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明狼狈地向她扑过去,扬灵静静躺在地上,双目毫无生气地紧闭着。沈熙明颤抖地伸手触碰她的脸颊,只感受到冰凉的温度。
“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他将扬灵抱进怀里,茫然又迟钝地想。
二十年前那月光明亮的夜晚,在错手打死扬灵之后,他也是这样无力地抱着她,一颗心痛到麻木。
悲莫过于无声,沈熙明心伤到极处,反而十分冷静。他低头看着怀中无知无觉的少女,只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处苍茫寒凉的荒原。
天无际,地无极,荒原上无日月晨昏,无风雨阴晴,更无所谓时间更替,一切都不过一个空字罢了。
众人沉默地立在一旁,偌大的无境渊一时间寂静得如同空谷。围绕着扬灵的沉闷缓慢的气息一点点收束着,最后凝为了一团黯淡的灰白色的光。
这光闪烁数下,随即落入了扬灵的心口。与此同时,沈熙明感受到了自己的心随之猛然一跳。
一下,又一下,心跳逐渐变得规律有力,他意识到什么,蓦地抬头看向昭时。昭时收起手中的断邪,微微一笑,给了他一个肯定安慰的眼神。
沈熙明不可置信地看扬灵,扬灵细长的睫毛几不可见的一颤,他心里顿时掀起阵山呼海啸。
扬灵的身体虽然还是冷,却不再是无望的冰凉。她细细的呼吸飘在他耳边,一点点将他从深渊里救了出来。
哀霜石凝固住了破碎的魂泪和她的所有力量,沈熙明魂珠湮灭时,魂泪才会随之消失,从今以后,两人当真是同生共死。
“你们……”沈熙明感激地看向昭时和殊明,他从没想过蓬灜宫会用哀霜石救扬灵一命。
“不必谢,”殊明淡淡一笑,“这是天意。”
两界封印不能打开太长时间,以免过多魔气泄至人界。沈熙明与昭时定下过血契,此生不能再入人界。
他将昏迷的扬灵交给凌风,让他带扬灵回丹熏山。凌风觑了觑沈熙明,十分不解,“扬灵现在已非常人,不会再被你的魔气侵蚀。你不要将她留在魔界么?”
沈熙明眷恋地轻轻整理着扬灵的青丝,温和笑笑,“她会来的。”
“什么?”凌风不解。
“她是蓬灜宫弟子,受蓬灜宫恩德,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沈熙明甚是坦然,“等她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自然会来找我。”
“我会在魔界等她。”
沈熙明太了解扬灵的个性,他不愿意让她今生有遗憾。
绯叶跟着蓬灜宫众人穿过封印回到丹熏山,一月之后,她会带着那伽族人重新回到阔别了三百年的魔界。
沈熙明负手看着缓缓合上的封印,心里异常平静。他有足够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也有足够长的时间用来厮守。
不管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两百年,他都能耐心的等,因为他知道她终归会来与他团圆。
无境渊只剩他和北弦两人,他转头看向北弦,微笑道:“碧幽应该很快就会来这里。”
冰魄消逝,魔界封印被打开,修罗肯定已经觉察,他们赶到这里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你真的不怕扬灵不来么?”北弦却是忽然问了他这一句话。
沈熙明一挑眉,倒没想过北弦会这样问他。他转而看向封印,目光悠远淡定,
“她一定会来。”
北弦沉默半晌,忽而苦笑,“我就不敢有这样一份肯定。”
马上就能见到碧幽,他却忽然失了兴趣。
“罢了,”他悠悠一叹,振了振衣袖,“听说魔界景色与妖界大相径庭,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好好领略一下这里的风光。”
“沈兄,我们有缘再见。”
北弦振翅而起,向无境渊外飞去。魔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碧幽有心,他俩终会重逢。
沈熙明遥望着北弦飞远的身影,低头浅浅一笑,信步向外走去。在等待的时间里,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丹熏山上的的日子单调悠远,三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蓬灜宫里人来来去去,却总会留下那么几张熟面孔。
即使早就可以自由来去,扬灵还是选择了留在剑冢。上一辈的长老一个个云游归隐,与她同辈的弟子们渐渐成为了宫中的顶梁柱。
绯叶带着族人离开后,魔界再没有传来过任何消息。扬灵时不时会想沈熙明现在正在做什么,每次想到最后,都不过以一个沉默的微笑作罢。
这夜月色澄澈如水,扬灵在明月湖旁看着星,随手将凌风剑放在一旁的草地上。
身后传来熟悉的窸窣脚步声,扬灵抱着双膝,温和笑道:“你怎么会想着来这里?”
清问在她身旁坐下,笑容温婉,“今日月色好,我想着你会来这里,就来看看你。”
三十年过去,清问如今已近半百。虽然她身为修仙之人,容颜甚是年轻,但仍是不可免地染上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扬灵的魂魄在无境渊已被冰魄侵蚀,惟靠着哀霜石禁锢住魂魄碎屑。她依靠沈熙明留下的魂泪维持一点生气,是以现在还与三十年前是一般容貌。
两人看起来不似师姐妹,倒颇像是师徒。
清问静静陪了她一会儿之后,忽然问道:“师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魔界?”
扬灵一愣,摇了一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想早点去见沈熙明么?”清问继续问。
“想啊。”扬灵坦白地承认自己的思念,随即正色道:“可是我总觉得留在这里,说不定我还能为宫里做些什么。”
“不需要。”清问温柔地打断了她。
“师姐,你守在剑冢的二十年,就已经足够偿还你当年犯下的错。”
“往事已矣,你终得朝前看。”
扬灵皱眉审视着她,“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清问没想到扬灵这么快就看出了端底,她默了一瞬,实话实说,“是朗云师叔。”
“朗云师叔?”扬灵甚为诧异。
当年五星入轸魔界血洗蓬灜宫,朗云最为悲愤,即使沈熙明想法消灭冰魄解除了三界之危,他对怀定之死仍是耿耿于怀。
“竟然是朗云师叔要你来劝我。”扬灵一叹。
转念一想,她又不禁释然。对于凡人而言,三十年在人生中的比重并不算低。用这么长的时间去释怀一件事情,想来朗云也是十分辛苦。
可朗云最后还是选择了放下,扬灵抬头看天,夜色深沉,漫天星子闪烁,她忽然就想起了她在缚妖境试炼中曾遇到过的那个幻境。
“是啊……”她喃喃自语,“我终得向前看。”
扬灵站起身,久违地感到轻松畅快,思念弥漫过她心头,她现在一刻也不想再等。
“清问,送我一程吧。”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清问莞尔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
两人肩并肩走向位于后山的禁洞,封印上神力流淌,庄严而禁忌。
清问站在封印前,拉着扬灵的手依依不舍地叮嘱,她与年轻时一样,总是体贴周到。
扬灵笑着答应,认真仔细地将清问的形容印进脑海。穿过这个封印,她再也回不到人界。
今晚一别,即是永别。
再是不舍,分别的时刻终是会到。
“我去了。”
扬灵缓缓走向封印。踏入封印前,她停住脚步回头看身后的清问。夜色浓重,她看不清清问的表情。清问向她挥手,她低头轻叹一口气,握了一握背在背上的凌风剑,踏入了封印。
两界之间的通道满溢着上古时遗留下的各种气息,扬灵进入通道的瞬间,青蛇玉上残留的灵力立刻化成灵流护在她身周,以免让她迷失其中。
灵流被通道间的混沌之息渐渐消耗,随着扬灵双脚落于实地,于儿留下的力量恰巧消散一空。
魔界的天边依旧挂着轮皎皎的明月,白霜似的清冷月光下,已立着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沈熙明向她一步步走近,扬灵立在原地,恍惚间觉得三十年的时光随着他从容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模糊。
沈熙明走到她跟前,见扬灵始终在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一笑。他轻轻握住扬灵的手,扬灵纤长的手指在他宽大的掌中微微蜷起,有几分小心翼翼。
扬灵垂眸久久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眼中一点点升腾起氤氲的雾气。
“不要哭。”
沈熙明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珍重地为她拭去加上的泪。扬灵握住他的手,看到他王服袖口上沾染着数点浓黑的墨,破涕为笑。
“你的衣襟上沾了墨。”
“出来的着急了。”沈熙明缱绻地看着她,声音如月旁隐隐的星雾。
两人十指紧扣着往无境渊外走去,走着走着,扬灵忽而转头看向沈熙明,眼里光亮闪闪。
“熙明,魔界……是什么样子?”
沈熙明温文一笑,“魔界有与人界一样的地方,也有与人界很不一样的地方。”
扬灵笑而不言,沈熙明停住脚步,将扬灵的手拉起放在自己的心口,“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
“你不用害怕。”
沈熙明眼中的深情太过炙热直白,扬灵被瞧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后颈的弧度纤秀美好,沈熙明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入怀中。
“你愿意信我么?”他在她耳边低声问。
他的肩膀宽阔温暖,扬灵躲在他怀里,心中满是过尽千帆的庆幸。
“我信。”她笃定地回答,默默绽出一个笑。
月是天上月,人是身边人。
月既已千年,人亦当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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