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去追寻答案,越是不得其解。
他一身荣光,也一身是谜,没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为何会胆大包天地潜江拔剑,又为何能无阻无碍地穿过恒水那片虚无之地。
他一辈子活似无忧无愁,却又死得蹊跷,而后落入漫无止境地轮回,在一场场火海中留下孤独落寞的身影。
他生于山海的某处,却一世又一世地颠沛流离。
兴许这体质还属于某种倒霉传承,范子清这辈子也差不离,他自幼就迫切渴望着有个自己的家,好不容易在韩湛卢身边有了点初步设想,但却好像总也没法稍歇倦羽,尽管他年少气盛,有使不完的力气与干劲给韩湛卢添乱,那股垂暮般的倦怠感也不知从何而来。
姑苏也似乎格外不爱惜他倾尽一身修为点化的剑。
他初时许是心血来潮,后来跟殷岐拿湛卢剑下过玩笑般的赌,还想过白送给宋湘,哪怕轮回转世了,也不曾跟不死不休追在他身后的湛卢剑见上一面。
范子清曾以为他不想要了,才一次次把这把剑推开,他还曾以这点不同为隙,试图把自己跟姑苏剥离,想叫韩湛卢好好看他一眼,他不是姑苏那个没良心的,他会为湛卢剑心疼,也会为他落泪,他想要弥补湛卢那千年追寻无果的岁月,也想要抚平他年幼那段刻骨的伤,他是极其珍重地把韩湛卢摆在了心上。
……而偏偏此时听姑苏随口道出心中执念。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那样决绝?
若说没想过要拿起这把剑,为什么还要将他点化呢?
清幽的蜃火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那一世的躯壳就像被大水冲散的泥偶,被不知何处而起的微风卷去,化作点点灵光飘散。
那火光不断延展开来,漫过日月,漫过天地,被刀斧的刃光撕裂成两半,迸溅出来的火星洒落在广阔而寂寥的大地上,而后成山,而后成海,万物之序开始缓缓轮转。
他自黑暗中醒来,睁眼所见的地方永远只有黄沙被覆,倾塌的建筑尚有一角露出沙面,依稀还能看见古城刻满在每一砖每一瓦上的符文。
“四大家从没真正拥有过生死的权柄,我们只是看着。”伫立在风沙中的依稀是年少时的白虎宋萧,他神情冷淡,眼如刀,“你的所求所念注定是无望。”
那仿佛是句致命的宣判。
那一刻,一股交缠不清的悲愤猛然拽住了范子清,窒息感汹涌而至。
那是梦中身,那是前世尘,范子清明知如此。
他像是距离疯癫只剩一步之遥,又像是酝酿千年的什么东西倾覆而下,一股脑杂乱无章地全砸落在他头顶上,他像是他自己,又像是无辜牵连的局外人,在清醒中陷落,在疯狂中冷眼旁观。
直至殷岐一手将他送入轮回。
那是姑苏不为人知的另一个请愿。
“非人,非妖,非灵,非物,”恒水之上泛起了波澜,殷岐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之中,“入了轮回,你便能得到这一切了么?”
“你怎知我得不到呢?”姑苏仿佛是漂浮在半空中,凝视着远处宫殿熊熊火光,反问他,“你又怎知我想得到什么呢?”
殷岐便笑了,没人能看透姑苏,他从不提及他的过往,正如殷岐也从不提及他向宋萧下战帖之前的过去,在把自己活成个行走的谜团这方面,他俩算是棋逢敌手。
轮回乃是生死的领域。
范子清之前被扣在千浮山的幻阵时,曾听韩湛卢提及过,那不是活人该看的东西,这是范子清头一次目睹生死,也是姑苏头一次踏足禁忌。
据说恒水也有黄泉之称,范子清曾落入恒水,那种肉/体、意识乃至灵魂宛如吹灯拔蜡般湮灭的感觉至今仍是他的噩梦,在那当中仅有虚无,而生死的领域宛如恒水之下,世间浩瀚的悲喜苦乐在他踏入其中的瞬间如高楼崩塌,一切丰富绚烂的过往通通化作齑粉,所能证明人活一世的记忆、爱憎、理性都被一道无可抗拒的力量摧毁殆尽,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
而姑苏就像是跨过河对岸一样,轻描淡写地迈过生死的边界。
此后,他无数次跨过那条河,而那股令人触目惊心的悲伤与恨意始终不减半分。
范子清没被生死之境所震住,只觉得心口像是漏了个洞,里头灌满冷风,透心的凉,那股陌生而不受控制的情绪不知该往何处安放,更不知将冲向何方,渐渐地就像堵了块冰,沉甸甸的,好像能压着他坠入无名深渊。
“……清,子清……”
那声音仿佛能撼动天地,范子清一个激灵,艰难地从颠倒的时空中挣扎出来,凭本能捉住了韩湛卢伸到面前的手,像是要寻求一点支撑,不吝啬半点力气死死地捉着,也不管对方被他捉得生痛,范子清紧咬的牙关开始松动,大概想组织出什么语言,但战栗的声带只抖落了含混不清的□□。
韩湛卢注意到了什么,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发现那双通红的眼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了。
淡漠如湛卢剑,这一瞬也读懂了他的痛苦。
“好了,没事了。”韩湛卢轻声地说着,连哄韩小鱼都没见多温柔耐心的这把剑,像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知道自己的锋锐。
好半晌,范子清的目光渐渐聚焦在韩湛卢的脸上,他觉得他有几百辈子没见过这个人,思念来得汹涌又突然:“湛卢……”
“什么?”韩湛卢没听清。
范子清深深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是要吃人一般,无意识地喃喃:“你为何会来?”
千年了,沧海也该成了桑田,那漫长又漫长的光阴总不能倏忽而过,他轮回转世,走遍万海千山,结识了各样的人,为着各样的事奔劳,乐子自然是有的,悲伤、孤绝他也能独自背负,他自以为形单影只地走过了一世又一世,但回过头来,似乎总有这把剑的身影。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还追过来呢?
就因为是剑,乃至于心都是铁铸的,所以一条路走到头也能够死性不改吗?
韩湛卢不知道他这一梦渡了千年光阴,听完,随即无奈又好气地笑了:“你哪一次作死我没赶上?”
范子清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霎时间,那些无处安置的悲苦好像找到了个突破口,灭顶而来,乃至于韩湛卢只是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就这么个多余的动作,范子清便仿佛听见了决堤的声响,捉过那只手狠狠地咬了上去。
“嘶,”韩湛卢疼得倒吸了口冷气,没忍心甩开他,“你还真是条狗啊。”
范子清全凭感情行事,一贯如此,但那些梦中的情绪一旦倾泻出来,他便稍微冷却了头脑,像是断了片的人回过了神。
姑苏这么多年的转世苦是苦了点,可有必要搞得这么慘么,像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过不去的坎就绕着点走,解决不了困难就视而不见,要真的不喜欢这世间,为什么自作自受入轮回呢?
说来,殷岐怎么就能涉足生死的领域了?
他那句‘非人,非妖,非灵,非物’又是什么意思?
姑苏难道还是个四不像?
范子清正要回想梦中情节,那阵怪异的头痛症又开始卷土重来,像是有根针把他好不容易清醒点的头脑搅成了一锅粥。
见状,韩湛卢给他揉了揉额头:“别瞎折腾了,我让瑶姬带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这把剑鲜少有紧张起来的时候,天塌下来在他这儿都未必算是一回事,范子清早就见怪不怪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每逢他作死,或多或少总能捕捉到这把剑难得的失态,哪怕是几句冷嘲热讽,而不是现在这样不咸不淡的关怀。
“不……”范子清咬着牙关,冷汗都下来了,他硬压着头痛,捉住韩湛卢的手臂撑起身来,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的脸,后者眼神淡淡的,像是竭力把情绪都藏起来,唯恐露出什么端倪一样,警惕得令人生疏。
范子清隐隐升起了某种预感,“我有事问你……”
我想问,范家满门到底因何而死?
奈何香又是什么?
每次接触到姑苏转世的回忆,又或者说身上血脉诡异的情况,是否都跟那东西有关?
可为什么?韩湛卢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到底在躲避着什么?
还有,他对姑苏又有多少了解?
范子清想要刨根问底的东西实在太多,仓促间还没能整理出个轻重缓急来,思绪一顿,他又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问个究竟了,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范家跟姑苏听起来都是段悲剧,过去的悲剧都活该入土为安,活那么明白做什么呢,你改变不了什么,也没能耐做些什么,不是吗?”
“不……”范子清一个战栗,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挣扎一般,两股力量在他脑海里开始拉锯,“我做不了什么,但他不能够骗我,这是两码事。”
那声音又道:“可你看湛卢,他显然不愿重提旧事,还为此费了那么多心思,只想你一辈子快活自在,你舍得让他煞费苦心么?”
那些念头一起,立马就压倒了范子清的万千疑虑,不知是否青丘大阵的影响蔓延到云家地盘,那些狐妖天性是叫人开怀,青丘大阵也跟他们的脾气如出一辙,能叫人卸下一身防备,好像只要锦被一盖,一切都还是原来那样完好无缺。
而乌衡冷冰冰的话语忽然从回忆中刺了出来:“奈何香?”
韩湛卢看着范子清头痛欲裂的模样,双眉紧锁,他轻轻将人圈在了怀中,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范子清的后颈,正这时,他的目光越过范子清的肩膀,跟不远处的瑶姬相碰,后者一副唏嘘的神色,令韩湛卢的手微微一顿。
“奈何香有时也是种毒。”瑶姬传音道,“有些东西他自己没发现的时候,你把它藏起来了,未必会有什么,但他既然已经看到了,知道了,你再想把它藏严实,你猜会怎样?”
韩湛卢冷冷地问:“会怎样?”
“实话说,我也不清楚。”他半点职业道德不讲,吊人胃口之后就不管埋了,“据传奈何香来自一种生长在恒水的鱼,能通黄泉,这种鱼死后的骨头被水浪冲到岸边上,堆积成一块块,只要磨一点儿入药,哪怕是蜉蝣转世,也记不得前尘往事。不说恒水有鱼这点已经算是奇闻,鱼骨能冲到岸上被人捡到就更加少有了,巫山也不过只存有记载,我倒是好奇,你这奈何香是从哪里找来的?”
稀世珍品要么各大妖自家存着当传家宝,要么是出自黑市或者荒域,韩湛卢坐镇聚妖地,在妖世看来本就跟黑市不清不楚,而范子清还有一半血脉来自荒域,他这一问,显然没抱什么好心思。
巫山封山多年,可在此之前,瑶姬也已经长成个怪胎了。
此人向来是事不关己打死也不理,那怕万妖阁跟蛮荒因帝药八斋的事扯得天翻地覆,他照样能够丢开帝药八斋就拍拍屁股走人,可今天也不知吃错什么药,一而再地找韩湛卢的茬。
“你一个封山归隐的医师,好好蒙上眼堵住耳当你的花瓶,少打听。”韩湛卢说完就掐断传音,不奉陪了。
他抱起了范子清,正要把朴朴跟小香炉那两个小东西找来照看一下人。
可瑶姬一反常态,不依不饶地快步追在他身后:“你有没有想过,劫阵极难突破,即便是你也只能堪堪撕开一条缝,那白骨夫人不过是个借血契收拢势力的奸商,又是用什么邪术破开劫阵,焚掉灵脉?”
这事情本身就有很重的疑点,否则韩湛卢不至于追着帝药八斋的尾巴一路追到了妖世这头来。
可蛮荒也好、帝妖八斋也好,跟范家那堆乌七八糟的事八竿子打不着边。
韩湛卢脚步不停:“你想查蛮荒的事……”
瑶姬急了:“如果我说范家旧案极有可能跟这次事件脱不掉干系呢?”
韩湛卢一顿,在他怀中的范子清微微睁开了眼。
韩湛卢:“就因为当年范家动用禁术截断了灵脉?”
他这话说得甚至带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有些事情正如瑶姬所言,瞒得太久了,被局中人识破,再要想藏下去总会左支右绌。
他不知怎么去跟范子清提,他亲眼见他在雷泽边缘痛哭的模样,知道那是道伤,等他来问,也不见得范子清相信从他嘴里扒出来的话,倒不如趁着机会去扒拉出来。
臂上一紧,范子清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韩湛卢不动声色,甚至没低头去看他一眼。
“白姓当年为跟万妖阁抢夺灵脉,曾大规模研究过截取灵脉的禁术,这术法最初还是宋萧移千浮山才闻名的,在他之前来路不明,不过宋萧当年整合各家术法也不分蛮荒妖世,像伏灵这种那灵脉当补品的在蛮荒当中很是常见,所以后来的主流说法是移山的术法源自蛮荒。白姓渗透在妖世各地,禁术也能接触到不少,想要还原出当年宋萧的鬼斧神工,后来还真搞出了个有模有样的东西,引起了万妖阁注意。”
“白姓被扫荡、拘禁,禁术资料全都一把火烧了,可白姓的隐蔽性极强,白夏当年改头换面入了范家,最开始没人留意,后来她带着范城开始探查丹山一带灵脉,甚至私自截取,引起万妖阁的关注,她白姓的身份才被揭到了世人面前,也是范家那事之后,有说她是白姓事件相关人员之一,来自荒域那边。”
韩湛卢三言两语把范家旧案的前因后果讲完,对瑶姬自然是不必的,他是故意在说给范子清听:“你是怀疑白姓的禁术还没全部销毁,经由范家之手复原,又流回了蛮荒手中?”
“是。”瑶姬笃定道,“丹山依附于雷泽,泉客秘地与水阵相通,北旗不死民跟土沼关系密切,千浮山在宋萧挪动灵脉移到人妖两界夹缝中前,坐落于雪河一带,那地方受劫阵影响,常年冰封。可见蛮荒这次除了帝药八斋之外,还是奔着灵脉来的。”
韩湛卢顺着的思路理了理:“不止吧,韩家与风谷劫阵相邻,巫山为赤河所环绕,青丘依赖劫阵独木成林,还有恒水……要是照你所说,凡是掌管帝药八斋的妖族都是长年镇守劫阵附近。”
瑶姬:“海中灵脉如今已焚去大半,你就非要为范家撇清关系吗?”
“你又是为何非要预设范家跟帝药八斋关系匪浅?”韩湛卢却是冷冷一笑,“简直荒唐。”
只要不是荒域那种地方,妖世当中涉及灵脉的事件屈指可数,从白姓到范家,再到眼下白骨夫人一事,都不过是发生在短短数十年间,瑶姬把两件事相提并论其实一点也不稀奇。
“你忘了当年你也是追查范家一案的主力?”瑶姬皱眉,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上前一步道,“你莫非知道……”
正这当,青丘树上爆发一阵杂乱的惨叫。
小香炉跟朴朴手忙脚乱地跑过来,嘴上嚷嚷着:“不好啦,云长老被刺杀了,万妖阁中混有蛮荒的奸细!”
青丘阵法再次传来摇摇欲坠的轰鸣。
幻墟再次造出了大批的镜像,数不清的妖怪铺天盖地而来。
雪河边界。
冰封多年的雪河迎来久违的春风,冰层解冻,露出底下遍地砾石,水汽稀薄得风一吹就散尽,大地荒寂不见半点生机。
“收到,我现在正往青丘赶去。”赤霄跨过雪河的界碑,手机像是回光返照,各种消息挤在信号不良的通路中,断断续续地传来,他瞥了一眼,全都关了,没让这些打扰他的通话,“但愿我去的还不算晚。”
电话那头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问他:“你看叶南生,他像是贪生怕死之人吗?”
“凡有灵,总会敬畏生死的。”赤霄谈论起千年的老相识,脸上并不显露出什么悲喜,“难道你不怕么?”
“敬畏?”身居妖王之位的男人仿佛听了个笑话,“哪门子的敬畏教人不惜生灵涂炭只为求长生,你也不知道挑个词。”
赤霄却不以为然:“叶家只有那么个小少主,叶南生若不在,万妖阁的担子就落在那小孩身上,他知道自己这条命的价值,也舍不下那孩子,他死不起,所以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难道不叫做敬畏?”
“舍不得又能怎样?”殷岐笑道,他这妖王当得太久,仿佛从出生开始就俯瞰着世间,凡尘不曾沾过他的身,“你白长这么大,却总爱说这些儿戏话。”
赤霄哂笑,反正在殷岐眼中,绮罗出来的都是群跟前跟后的崽子,说什么都当不得真。
然后他仗着他那份纵容与不当真,问:“你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哪怕生死横亘当前也决不肯退让的么?”
殷岐轻轻地笑了一声,仿佛仍是少时听见绮罗那群屁事不懂的小妖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话,不温不火地哄了几句:“天地永隔,阴阳不交融,生死不可逆,亘古以来便是规则。”
“可我有的。”赤霄眼中折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荒漠尽头隐隐浮现出一点绿意,像是海浪之上高高扬起的一点浪花,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是有的,殷岐。”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岂有此妖更新,第 150 章 第 150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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