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的老伯慢吞吞收拾着桌上碗盏。不少筷子落在地上,老伯扶着桌子试了半天,弯不下去的腰只能让他够到一边。
老伯喘了口气,涨红了脸继续试。一只素白的手拾起了那只筷子。老伯一抬头,对面站了一个年轻的公子,衣服比夜色黑,肤色比雪要白。
老伯道:“多谢这位公子。”
傅清离道:“不必客气。”
妙仙儿的待客室只能容一人进去,傅清离等贺朝凤的功夫,已经在楼里转了一圈。他不但转,甚至连后院的花都赏了几轮。
傅清离见老伯捶着腰颤颤巍巍,干脆撸了袖子,替他一道收拾,惊地老伯连连阻止,忐忑不安道:“这,使不得,使不得!这,脏了您的手!”
傅清离看着风流,像是那种富贵人家出来戏耍人间的公子,干干净净的,老伯哪肯让公子哥干这种事。这碗盏上满是油污,沾了身都觉得唐突。
傅清离一边替老伯收东西一边安慰他说:“都是寻常人会用的东西,哪有干不干净之分。你先在一边坐下,我很快的。”
老伯当然不肯坐,他拦不住傅清离,只能尽量加快手上的动作。两人比一人好,整理起来顿时快了许多。老伯看着傅清离,老伯感慨说:“看公子出身富贵,想不到会做这种粗活。”
傅清离一笑,傅清离打趣道:“我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论干活,我还拿过第一。”
这话就说说而已,老伯是不会信的。只这么说着话,一院的桌子便收拾完毕。傅清离将叠起的碗替老伯全数放进竹筐。
老伯舒了口气,老伯说:“多谢公子,若非有你,老头恐怕要一个人忙到半夜。剩下的,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这竹筐很大,里头如果摆满东西,份量也会很沉。老伯一个人是拿不动的,但他可以分走个五六趟。傅清离帮了他许多,他已经十分感激。
傅清离也不拆穿他,傅清离只任由老伯取了帕子擦手,问:“春风楼这般大的地方,老板怎么如此小气,竟连下人都不多请几个,要你一个人打扫这里。”
这话说来长。
老伯道:“原本是有几个的,但是因为先前出了事,所以下人走的走,辞的辞。这几日,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干活了。”
偌大一个春风楼,看着光鲜亮丽,谁能想到曲终人散,竟是如此凄清。
傅清离不动声色道:“哦?我也一直在幽州,怎么没有听说春风楼出了什么事?”
老伯看看左右,四下无人。宾客搂着姑娘睡在客房,门窗关得紧实,这里厨房杂院根本不会有人来。老伯郑重道:“春风楼闹鬼。”毣洣阁
闹的还是厉鬼。
傅清离眼神微动。
若要按日子算起来,大约是半个多月前。春风楼死了一个姑娘和长工。很简单的事。楼里的姑娘和长工日久生情,搅和在一处,被客人发现了。
客人常与这姑娘好,那日撞见此事,当即大怒,立时要将这人带走。他时常带姑娘过夜是常事,只要不继续闹,春风楼没什么好阻止。结果就出事了。
杜三娘前脚为息事宁人把人往客人那一送,次日凌晨就有人报与她说:“小翠死了。”
杜三娘当即就大怒大惊。她春风楼的人,就算公私不分,该罚该打应当由她动手,岂能落在外人手里!杜三娘道:“如何死的!”
下人有些无奈,下人说:“还能如何死。”
觉得受了轻慢的客人当然是什么花样都用,也不知小翠是不肯,还是花样玩太过。总之第二天,人已经凉了。但杜三娘去质问,客人却说自己什么都没干,是小翠不肯,一头撞在柱子上,自己撞出的好歹。
傅清离说:“怎么死的,让人一验便知。那客人逼死了姑娘,没人报官吗?”都说李明诚是个好官,李明诚如果知道,一定会彻查此事。且不论缘由,死了人便该为此负责。
老伯无奈,老伯沉默了半晌,说:“是有人报了官。李大人也去问了话,但小翠身上并无伤痕,唯有额上一处血迹分明。谁能亲眼见他逼人撞柱,谁有证据呢?”
小翠死后,那人被李明诚抓了去,问不出好歹,又无奈放了出来。一条人命没出结果,长工得知小翠的事,第二日便也投了井。就投在春风楼里面。
姑娘们与小翠交好,伙计与长工交好。难道只有小翠与长工是情投意合吗?或许还有其他人,一时之间,楼里面上风光,内里残破,人人沉默。
傅清离陷入了沉默。
傅清离说:“这人是谁?”
老伯眼里露出了光,老伯说:“老天长眼,这个人已经在昨晚身首异处。”
老伯掷声咬牙:“他就是万福赌庄的万福。”
冬天若有雷,雷光隐隐,想必也能映出万福临死前惊惶的脸。
万福此人,作恶多端,还爱钻律法的空子。李明诚屡屡要办他,却总挑不着硬处。小翠一案,万福以没有证据为名,堂而皇之回了赌庄,又送了一箩筐金银给春风楼,说给姐妹们压惊。
那满箱翠珠光洁如玉,殊不知上面沾着谁的心头血。今早获知万福赌庄惨案,何止老伯一人大快人心。老伯道:“苍天终究长眼!一定是小翠自己回来报的仇!”
傅清离没有答话,傅清离并没有说,万福的死,并非是因为小翠回来报仇。但万福之所以会死,也是因为他起了贪欲。万福如果不贪心周青的横财,又如何会招至横祸?
从这上面来说,天理昭彰,似乎并没有说错。
傅清离不想打击老伯,他换了个话题:“既然小翠大仇得报,又为何说春风楼闹鬼呢?”
噢,对,是有这事。老伯说:“小翠虽然大仇得报,可还有一个长工啊。还有,当初替小翠报官的那个孩子,一并失踪了,一定也遭了万福的毒手!”
还有一个人?傅清离所知春风楼,目前失踪的就两个人。
傅清离眼神微动,傅清离说:“我听说,之前有个经常给春风楼送米面的货郎不见了,伯伯说的,莫非是他?”
老伯道:“是他呀。”
老伯握着傅清离的手道:“都说他失踪,我知道他一定是死了!水娃没有亲人,他每次送米面时,都是周仝和他对接的。那日小翠出事,周仝没有出来,是我见的水娃。他一听就很激动,一定要去替他们讨公道!”
老伯说着,流下两行泪:“如果不是老头子我嘴碎,我要是不说,他要是不问,也许水娃就不会死。”
一个老人,想到伤心处,眼眶泛红,声音哽噎,泪水沿着皱纹淌下,竟是无言的悲苦。他哽咽着,只反复说:“孩子,孩子啊”
傅清离:“……”
傅清离覆上老伯的手,老人的手饱经风霜,如树枝虬干。傅清离道:“你放心,不管水娃是死是活,我会替你帮他找个公道。”
一个人,活要光明正大活,死也要有头有脸的死。而非这样不明不白,失踪后,竟连一丝音讯都找寻不到。
傅清离做了这样的保证,纵使他看起来并非如何强壮,却也叫人心安。老伯握着傅清离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看着傅清离,说:“好孩子,好孩子。”
二十岁,已不是孩子了,但与一个六十多的人站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是长与孙。当一个孩子简单,担得起一个好字,却从来很难。
待老伯平复了一下心情,傅清离才说:“水娃背上有一只黑蝴蝶的印记,伯伯瞧过没有?”
老伯正擦着眼泪,闻言想了想,老伯说:“似乎是见过。”
但老伯道:“那是个什么我也看不清,只记得是黑黑一坨。不过,周仝身上好像也有啊。”
夏天热时,长工都是光着膀子干活。水娃偶尔送个货,老伯可能见不到。但周仝身上的老伯见过。老伯还说过周仝,年轻人学什么不好,学那些不好的人绣大黑豹子。
周仝憨笑道:“这不是大黑豹子,是水粉画的蝴蝶。就,就是和别人闹着玩的。”
哪个大男人可以任人在背上作画,约摸是心仪的人。当时老伯只取笑他有了心上人,却没想到心上人就在楼里,更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双双化蝶。
自出了这事,春风楼到了夜间总是阴森森,像今晚一般寂静。而那些伙计,也不知怎么,一天比一天少,更叫人毛骨悚然。后来除了老伯,便无人在夜间干活。
待傅清离将老伯安慰半天,替他把东西收进厨房又一一洗净,忙活半天,才想起来,贺朝凤应当与妙仙儿谈完了。傅清离匆匆赶到大院,仰头望去,屋内大多歇了灯,他耳力好,隐隐还能听到一些浪语,十分模糊。
傅清离凭过人的眼力,在楼上一圈逡巡,准确找到妙仙儿与贺朝凤呆着的屋子。待见门口一盏红梅灯已被人取下,傅清离脑中顿时轰然一声。
春风楼的屋子外面都会挂灯,灯亮着,说明屋里有人,灯取下,说明不但有人,还留了人。但妙仙儿从不留人啊。难道,难道妙仙儿也会有例外?
傅清离不禁胡思乱想起来,贺朝凤那张嘴,天花乱坠,妙仙儿动了心也不奇怪。但若贺朝凤不是自愿的呢?这样一想,傅清离双臂一振就要飞去
却在下一瞬间臂膀叫人一捉。
贺朝凤早就结束了和妙仙儿的会谈时间,贺朝凤已经等了傅清离很久,他甚至怀疑傅清离一个人跑了。好不容易见傅清离出来,正是要吓傅清离一跳。
没想到傅清离没吓成,惊到了贺朝凤自己。贺朝凤捉了傅清离的手臂,贺朝凤看了眼傅清离的姿势:“干嘛,你要起飞啊?”
傅清离:“……”
傅清离目光落在贺朝凤手里那盏红梅灯上。贺朝凤见傅清离目光所视,将灯一举,解释说:“妙姑娘说为了赔偿我听她一首十面埋伏,送我一盏灯,以免夜路不好走。”
能叫.春风楼头牌赔偿,贺朝凤大概是幽州第一人。傅清离虽然不曾听见,但大约能想到妙仙儿是以如何求生不得的心情恭送这尊佛爷出门。
那种上下不得的心情还悬在半空,知道贺朝凤和别人睡了时的震惊和嫉妒像蛇一样缠住了傅清离,哪怕如今见着贺朝凤依然那么可恶,傅清离都半晌不得轻松。
就在方才,傅清离确定了一件事。
贺朝凤将灯凑到傅清离面前仔细照了照:“你这是怎么了,哪儿难过了?”
傅清离没作声,傅清离半晌道:“没什么。我只是刚才突然想到,我的六十万两,好像打了水漂。”
傅清离看着贺朝凤,微微一笑:“所以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什么六十万,哪来的六十万。贺朝凤现在对数字十分敏感,就怕傅清离突然又把价钱翻一倍。但贺朝凤一琢磨傅清离那番话,贺朝凤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俗话说主角升级的路上,升级的不仅是技能还有友情!根据以往工作经验,综合目前剧情进度和小弟好感度提升双向主线推进的一般套路,心念急转间,贺朝凤恍然大悟!
贺朝凤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贺朝凤热情洋溢地握住了傅清离的手:“我早就想与你说,日子那么长,我们一起创业,实在不必拘泥于这口头欠账。你终于明白了?”
亲兄弟不必明算账,小弟终有一日要成为最顶尖的男二,到时候两人搭配得宜,赶走大小反派,走上人生巅峰,岂非妙事快哉!
傅清离任贺朝凤握着他的手,傅清离看着贺朝凤发自内心痛快的模样,笑意微微加深。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柳吟疏失去的岂止只是一个青梅竹马贺朝凤。他的凤儿该值黄金万万两,有价无市。谁也不当有胆和他抢。
红梅灯幽静,映亮了青石板路。春风楼在幽州城中心,如今万籁俱寂,能走在路上的,大约只有贺朝凤与傅清离两人。
此处离榭满楼两条街,距天香楼五条街。金元宝一定住在榭满楼,天香楼却只收一文钱。鱼和熊掌贺朝凤都想选。
但是贺朝凤先和傅清离分享了刚才获得的消息情报。
方才在妙仙儿的房间,贺朝凤以十万两的价格,拍下了青楼头牌一份原汁原味的笔录头条。贺朝凤说:“你猜猜我问了妙仙儿什么?”
傅清离说:“你问了周青?”
贺朝凤一噎:“你怎么知道?”
傅清离笑道:“之前在风雪山庄,你说,凶手最喜欢做两种人,一种是围观的路人,一种是第一个报案的人。周青既是重要的线人,命又这么大,你岂非要怀疑他?”
贺朝凤:“……”
这个人已经进步了,他从一个暗卫进阶成了情报高手,还钻进了贺朝凤的肚子当了他的蛔虫。贺朝凤感慨道:“你如果是我的同事,一定是和我抢年终奖的那个人。”
贺朝凤是怀疑周青,但倒不是因为周青命大。因为周青的命大,得益于贺朝凤。倘若贺朝凤不去中途拦截周青,也许周青已经成了今日头条。
贺朝凤说:“薛礼说过,周青但凡有钱,一定会在春风楼住到把钱用完。但我问了妙仙儿,周青有钱后有没有见过她,妙仙儿说没有。”
一个喜欢姑娘又爱青楼甚至把青楼当家的人,有了消费能力却忽然一反常态,甚至都不炫个富,不去找最漂亮的姑娘,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周青不敢。所以周青只敢去赌庄。因为赌庄是一处不管输赢,都一定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
赢,周青的钱就有了来路。输,似乎更让人安心。周青一共在赌庄输了近千两。但周青没有收手,更没有不甘。周青他就是想输这笔钱。
什么钱花掉了才安心呢?
贺朝凤站住脚,贺朝凤与傅清离对视一眼,同时说出了四个字:“不义之财。”
两人同时出口,不禁一愣,随及笑起来。很少有人能与贺朝凤这么合拍,傅清离这个人除了比较容易想多,各方面都很戳贺朝凤那个达标的点。
傅清离道:“那么,我也有一桩事要说。”
傅清离悄悄凑到贺朝凤耳边,傅清离说:“你方才呆的那个春风楼,它闹鬼。”
贺朝凤:“……”
傅清离看贺朝凤一脸被打击到的模样,那点小小的醋气顿时化成了锅里沸腾的灵草水,虽臭但有效,消失地无影无踪。
傅爷高兴起来,笑眯眯说:“骗你的。”
在贺朝凤准备亲手换个男二时,傅清离才叫着饶,与贺朝凤说了方才从老伯那里听来的额外情报。傅清离将小翠和周仝的事一说,提到了那个货郎。
傅清离道:“老伯说他曾在周仝身上见过黑蝴蝶,是小翠水粉所画。至于那个货郎,是在替小翠姑娘报案的路上失踪的。”
贺朝凤道:“你的意思,货郎可能是被万福赌庄的人半路截了胡杀的?”
傅清离沉吟说:“只是有这种可能。”
但并不能确定。毕竟无论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是一面之词。老伯痛恨万福,下意识便会如此确定,并不是亲眼所见。
如果货郎是被万福赌庄的人截了,那他们一定是像对付周青一样,把人追赶到小巷角落,一打一塞直接套走。
春风楼的事,因为杜三娘压下的关系,外面的人知道并不多,而万福赌庄的人欺凌讨债已成惯例,他们即便是抓个把人,也没太多人在意。
但是在意的人是一定有的。比如说,那些总是在各种巧合中注意到什么的路人,而且这路人长住春风楼,或许是因为知道些什么,从而一反常态,连钱都不想握在手里。
夜半子时,月明星稀。
周青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白日里,周青偷偷去万福赌庄看了一眼,现场太惨了,惨的周青当时就腿软,差点被李明诚盯上,幸好被那个石泉挡了一挡。
周青抱着被子又庆幸又害怕,这么一翻身,窗外传来咯咯的声音。窗户轻动,外头露出一张惨白惨白的脸。脸说:“周青。”
周青:“啊啊啊啊啊”
眼一翻,直接撅了过去。
贺朝凤:“……”
贺朝凤看着自己这身黑衣:“我很吓人吗?”
平时不吓人,这样轻飘飘隐在黑暗里叫人名字,是挺吓人。但傅清离现在有滤镜,傅清离捏捏贺朝凤的脸,昧着良心哄:“你没问题。一定是他做贼心虚,心里有鬼。”
两人翻进窗点了火烛,坐在周青床头等他醒。傅清离掏出一个白瓶,打开塞子后,在周青鼻端一晃,贺朝凤立马臭得差点吐出来。贺朝凤捂着鼻子道:“这是什么!”
傅清离面不改色,傅清离道:“这是十三种灵草磨的粉,对于治不醒之症颇有奇药。”
当初在山中地下时,傅清离熏猴腮儿就用的这个药,立竿见影。容泽走之前,傅清离在他那又顺了好几瓶,每样拿一种。
傅清离补了一句:“很贵,他付不起。”
贺朝凤捏着鼻子,贺朝凤不假思索:“记在薛礼账上。”
正在这时,周青幽幽醒来,一睁眼见两个煞神,立马眼一翻又要撅过去。这回贺朝凤有经验了,贺朝凤直接撑住了周青的眼皮。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您已开启感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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