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旻军队与南昭镇北军各自忙于撤离山脚下的难民，安顿民生，灾后重建。双方疲敝，无暇用兵，国境此前的紧张对峙局面不再。
世人不禁感慨：来之不易的和平竟是用那山脚下数不尽的无辜者的性命换来的。
一日，南都一株五百年的双生梧桐轰然倒塌。同根缠连的参天巨树已荫泽数不尽的世代，自古苍劲有力，它的倾颓毫无预兆。人们围上前去，惊愕地发现，虽然枝蔓仍旧挺拔繁盛，但是根子早就已经腐烂。
＊
巍峨皇宫，高台琼阁，今日舞燕歌莺，明煌璀璨。
皇亲贵眷在庆和殿宴聚一堂，人头济济轻声笑语。殿内外曼妙的歌姬翩翩起舞，风起帘摆，在冬阳下如梦似幻。
承平帝独自端坐于最高位，原本身边的太后位置今日空着。入冬后老太太身体抱恙，淑妃故也欠席宴会，留在慈宁宫照看。皇后与太子各坐在帝王下方不远处的左与右。
近日照料帝王身体有功，杜若也被请到宴席末座。遥望殿宇前方，吕皇后心情看上去不错，与过来敬祝的女眷有说有笑。皇后对面的太子面色沉静，举止温文尔雅中略显疏离。
杜若自顾自宴饮，听到身边的宫廷女眷们交头接耳声此起彼伏，那些流言之中，竟也提到了自己。
“看陛下今日精神不错。听闻前些日大半时间都在卧床呢。”
“可不是么，前日太医院得了上好的鹿茸，杜大人的医术高明，善于调制药膳，自然将陛下的身体调养有方。”
“近日还得了紫微圣山的冰莲。那花只在古籍逸本中才见记载，无比珍贵，上一次有人进献还是二十二年前，救活了奄奄一息的固伦公主。”
“那陛下这次身体可大愈了？”
杜若并没参与交谈，而是边听着周围的叽叽喳喳，边望向高处帝王所在的方向。
入冬以后，帝王咳血数次，的确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宫中都做好了大礼的准备，恰在那时得到了上好鹿茸。经她精心调制药膳，才将帝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只是，再好的鹿茸对于病入膏肓的病人仍是作用有限，只能延缓病躯衰竭的时间，却不能做到真正的驱疾延寿。
所幸几乎同时，有人从北方献来了两朵紫微圣山的冰莲。
冰莲是一种传说中生长在紫微山上的圣花，隐迹在深山之中，因花瓣形似荷叶得名，茎干纤长，不蔓不枝。它的神奇之处在于花体是透明的。
纵使大自然鬼斧神工，若不是亲眼所见，人们还是难以想象，竟会有花朵通透如冰，在日照的反射下微微闪烁淡金色的光芒，宛若冰清玉洁的水晶，就像是天外来的神物。
因为紫微山结界密布，罕有人能够入山。即使侥幸进入山中，也不一定能找到它，更别提带着它活着走出巨山了。可见，冰莲何其稀有。
据医书古籍记载，将其研磨入药服用，再病入膏肓的人也能够恢复健康。
杜若本人从未见过冰莲，只在医书上看到过描述它的记载。
二十二年前，宫中曾得到过一朵冰莲。那时固伦公主正在病重弥留之际，正是在杜若母亲的调理下，公主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又延续了十多年的寿命。诞下慕如烟，也是因为有了体力的缘故。固伦公主会有子嗣，这在那以前是众人根本无法料想的事。
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亲眼见过冰莲，又因为此次献花人的身份的缘由，宫廷对冰莲的真伪十分谨慎。为了证实它的真伪，内务府特地从南都的多名重病老者中随机选中一名，再随意选取了两朵冰莲中的其中一朵进行调制。所有人见证了那个奇迹的时刻：一名已经晕厥濒死的老人，在服用之后，竟然苏醒了过来。几名太医同时上前诊脉，发现其脉象竟然趋于平稳。据说，那位老者回家之后，几日后便能下床行走了。
冰莲如此神奇，自然成了帝王恢复健康的救命仙草。医书上说，要起到最好的效果——二十二年前救治固伦公主就是如此——需要病人陷入一段时间的深度沉睡，且中途不能苏醒。
为了在一个免于打扰的安宁环境下休眠静养，帝王决定前往行宫小住，接受治疗。而这个医者的人选，自然落到了杜若身上。帝王旨意如同如山军令，今日宫宴以后，杜若也将随驾前往行宫施医。
前日接到圣旨时，众人见杜若匍匐而跪，头低着，双手用力掐着衣摆，久久不说话。宦官见一直得不到女医领旨答复，有些着急，不得不提醒道：“杜大人！”杜若这才回过神来，又犹疑了许久，似乎下了一番决心之后才终于领了命。
犹豫什么呢？难不成还想抗旨不成？
众人疑惑不解，不过对杜若的反应也不难理解。此番对帝王的施医非同小可，身负重任所以压力太大也在所难免。因为关于如何调制冰莲，当年对固伦公主施救的医者，包括她的母亲，全都已经不在人世，杜若只能依靠医书上的记录与自己的医术。当初固伦公主服药后又活了十七年，若此次帝王不能被救活，可想而知，她与她的族人将面临怎样的罪责。
不过，众人不知的是，让她忧心的，并非只是帝王的身体。
宫宴之上，耳边仍是人们的嗡嗡碎语。
此次，稀世珍贵的冰莲是由一个人远道而来，献给了南昭的宫廷。
“生得好美。”
“北国岁寒，日照不足，所以皮肤白皙如雪。”
“那日她来的时候，匍于殿内引援泣诉，那梨花带雨柔弱无力的样子多么惹人爱怜啊。”
“那副美貌，怕是只有大将军能相媲了。”
“说来也巧，她也是将门之女。”
“怪不得，所以细看的话，两人颦笑间眉宇似还有相似之韵味呢。”
杜若也随众人一道望向前方。一个异国风致的曼丽人物被奉为上宾，坐在吕皇后身边，两人时不时说笑交谈，甚是亲昵的模样。
听众人说她竟与如烟有几分相似，杜若将她默默打量着，不由皱了皱眉。
那女子双眸含羞，左眼下方白皙脸颊上的美人痣更添一派雨媚云娇的风情，不时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太子。而朱景深沉静端坐，脸色淡如止水。
底下诸人嚼舌未停。
“北旻大将军程氏幺女，单名一个娇字。娇媚俏丽，果真当得起这个名字。”
“前阵子北旻举国平民犯上作乱，血洗贵族，程家只杀剩下来她一人，在她父亲旧部的掩护下逃来南都。”
“既然有敌国的家世背景，她怎会在宫里受到如此礼遇？”
“自然是向陛下献上了圣山冰莲的缘故。还有——”
“还有？”
“北旻南部各重镇的布兵图。”
“你没听说？如今国境的太平都是由于紫微山雪灾的缘故，一旦灾难平息，难保敌国不再来犯。是以现在朝中都在说道，要趁着北旻重灾、布兵图落入我国手中的时候，先发制人，发兵北征。”
“更何况宫里头哪来无缘无故的宠幸？陛下与皇后如此礼遇她，自然也有政情上的考量。北旻新帝是他们先皇的小儿子，本来与皇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靠着纵容平民屠杀贵族得的天下，早就在他们国内的上流阶层积累了深重的怨恨。此时程家幺女逃到南都，受到南昭皇室的宠幸礼待，便是对那些在北国被压制的贵族们的一剂刺激与拉拢。到时候，我们这儿发了兵，他们那里人心摇晃，军心不稳，败得就更快了。”
“所以皇后娘娘不仅特准她随时出入宫廷，凡是太子出席的宫宴场合，都让她亲近陪伴，对两人似有撮合亲近之意。据说这些日子内宫还在置办华礼。”
“难不成——会有一场婚礼？”
“说不定呢——太子殿下至今还未婚娶，为了这事儿宫中朝中都有些着急。”
“可是，对于北征与否，听说朝堂上争议很大。镇西将军姚胜就极力反对发兵。”
“大将军的态度呢？话说回来，今日怎么不见大将军，不是还没回北境么？”
“你竟不知道？”
“什么？”
有人将头压低，掩住声音：“大将军已失踪一月有余了。”
“啊？”听者小声惊呼。
“你说得太夸张，哪里是失踪，”另有人悄声煞有介事道，“据说是告假一阵子，到东海游乐去了。和荃世子一道。”
“前几日还听皇后娘娘责备两人毫无责任心，国家如此紧要关头，北境又有雪灾，他们却仗着前些日子拥立太子的功劳，觉得背后有了稳当的靠山，便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当时陛下听了，脸色可是很不好看。”
“前段时间战事太过紧张，大将军出身尊贵，到底是从小娇生惯养的贵女，哪吃得了那么多苦，闲乐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这么久了玩得流连忘返音信全无，也的确是过分了。”
杜若皱着眉头听众人这样议论，不由与远处皇后投来的目光相碰，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杜若心里一紧，借由与左右闲聊的当口将目光移开了。
此时，程娇已起身，端着杯盏步向朱景深。斯人乌发如绸，面白似雪，虽然近来家族遭灭门血灾，今日在南国宫廷喜庆宴会的场合，她一袭应景的锦绣华袍艳丽明媚，浑身散发南都贵女最时兴的馨芬，步履窈窕，举手投足间香气临人。
斟满了美酒的杯盏由一双纤纤玉手送到朱景深面前。
朱景深默默看她，目光中毫无情绪。
众人停下闲谈屏息静气，不露声色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陛下与皇后也同时将目光聚焦在朱景深桌上。帝王眼底深沉，正要举杯自饮，也暂且停住了。皇后的眼神中则带着一种看戏的兴致。
朱景深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眸色比先前似乎更冷了，在万众的注目下漠然接过对方的美酒饮下。
大殿这才恢复了交谈声。
在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中，杜若望着远处朱景深的方向，心里一道苦涩。
他如今已是太子了，一举一动再也不能只代表自己。
两国战事一触即发，出于挑拨敌国内部势力的目的，对于逃来避难的敌国贵族，作为皇室自然要做出礼遇的姿态。www.bïmïġë.nët
程娇献酒完毕刚行完礼，还未转过身去，对面的吕皇后忽然转头朝着不远处亲昵道：“潇潇，过来！”
吕潇潇今日着装异常庄重，妆容端丽，厚重的锦衣绣裳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来，让周围女眷不由发出赞叹。
皇后拉侄女坐到身旁，正要对着殿上发话。
朱景深眸色一动，立即伸出手去一把紧握住程娇的手。
伊人长发在空中飘扬，掌中空杯落地，发出叮铃铃的脆弱声响，旋转个不停。
庆和殿顿时鸦雀无声。连帝王也放下了刚举起的杯盏。
程娇目光流转，带着热切的温度。而朱景深的眼神也不像之前那么清冷，而是报以温柔的回应。
众目睽睽之下，一双玉人若佳偶天成。
大殿炸开了锅。
＊
宴会结束后，御花园中空无一人。
帝王的车驾已经准备就绪，长长的车队将在禁军的护送下离开国都。
离出发还有一丝缝隙时间，杜若独自漫步进入御花园，望着满园的树木出神。过往的岁月，仿佛汇聚在凄清淡泊的日光中，抚摸着这安静的藤蔓香草。
此一别，归期呢？
满地的落叶，枯红与暗黄。
脑中回想的，是方才宴会上朱景深与程娇两人紧握住彼此双手含情脉脉的画面。
纵使杜若当时坐得远，也不禁双眸震惊一颤。
她原本以为，宫中最近盛传的他与北国女子之间的事只是流言而已，只是他作为太子这一身份的不得已而已。
可今日亲眼所见，让她也不得不去怀疑……若他并非真的属意于她，如何解释宫宴时会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因为那早已超出了“礼遇”的范围。对方毕竟是北国人，而北国新帝有着白家血脉。若被陛下与群臣认定太子倾心于北国人，作为体内流着白家血液的人，他对国的忠诚，将会受到所有人的怀疑。
吕皇后如此热心撮合两人的背后用意，他当真不知？
而如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段时间，太子上朝起居，一切如常，连一句也没有问过。
一个多月的时间，一切……都可以变得面目全非了么。
落叶沙哑的声音。有脚步在靠近，杜若警觉地回过身去。
一名年轻宦官站在不远处，行礼道：“杜大人，陛下恩典，问杜大人临行前可要再回府收整准备一番？”
“额……”一阵寒风吹过，杜若愣了愣，踌躇原地。
没有什么季节比深秋过后的初冬更能让人感受到时代的交替了。
卢公公等一众宫中老人也将随驾去行宫，宫里的重要位置上多了许多新人。而过往的那些力量，不论善恶正邪——如果真的存在这些区别的话——都因为权力的稳固而给人以安全感。而如今，新的力量正在暗中孕育、汹涌，以至于原本的那种安全感，正在一点点破碎。
陛下离开后，留下的这座皇宫，到底会剩下什么？
这一切，是当初如烟预料到的吗？是她曾希望的吗？
“谢陛下圣恩，”杜若没多犹豫便礼貌微笑着婉拒，“今日入宫前我已将一切准备好了，直接随驾出发即可。如今府上没有什么家人，不需要回去。”
谁都知道，杜若的父亲在几个月前被贬去了地方，如今的杜府只住着杜若一人。
年轻宦官点头，遂离开复命去了。
御花园又空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对面。
杜若睁大了眼睛。
那身影就同过往一样沉静如玉，只是冬阳将他孤寂的影拉得很长，他正静静望着她。那目光没有了过往的温和，却多了几分清冷淡漠。
“殿下，”杜若怔怔望了朱景深片刻，启口道，“如烟失踪多日，殿下一点也不担心吗？”
“我应该担心吗？”
杜若木然伫立。
听他冷漠的语气，还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烟杳无音信那么久，他竟……无动于衷。
她双唇忍不住颤抖：“今日宴会上……殿下和那北国女子……你当真不知皇后用意……？”
“是她让你过来说这些话的？”朱景深打断道。
杜若愣住。
“我不知道她这次又是在玩些什么手段，不过既然定局已成，如今我同谁又和她有什么干系。”朱景深淡漠地转过身去，冷笑道，“怕我保不住未来的皇位，让她失了荣华富贵？”
稀薄夕照下，望着朱景深走远的背影，杜若在原地失语站立，双目流下泪来。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娇将为后更新，第 123 章 第123章 失踪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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