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见她先是满脸震惊,随后是悲痛欲绝地浑身颤栗,可所有情绪都被她以极大的克制力强烈按压住,没有爆发出来。
杜若立即将好友安置在自己的房中,对她施了药。
因为恨之入骨,清月选的毒药并不是即刻致命的,而是尽可能延长慕如烟的痛苦。短则一整日,长则可能持续数日,那剖心刮骨的剧毒会一点一滴腐蚀她的五脏六腑,噬坏她的筋骨。比起忍受剧痛苟延残喘,倒不如一剑了结了性命更来得痛快。
不过,也幸好此毒并不是一击致命。
所幸送来及时,好友的性命总算是保住了,可是……
杜若后怕又忧心忡忡地为熟睡的慕如烟盖上锦被,从里屋走出来。
已经日暮西沉。
杜若的面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代友端重致礼:“谢谢你,救了她。”
清月瞪大了眼睛,浑身震在原地。
她明明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这样说……
她明明知道那个杀慕如烟的凶手就在眼前,却故意装作以为是她救了她。
没有憎恨,没有愤怒,甚至连一句责备也没有。
故意不将话说破,并不是出于虚伪,更无关恐惧与懦弱。
恰恰相反,那是一种出于为对方考虑的深沉的温柔。
她的心同样敞明磊落,既能担当所有,亦能包容所有。
那一瞬清月就如天雷劈身。
越了解,越惊异。
什么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被慕如烟视作挚友的人,自然和她别无二致。两人或许性格不同,所处的位置也不同,但却有着共通的风骨与魂魄。
那一刻,眼前杜若的面庞竟然在夕阳晖照下显得模糊了,就好像一具慕如烟留在世间的温柔的分/身。今日饮毒,是否是她想将在战场上杀人的那个自己从这个世界驱逐出去,而留下在人间救人的那一个?
“城门很快就要关闭了。”杜若望向屋外的天边斜阳,“姑娘还是尽早出发吧。”
今日城外送行人很多,浑水摸鱼,最方便逃走。
清月亦双目沉沉望向淡薄的夕照,紫色的云彩下方镶了金边,那画面凄美至极,不似凡间。
“姑娘无需自责,更不必自我贬抑,”杜若淡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走的路,谁也替代不了。即使没有姑娘,她也一样会这样选。她当然知道姑娘代表不了所有南疆人。她甚至并不是在寻求他们的谅解。”
一阵风吹过,让清月背脊一颤。
是啊,寻求死去的灵魂的谅解,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底,”杜若平静道,“能原谅自己的,终究只有自己。”
沉紫淡金,天长地阔,清月在风中失神站立。
她今日前来,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是赎罪,为了给自己寻一个解脱,二是为了……她。
若不亲手将慕如烟杀了,她将永远无法看清自己恨意的真实。那憎恨将混沌地永远缠绕在她的心头,困住她一辈子,无法解脱。
献祭——
向你的敌人。
清月喉咙哽咽。
能原谅自己的,终究只有自己。
眸中全是凄夕薄暮,过了很久,清月心情终于恢复了冷静,看向杜若:“等慕如烟醒了,请你告诉她,她是个懦夫。”
杜若愣了愣。
清月继续道:“我也是。”
说完,她便往杜府大门走去。
“等一下!”
清月回过头来,见杜若一如既往宁静的脸上似乎藏着几分激动。
“这是一个女人也可以选择做‘懦夫’的时代。”杜若努力控制着那几分激动,尽可能保持面庞的平静,正如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尽可能不带有颤动,“当一个女人也可以选择做懦夫,不正说明了这个世界正在越来越好吗?”
清月眯起眼,心里隐隐一动:为什么……面对杜若的这番话,就像面对慕如烟一样,觉得完全不能理解她,却又好像在灵魂深处——超过语言的那一部分——能够完全理解。
余晖落在杜若温柔的脸上,美得宁静而有力量:“所以,不要放弃。永远不要放弃。”
清月望着杜若坚定的双眸,两人在夕照下相视微笑起来。她缓缓扬起衣袖,向杜若郑重行礼,转身翩然离去。
*
清月离开后,杜若赶紧写完密信送了出去,然后回到房中,守护在好友的身旁。
这个傻瓜,从来都不会好好听别人讲话。
那日她为救朱景深而中毒,杜若就曾告诫过:“如今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做那种傻事了。”
那时她调皮回答:“人要是不做些傻事,人生多没意思啊。”
果不其然……
比谁都更能看清南墙的危险,却又比谁都更决绝地撞上去。
真正能原谅自己的,终究只有自己。
真正能审判自己的,终究也只有自己。
这个傻瓜早就提前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把慕府抵押给了雍家,将镇北军交给了凤影和骆珏,连素羽也被她今日差出了都城。而且,这些日子她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嬉笑做事照常不误,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以至于没有人察觉到有什么异样。
前几日素羽听说要派她去地方上查收地租的时候,众人还稍稍纳闷了一下:做什么这么急?不过那日后来正巧雍静过来,那位债主大小姐在慕府里闹了一大通,还带来一堆人丈量园子。想来也是因为债台高筑不能再拖,素羽与众人便没有起疑。
纯属逃避,不负责任,不应提倡,谢绝效仿……bïmïġë.nët
默念慕如烟的遗书,此刻在床边望着她纯净的睡颜,杜若只得无奈苦笑。她甚至都能想象,好友活过来以后依旧冥顽不灵,一脸理所当然的耍赖模样:“我就是逃避、就是不负责任了。反正这世上从来都是,少了谁都能照常运转。”
清月并不了解慕如烟与众好友间更深的交往,所以见到这封遗书只当她又是信口玩笑。
可杜若怎会不懂得。
所以你将那被辜负的美人困在宫中,而却无法回应他的感情,更无法选择留下。
因为你早就准备好了去死。
“确实是,”杜若流下泪来,轻轻将熟睡着的好友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温柔责备道,“太不负责任了。”
*
素羽收到杜若的密信从地方上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慕如烟也昏睡了整整一个星期,正好赶上在素羽来杜府的那日,苏醒了过来。
刚醒了一小会儿,慕如烟倚坐在床上,正和床边的杜若说着话,素羽突然踏破门冲了进来。两人都转头看向门口。
别说杜若,慕如烟也从未看过素羽如此暴怒的样子,不由愣住。
“慕如烟!”这是第一次从素羽口中喊出慕如烟的名,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叫她小姐。
一开门看到慕如烟坐在床上还能如常讲话的那一瞬,素羽心里猛地一松,身子都陡然一软。可紧接着,汹涌的情绪就像激冲的潮水,看上去她实在是怒不可遏忍无可忍了,一把上前揪住慕如烟的衣襟:“你这个大骗子!”
只见慕如烟那虚弱的身体在床上被不住摇晃,场面堪称一片凌乱。
慕如烟是可以再开玩笑说,让你去地方上收地租也没骗你啊,但她知道素羽对她的这个指控,她着实没得辩解。
下一瞬,素羽停下摇晃的手,紧紧抱住慕如烟,嚎啕大哭起来。
慕如烟愧疚垂眸,缓缓抬起手,轻拍素羽的后背,才将她逐渐安抚下来。
“你这个大骗子,还哄我说什么要同朝为官,”素羽边哽咽边骂咧咧,“到那时候你早就死得透透的了,谁来和我同朝为官!”
慕如烟苍白的脸庞强忍住笑意,慢悠悠道:“我那时想着,你回来后看在我已经死得透透的份上,气也容易消一些了。”
“噗……”素羽听了破涕为笑,坐直起身来。
床边的杜若也无奈摇头。
三个女孩相视而笑。
前些日子拥立好东宫以后,慕如烟开口,让素羽别再和她一同去北境了。理由是,因为慕府在各个地方上的属地事务荒废太久,需委派素羽去地方上查租。等查租完毕回到都城之后,她希望素羽一边继续管理慕府,一边准备未来的科考,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就算不是马上,未来肯定有一天会开放女子科考。一开始名额不一定会多,但今后会慢慢多起来的。”慕如烟如此预言。
见素羽犹疑不决的样子,慕如烟笑道:“等考过了、入朝从仕,若你想来北境找我们,从中央调派过来不就好了。到时候我们一武一文,同朝为官。”
慕如烟鼓励素羽留在都城准备科考的原因,自然是出于知人善任的提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知道自己不在了以后,素羽就失了留在北境军营的意义。将来不论是雍家还是表兄将慕府接下来,都不会亏待素羽。可是,难道要她守着这个园子一辈子么?
她想要给素羽一个好前程。
同时,虽然没有对素羽本人透漏,她也已将她暗中托付给了朱荃,要他给她找个好人家。因她知道女子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驰骋是何等的不易。素羽和她不同,温静守礼,面皮子又薄。若是在男人世界里求不得功名,至少可以退回家里来,在传统的世界里安享天伦。
当时她与素羽谈的时候,朱荃也在一旁。他知道表妹对这个贴身侍女的疼爱,也暗地里受了她的托付,所以帮腔玩笑道:“她这是要你拿着朝廷的俸禄以文官的身份调到北境。合着这是不想从自己腰包里掏钱养人啊。”
那时,他们说着都笑了。
朱荃问慕如烟:“你为何确定以后会有这样的新政?”
要知道,陛下在位二十多年,在慕如烟他们幼时曾努力推行过贵族男女共读,那时受到了多少贵族家庭的阳奉阴违,以至于在慕如烟上学的那些年虽勉强实施了,之后却只得不了了之。所以,这样的新政,不可能出自陛下手笔,只能在今后朱景深治下才有希望。
可前日拥立太子之事是背着朱景深的意思,等于是强行将他架进东宫的。太子之位确立之后,别说几人共相谈事了,直到册封之前,世人只见三皇子把自己关在府上,谁都不见。
但是慕如烟却很确定:“他会。”
她相信他会。
因为他曾经说过:“你想让我做的事、成为的人,都将如你所愿。”
他说过,便会努力去做。
即便那个世界,已经再也没有她。
*
杜府,慕如烟刚苏醒过来,病榻旁三个女孩相视而笑。
素羽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忙扶着慕如烟的身子问道:“刚刚弄疼你了吗?”
慕如烟笑着摇摇头。
杜若不说话,却微微将头低下,湿润了双眸。
她知道好友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疼痛。
那毒太难解了,渗入脏腑骨肉的毒液一点一滴地折磨着她的躯体。解药入体,就如同与毒素在搏斗一般,是一场看不见的旷日持久的战争。
虽然命是保住了……
*
北国的深秋,一声鹰啼,一道秋风,漫天黄叶簌簌掉落。
很快就要万物萧索了。
习惯了故国寒冷的人,不会不喜欢深秋。天很高很高,没有一丝的云彩,那片纯净最是让人怀念。
记忆中的宫殿,纱幔朦胧。一面面灵牌,一个个名字,安静又遥远。殿里站着两个面庞模糊的人。
“知道为什么选你去吗?”
隔了许久,她答道:“知道。”
对方的声音很冷静:“若他们不是生性高贵之人,你过去以后,活不过三日。”
又是许久的沉默,她低着头,再次开口:“既是陛下的表兄妹,自然都是生性高贵之人。”
……
一丝冷风拂过,南国的初冬也渐渐冷了。
程娇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
清晨的风将窗帷的纱幔轻摇拂动,或许是那风,又或许是那纱,竟让她梦回了。
窗外有鸟儿的啼声。
她不急着起来,而是伸出手指在半空细细端详,将它们一根根耐心细数,望着晨光静静地透过自己的指缝,落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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