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高挺的百年桃花树旁搭着一座高耸的竹台。那竹台好像已经有些年头了,足够两个孩子在上头玩耍、下棋、看星星。孩子长大后,成了大人,竹台便只能支撑一人了。
十来名侍者在树下一边抬头仰望,一边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明日有早朝吧?”
“有,怎么没有,而且重要得很。据说陛下极有可能公布南征权的归属。”
“那……那已经是第几壶?还喝着呢?”
“还喝着呢。还边和自己下着棋。近来不是常这样么,说是‘与月对酌,与己对弈,乃人生乐事’。”
“我还以为大人的人生乐事只有美人呢……打、打我头作甚!”
“要我说,这么个喝法,还不如像平时那样出府去沾花惹草呢。”
“没准儿大人酒量很好……从小不见他喝,不是因为有小姐管着么。”
“唉……”说到此,众人不由齐声叹起气来。
“自从小姐远嫁东海,没有了长姐管束,大人就奔着浪荡子的路数一去不复返了……”
未说完,树上忽然掉下来什么东西,正巧砸到一个嚼舌的侍者。
众人围起来一看,是一颗羊脂琼玉的白棋。
被砸的侍者将头仰得老高,嘟起嘴埋怨:“大人,这可不是玩笑的,砸坏了人怎么办!”
静默几秒,只有风沙沙作响,顷刻之间数百颗白子黑子哗啦啦一片从空中洒下来,众人连忙抱头四窜,边跑边嘴里嘟囔。
高处竹台上发出一声清浅嗤笑。那人一身翩翩白衣,于清风中悠然躺倚,一只手撑着后脑,另一只手举着酒壶,一双魅艳桃花眼似开似合,静静地望着淡雅的月与纯粹的星。bïmïġë.nët
白天对好友说了些令自己也不痛快的话。他事后很想折回去跟他讲:“对不起,说了懦弱的话。”
但他也能想像得出好友的反应,定是温和一笑,回道:“没觉得。”
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折回去说了。
印象中,总是他更常对自己说对不起,好像欠了自己什么的一样。
“对不起,我不想去争那位置……要让你们失望了。”已经忘了是哪一日了,朱景深这样对邹准说着。朱景深知道,不仅好友,还有很多人,都对他寄予厚望。
邹准对他浅笑着摇了摇头。
他知道朱景深喜欢慕如烟,那种爱慕太过纯粹,让他这个整日在情场浅酌流连的人只能望洋兴叹。
邹准何其聪明,他看得出来,以慕如烟的能力,不是不能胜任皇后。不,恰恰相反,她很适合做皇后……甚至是皇帝。但邹准也清楚,她和她母亲一样,对皇宫厌恶至深。长年待在这座表面用金银、实际却是用人骨堆砌的盛殿,再美好的花朵,也会枯萎凋零。
“你倒是先去把人追到手啊。”那时,邹准说笑着。
邹准苦笑:人家也没说一定会答应,若是到时候人追不到,再回来追皇位,不是一样么。但这话他根本不用说出来,因为说了也是白说。
邹准知道,慕如烟对于朱景深而言,不是什么可以朝三暮四的战利品,他或许早把她当成一种信仰。以朱景深的性子,若她最终给出的答案是不能接受他,他也绝不会纠缠不休。但在做出追求这一举动之前,他就先将争皇位的念头弃了,如此,一心一意,干干净净。
但即便如此,这个温润的三殿下,还是为自己身后的人做好了万全的安顿。这些年朝野的暗中部署,他大抵能确保,到时候长兄登上皇位,这些人能继续与长兄配合融洽,延享荣华,平安无虞。
邹准苦笑着,这就是朱景深,对他们真算得上仁至义尽,而他自己却没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我你不用担心,右相府半生荣华,以后大不了学父亲纵情山水,再不济去东海鱼米之乡投奔长姐。其他人,你也不用担心……人各有命,跟你有什么关系。”说着说着,就跟告别似的,邹准平素人前嘻笑放浪,可不习惯这种忧愁的调调。
“对不起……”朱景深望着远方,“长兄会是个好皇帝。”
不够——邹准心中暗道,但是知道好友心意已决,他便也不再开口。
或许,他的选择是对的。
二十多年前,国库充盈,新君登基,一切欣欣向荣充满生机。二十多年过去了,而如今又成了什么模样?又何止是二十多年前?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在史书中重演过无数遍。
就像一个可怕的轮回,巨轮之下,上至帝王下至平民,没有一人躲得过去。或许有人说,每隔几十年的兴衰轮回不过是历史的新陈代谢,万事总是不破不立。
简直是鬼话……邹准内心充满不屑,每一次“破”,都要死多少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逃得过这种轮回?
他做得到吗?邹准比朱景深长几岁,从小看着朱景深长大,心里对他自然有种隐隐的企盼。熟悉三殿下的人,都不会没有这种企盼。
但思虑许久,邹准无力摇了摇头:不,当年固伦公主没能做到,他父皇也没能做到……没有理由可以证明,他能做到。
如此想着,邹准倒是为好友快乐起来。不去争便不去争吧。或许一个既聪慧又正直的人并不适合做帝王。因为那样的人早晚会被自己折磨死的。
邹准此刻独自躺倚在竹台之上,望着满天繁星,悠悠将一口酒饮下。酒划过喉咙,一阵涩辣。
可是,今日帝王的态度,倒是让他不得不往深处琢磨。
紫微殿上,朱景深说出的那句质疑的话足以动摇帝国的根基,可帝王竟然什么也没说。要知道,朝野皆知,三殿下从小是承平帝最不喜的儿子。
那时,邹准就已经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所以才在亭阁中对朱景深玩笑说国库是他父皇留给他的钱。后来回到府里,听到帝王下达的一连串敕令,更是加重了他这种预感。
承平帝下令善待关押着的暴民,若证实了只是受人蛊惑的难民,一律不杀;将刘轶放出牢狱,褫夺了所有功勋,却留着中护军的头衔,命其将功补过,以观后效。
还有,虽然昨日朱景深答应了与暴民谈判,但皇子身份何其尊贵,与暴民谈判的确不妥,而且会滋长有些不轨之徒的异心而争相仿效。所以皇帝采取折衷的方法,派刑部去谈,但若发现对方有叛国的企图,刑部斩刀铁钺,随时恭候。
这一切看上去都是因为今日太后发话的缘故,但其实,皇帝这么做,也为朱景深留足了面子,不仅在朝中长了他的威信,也让他在民间获得了美名。
清风拂面,衣摆轻扬,斯人依旧慵懒躺倚于高处竹台。四下寂静,唯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还有那丛中寂寞的蝉鸣。
想到两日来发生的这一切,连带着席卷心头的对于往事的回忆,邹准心情复杂,久久地遥望着朗月星空。
*
坐在御书房侧殿的餐桌前,慕如烟默默打量着对面的帝王。他一袭朱雀锦纹便衣,风姿依旧,只是面庞已经很憔悴了。是谁把一代帝王折磨成了如今模样?
侧殿明亮肃穆,火烛在静谧的夏风中轻轻扑闪。不知为何,隐隐透着种凄凉之感。这次回到都城,每每入宫,特别是到夜里,慕如烟常能感受到这种凄凉。
圆桌不大,本就是平日帝王为了方便处理政事独自就膳用的。上面都是些家常菜肴,没有山珍海味。从前些日子南疆难民涌入国都起,皇室与民共苦,宫中的伙食就变得清淡了许多。
“朕已经吃过些,朕看你吃。”承平帝微微一笑,像个普通人家慈爱的伯父,对慕如烟道。
慕如烟看着桌上未动过一丝一毫的饭菜,心中莫名有些沉重。但她仍对他不识世故地天真一笑,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辈,自顾自吃起来。
承平帝嘴角含笑,看着她吃了会儿,他自己举杯悠悠喝了口酒。
慕如烟停下碗筷,静静看他。
放下杯盏,帝王忽然问道:“烟儿觉得,让哪方军队征战南疆,合适?”
慕如烟怔怔望着承平帝幽深的双眸。她知道皇帝今日召她是关于这件事,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开门见山地问出来。
她内心警惕着,嘴上却没心没肺笑起来:“不是镇东军么?大家都说,肯定是镇东军。”
“不是别人怎么说。朕要听你说。”
她能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悄悄深吸了口气,继续平静笑道:“烟儿觉得怎么样不重要。关键还是皇伯伯觉得哪边合适。”
话头就像球一样,在两人间踢来踢去。
慕如烟知道帝王心思何其深沉,他今日故意饮酒,就是想做出酒后交心吐真言的假相,以此来套她的话。她才不会上他的当。
沉默片刻,帝王将沉重的身子向后倚靠到椅背,不由轻叹一声:“你父母从来不会对朕如此讲话。”
慕如烟默默垂下眼眸。
“你知道朕近来常在想什么吗?”
“什么?”
“朕一直在想,要是你父母还在,就好了。”
慕如烟喉咙哽咽,凝视着帝王如水的双眸。
“自从你父母过世后,真心帮朕分担的人,就再也没有了。”他苦笑着自己给自己又斟上一杯酒,仰头一口饮下。冰冷的皇宫,不论是妻妾、还是孩子,都各有所图,若真有性命攸关的那一刻,他可没有自信,自己不会命丧他们之手。
“朕再问你一句,”承平帝深沉地望着慕如烟,“烟儿心里希望,谁做储君?”
两人无声对望,火烛扑朔迷离,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正在此时,只见卢公公端着一个盘子缓缓走过来。他一路无话,深深地躬身低着头,将盘上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到慕如烟面前——
餐后甜点:莲花糕。
慕如烟默默望着桌上的点心,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帝王忽而笑着开口:“朕忘了,烟儿说过不喜欢吃甜食。”
卢公公会意,又端来三种丝毫不甜的点心,它们形状材质各不相同。他将它们一一呈于她的面前。
“选你真正喜欢的吃。”帝王凉声道,目光如冰一般有种尖寒的穿透之力,语气中却听不出他的任何情绪。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娇将为后沐心初更新,第 39 章 第39章 对酌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