“自然是可以。原本聂家嫡女的笄礼,该是遍邀天下名门宗主的。我亦留了额外让你们增添的数目,这你不必担心。”
“再者,松江梁氏人数向来精简不多。就算携直系弟子同来,亦不会是有负担。”
“三娘,只是委屈你了。”
“大哥言重,三娘从不觉得委屈。增请松江梁氏,已经是三娘任性所为。身为聂氏之女,本就该万事以宗门为先——面子上的事,不必过多计较。”
“如此便好。”大哥眼中有欣慰的笑意,我瞧着他,只觉得心中是阵阵暖意——
这是我血脉相牵的手足,此生,我们必然共同进退。
“三娘,还有一事,我想问过你再定下。”
“嗯,大哥但说无妨。”
“正宾与赞者已然定好,定的姨母与南宫懿。但主人和司仪尚未确定——”
“父母已然驾鹤,主人便空悬其位。司仪当是身份贵重又同你亲近之人,但南宫凛乃是外男,梁姑娘与你虽交好却算不得亲缘,至于曦臣和阿瑶......”
大哥的声音沉了下去,等我决定。
我忽然又想起哥哥从前说的,“大哥最不满的,还是金家独占的光阴。”
他似乎总想补偿我,想把他们缺席的十年慢慢填补。
他是聂氏的宗主,是天下的赤峰尊。可在他心中,他与我而言,总是先为兄长。毣洣阁
万事可以他独断专权,他却为我留足了选择的余地。
我侧头看了看哥哥,他用扇子点着下颌,也是在努力思考的样子。
不觉间,我低着头偷偷笑了笑——
笄礼乃是人生大事,本就该由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参与。
“大哥,长兄如父,主人自然该是你。至于司仪,”我撞了一下哥哥的肩膀,“祖制并未限定司仪是男是女,不若就辛苦哥哥吧!”
大哥的眼神动了动,可我还尚未看清其中之意,便被他垂下的眼睑遮住了那闪烁的光芒。
“既然如此,那便定下了。你今日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晨起,我领你去看及笄所用的服制和冠笄,而后会有姑姑引你学习仪制流程。剩下的时日不算多了,你还需熟悉才是。”
我乖巧地点头,偏是这时候哥哥十分没眼色地插嘴,
“大哥,我是司仪,那我是不是也要学习礼仪?那我也得跟着去——你看明日这练刀......”
“不行!你休要用这样的理由胡搅蛮缠!就算你是司仪,明日也得给我去校场练满两个时辰!之后,再去学你的司仪之礼!”
不净世的高墙外新月当空,初秋的夜里终于有了一丝凉意。我与哥哥离开时,大哥的书房仍亮着烛灯——
尚有许多的政务待他批阅。
我与哥哥并肩走在甬道上,锦儿和侍书跟在我们身后不近不远的地方。
人们都说清河的刀法霸道凌厉,所产的青石玄铁寒冷坚韧;人们都说赤峰尊刚直决绝,不净世的高墙巍峨肃杀。
可那尽是人言。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论是清寒还是尖锐,皆牵动我的心弦,连接我的血脉——
是我的故乡,亦是归处。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魔道祖师/陈情令]从君行·江澄bg糯米紫薯更新,第 73 章 第五十五章·归处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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