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得一针见血,朴朴被戳中了伤心事,顿时愁眉苦脸,也懒得跟他客套,闹脾气似的趴在了桌上,支着下巴说:“谁知道啊,我好端端地绮罗琢磨着今年怎么开花,就被大人赶出门了,而且还不止我一个,恒水绮罗城里多少妖都是殷主点化的,这些年来也没几个留着了,殷主给我们安排了去处,然后将我们送出来,哥,你说我们是不是不讨他喜欢了?”
妖王殷岐镇守恒水,长居绮罗而不涉世事,几乎只与他点化的妖作伴,韩湛卢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殷岐将这么株小桃花送到人间来。
卖完可怜的朴朴觑了眼他的脸色,韩湛卢双眉紧锁,常年厮杀而弥漫不杀的血气使他眉眼越发冷厉,争宠这项绮罗必修技能在他这里必挂无疑,就别提在殷岐面前能替她说什么好话了。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应,朴朴有点儿灰心丧气,只好讪讪离开:“那……哥,我继续干活去啦。”
披雪楼短短时间的培训下来,她俨然有了新一代跑堂花妖的职业风范,一起身,搭手臂上的抹布就甩上了肩,扭着身迈着轻盈又妖娆的步朝大门走去。
落在韩湛卢那双出离刁钻的眼中,这桃花就是搁哪都带刺,专门刺瞎人眼的那种。
“慢着,”为防眼瞎的韩湛卢叫住了她,“你……”
朴朴扶着门转头,像是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一样,紧张地立正起来:“湛卢大人有什么吩咐?”
披雪楼热闹归热闹,但光看投资的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这边也是鱼龙混杂的浑水一滩,实在不是个合适涨阅历的地方。
韩湛卢刚想说将她收到手下,不过鉴于这玩意实在碍眼,以及养不起的主要原因,只好背起当哥的责任,给她另谋了出路:“下班后你就辞了这边,我带你向唐云秋学医去。”
朴朴没想到会是这种安排,先是为没能回绮罗失落了一下,很快,她那专注于开花的脑袋开始盘算起新去处:“学医比跑堂好玩吗?”
范子清竖着耳朵偷听,很想顺口回她一句,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韩湛卢瞥了她一眼:“什么都不会,还净顾着玩?”
小桃花一听这熟悉的说教语气,撒腿就跑了:“哎呀,不好,领班要骂人扣工资啦,我下班再去找你,回见啦哥!”
韩湛卢看着她那溜之大吉的背影瞬间消失在门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目光落在楼下摆起的舞台,思绪还沉浸在殷主那头,一脸若有所思。
黑市在花天酒地方面格外有天赋,不说鬼泣酒馆跟兰苑那点热闹劲,光是龙蛇会前院那些个莺莺燕燕,在歌舞一道就遥遥领先规矩颇多的妖世。如今的披雪楼继往开来,卡着人间律令的底线不断精进,不断丰富拓展业务,舞台上的声色很是惹人注目。
范子清之前闷得要疯,现在难得出来放风,却一点凑热闹的意思都没有,送走了几只叽叽喳喳的鹦鹉,一转眼见韩湛卢目不转睛地盯着歌舞看,莫名有点儿不痛快。
他斟了杯酒,推到韩湛卢面前:“大名鼎鼎的湛卢剑,到底是哪家姑娘那么厉害,把你的魂给勾了?”
韩湛卢收回视线,发现范子清坐得很近,手里依旧拿着那杯酒,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近乎是灼人的。
他近来看他的目光总这样,滚烫得令人触目惊心。
可韩湛卢没说什么,从他手里端起酒,一口喝了。
范子清这才满意地退开了些:“别总一个人闷着,一个人就是想破头也未必能想出点什么来,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大可以找我商量,我不行,那还有师父跟徐哥呢,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啊。”
韩湛卢摇了摇头:“我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准。”
范子清:“那就更应该找人说说了,直觉这种东西很神奇的,藏着捂着,反而像被诅咒了一样,会应验的。”
可韩湛卢从来习惯独自办事,除了偶尔给小师侄点拨一两句,行行为人师表的义务,其他时候根本懒得多嘴。
毕竟在湛卢剑看来,全世界都是傻逼,跟傻逼没有推心置腹的必要。
韩湛卢先前向他交代白骨夫人一事的来龙去脉,是属迫不得已,而例外终归是例外。
可不知是披雪楼的新酒醉人,还是范子清这货太缠人,韩湛卢喝着酒,吃着小菜,就着楼下欢闹声,多少给他透露了一些查案进度。
“千浮山?”范子清偏过头来,“那地方不是我们这儿的风景区么?”
韩湛卢:“你认识?”
“认识啊。”范子清说,“小山丘一个,最高的峰顶还没三百米高,就够晨运的上下跑一圈,中学时候我一放假就常去那边,龙蛇会有潜龙道不走,逃那边去干嘛?”
韩湛卢听了,反而问他:“你又是去那边干嘛?”
范子清理所当然地说:“赚钱啊,清早景区的小摊进货很累的,节假日人流量大根本来不及补货,我骑车给他们搬上去,几天跑下来差不多能赚一礼拜饭钱。”
韩湛卢皱了皱眉:“你脑子挺好使的,用得着卖这种廉价体力活?”
范子清耸了耸肩说:“上学时间太零散,就体力活最容易接得到,而且性价比挺高,还能锻炼锻炼。”
韩湛卢想起他平日里也总爱出门跑几圈:“喜欢锻炼?”
“强身健体可以节省医药钱啊。”范子清相当朴实地说完,单手支起下巴,凑上来问,“你说你看着我长大,其实也是骗我的吧?不然连这些事都不清楚?”
韩湛卢没吭声,默默喝起了酒。
其实也不算完全骗人,不过非要咬文嚼字下来,也不是每时每刻都盯着,比起范子清这个还不能下手去宰的姑苏转世,韩湛卢这二十年间盯得更多的是曾老头——他总觉得这老头有所图谋——只是耗费得再多功夫,也远远挤不上走心之列。
对一把剑来讲,千年都倏忽而过了,短短二十年也仅不过在弹指间,乃至于很多时候,他偶尔一回头,范子清个头都比上一眼拉长了许多,模样跟筋骨长开了,仿佛每一眼都是不同样子。
韩湛卢冷眼旁观他多苦多难的年少时期,大致知道他的情况,然而心底始终没多大触动,他有一个比起老妖怪和穷困潦倒更为艰难的年岁,自然也认为这点事情不值一提。
然而偶尔听范子清一点点讲起,似乎又有些许不同。
范子清心里毕竟藏有很多的委屈,而韩湛卢自忖从未曾有过,那么那些对他而言不值一提的,兴许早已将范子清刺得千疮百孔。
韩湛卢躲开了范子清过于坦率的眼神,岔开了话题:“千浮山上供奉着长明灯,守灯的一族是白虎宋家,目前还没什么证据,只是在千浮山附近发现了白骨妖的踪迹,如果那白骨妖真去了千浮山,背后耐人寻味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范子清问:“白虎宋家是前代妖王那个宋家?”
“对。”韩湛卢说,“长明灯无所不知,就跟因缘树差不多,但常年长在人间,身处的灵脉算得上劣等,这些年名头也没因缘树那么响。当年宋箫身亡后,白虎宋家毕竟还是四方妖族之一,万妖阁最后决定将宋家流放到千浮山守灯,就好比是发配去守皇陵。”
范子清一点就通:“聚妖地算得上天高皇帝远,你们是担心蛮荒跟宋家有勾结,然后东山再起造个反?”
韩湛卢不置可否。
白虎宋箫当年因为□□,被青龙殷岐从妖王之位上拽了下来,连带着整个宋家都受了牵连,如今四大家从威震一方沦落到守灯的境地,要说心底没什么仇怨他是断然不信的。
“你说你这人自作主张,现在倒霉吃着教训了吧?”范子清说,“要是多查几天,嫌疑就落在了宋家头上了,还犯得着接什么水流心?血亏啊。”
韩湛卢斜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瞎扯了一晚上的淡,就这一句叹气最为真情实意。
韩湛卢:“也不能说亏,我离开万妖阁太久,正好借此机会,探一探个中局势,现在惹了事还有赤霄顶着,有谁想动我也得重新掂量,一道水流心换了两大便宜,何乐而不为?”
韩湛卢从不喜欢傍谁的势,也从不把万妖阁放眼内,何况水流心有天劫作惩,谁知道这么道无名的令牌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想来他会接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交易,还难得解释了初衷,原因无外乎那么几个。
范子清感觉自己被不动声色地护着,笑道:“你哄人的功力终于进化了,再不是一个乖字了,不错嘛。”
韩湛卢隐秘的安慰被他当面戳破,整个人有点不自在,再听他那有些腻人的语气,那点不自在全方位包围身心,感觉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
不过很快范子清又正经回来,按下笑意,捋平了嘴角,好像刚才的心猿跟意马都不存在一样:“宋家没落了这么多年,即便白骨妖真勾结了宋家,龙蛇会总舵也已经元气大伤,万妖阁要动手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吧?你还在愁什么?”
韩湛卢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稍稍远离了范子清——这货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韩湛卢觉得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存在感与压迫感,称不上可怕,但莫名让韩湛卢想撒腿溜走。
韩湛卢:“宋家守长明灯,长明灯那里存着帝药八斋。”
而掌管帝药八斋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最近尤甚。
怎么偏偏老掌门去世之后,帝药八斋隐隐有了炙手可热的势头?
托赤霄的福,他潜进了万妖阁中,韩湛卢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如果万妖阁中真有人觊觎着帝药八斋,必然会设法对宋家出手,他也正好能理一理这团乱麻。
范子清一头雾水:“怎么又是帝药八斋?那到底是什么宝物?”
韩湛卢一回神,他顺着范子清的话一点点抽丝剥茧,不知不觉就聊过了头,给范子清就事论事算是上个课,补充一下时事,再多就属于超纲了。
于是他截住了话头,直接转述了一段科普:“传说是西王母留给妖世的秘宝,共有八个,分别由八个妖族保管,其中一个装着长生药,吃了不老不死,听起来就跟活僵尸一样。”毣洣阁
范子清忽然就开始听不懂了:“所以你是觉得蛮荒是为了长生药跟宋家联手?可宋家会把长明灯的帝药八斋送出去吗?又或者他们手里没准个空盒子,八分之一的几率就敢赌上全部,这风险也太大了些吧?我看这事只是凑巧吧?”
“谁知道呢。”韩湛卢摆上熟悉的厌烦神情,“我要什么都知道,现在也用不着在这等万妖阁消息了。”
范子清识趣地收起被勾起的好奇心:“没想到还真有长生药这东西,历史上多少皇帝求而不得,你们倒好,摆起来供着,多浪费啊。”
韩湛卢神色微动,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说得就跟你也想要一样。”
“长生不老难道不好吗?”范子清说,“我跟你说,我从小没踏出过聚妖地的范围,最远就是跟你回了剑门,很多地方都没去过、没看过,也有很多新鲜玩意听都没听过,要想要世间好玩的、有趣的全都试一遍,不得活得很长很长?”
他话是笑着说的,像随意那么一说,不过‘听者’今天难得上了心。
韩湛卢想起姑苏这一世又一世的夭折,这本是他习以为常的,不知为何却没以往那么容易释怀,被范子清的笑翻起了一腔的心疼与柔软。
他伸手揉乱了范子清的头发:“没有那玩意,你也会长命百岁的。”
范子清被他按得低了低头,一脸错愕,这才慢腾腾地想起姑苏那个短命鬼。
“放心好了,即便是蛮荒要在这蓄意起事,我也有能力护你周全。”韩湛卢蹩脚地安慰了几句,发乎情地心软,也发乎情地不把一切放眼内,狂得不知恰到好处地闭个嘴。
范子清心里百感交集,不自在地让开了他的手,转移了话题:“那真正的蛮荒,比之前龙蛇会跟鬼泣酒馆……”
“之前都是些小打小闹。”韩湛卢截口道,“没什么可比性。”
范子清微微一怔。
披雪楼的歌舞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整个聚妖地的歌楼都跑来了助兴,表演大概能连轴转上好几天。
至于背地里有没有别的什么行当,蕊姐作为韩湛卢的头号债主,代表歌楼的老板们表示,他们都是奉公守法的好妖怪,韩湛卢没捉到什么破绽,也拿他们没办法。
歌依旧是热闹地唱着,舞依旧是热闹地跳起,前些天里还嚷着没有容身之处的妖们通通喝得酩酊大醉,好不快活。
就算是些不入流的半妖小妖,永远只能在强者之下匍匐着过活,也可以过得很精彩,哪怕是蜷缩在人间聚妖地这方寸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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