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告诉我你对安格隆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在谈什么不好奇,马格努斯。”
莫尔斯挥了挥手,裹着布的指尖飘出金色的符文。成套的语句被编写完成,借用他搭建好的框架,通过定向解析和注释分析获取了完整的影像响应及镜像投射效果。
他们对面的泰拉皇宫白色墙面上,出现了俯拍视角的努凯里亚君王殿,及殿中席地坐成圆圈的几十个角斗士。图像中的人们刚刚将手放在基因原体宽大的掌心中,这是一种仪式性的相互承诺。
随后,安格隆宣布开始自由讨论关于高阶骑手的死法。
马格努斯呆滞地坐在一本厚书上,即使以他当前的尺寸,也能看出他当前一片灰黑的双眼中没剩多少神采。
十分钟前他才结束自己对绿皮的首次授课,强大的精神冲击直接令马格努斯离开泰拉地下时恍惚得连教材都落下忘拿,一路像个漫无目的的迷茫鬼魂一样无声飘行,直到某个差点踢到他的高个子凡人仆从一把捞起马格努斯,将扑腾不止的他好心地送到了莫尔斯的房间中,并被莫尔斯一句“我不记得最近有光头仆从拜访过我的房间,阿尔法瑞斯”成功驱逐。
莫尔斯无趣地和坐在他另一边的泰拉的佩图拉博一起观察起图像中的场景——后者最近也许是为了对抗绿皮欢乐氛围的感染,开始加大力度区分网道中和平时的自己的状态,具体表现为在网道中越金越大越waaaagh,平日里就越严肃越低沉越冷静。
“公审是不可行的。”佩图拉博说。“努凯里亚从未为奴隶立法,奴隶在努凯里亚现有的法律体系中属于主人的财产和附属品,他们无法通过公审来获得自己在法律中不存在的权利。”
他了解这一点,因为奥林匹亚数百年前的法律同样仅仅将成年本地男性看作有人权的生物体,唯一会为奴隶展开的审判通常与奴隶主的财产损失、遭受盗窃等因素相关。
“我们有旗帜吗?”腿脚化作长枪的女角斗士问。
角斗士们暗藏对痛苦往事之回顾的愤怒得到了纾解,基因原体低眉垂目,同伴遭受的折磨在他的心智中激起波涛,他无声地平息了它。
莫尔斯牵动他一侧的嘴角:“我没有答案,铁之主。一个人不可能对他的内心做到完全的了如指掌,他必定将情感投射在自我认知的过程中,观测本身就是一种干扰。也许只有一个刹那会是例外,即了无遗憾的死亡之刻。”
莫尔斯单手撑着他的头:“所以公审一定会变成一场角斗士主导的纯粹情绪宣泄——很显然努凯里亚的一般公民与奴隶角斗士的苦难无法感同身受。不难想象在公审中,角斗士将收获大范围的沉默,这会导致审判变成私刑的前奏——除非有人愿意重写法律,并用高阶骑手的鲜血为法律的石碑奠基。这倒也不错。”
“现在,很少有人知道奥林匹亚曾经有那样一堵墙。因为后来的统治者一直在尝试拆除它,但无论他们做出了怎样的努力,次日太阳升起时,这堵墙都会恢复原状,带给世人最血腥也最为直接的永恒警示。”
他换了一只手支撑下颌,随后又换成两只手同时交叠,撑住自己的脑袋。一些落在手背上的头发向他证明着非物质身躯的优势,即他真的既不用理发又不用洗头,尘埃自会离他而去。www.bïmïġë.nët
在此之前,莫尔斯从未想过会有人与基因原体构成如此酷似凡人的亲子关系。
这或许是因为那些往往称基因原体为父亲的阿斯塔特们本质上还是一群服务于战争的成熟战士,他们所有亲近举动的基础都构建在将军和士兵的基本关系之上。没有阿斯塔特敢如同未长大的孩子一样依偎在原体的身上,最过线的亲昵也不过是止步于原体的轻抚、接触和鼓励。
“公审并不容易,因为我们没有人懂法律。”安格隆低沉地说,声音像重锤落在场中,“但我们也不需要懂由高阶骑手制定的律条。他们用他们的法律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也该用我们的规则来保护我们的。稍后,我们可以一起先讨论出最初的条令,比如在法律之外杀人的要处死。”
“这就是你的决定……”头发花白的独眼老角斗士嘶哑地低声喃喃。
莫尔斯把注意力放回安格隆那边,许多的角斗士已经从盘坐的姿态里摇晃着站起,复仇的意志点亮了他们病痛缠身的躯壳内全部的活力。
“有时候我确实怀疑你对违反人类道德行为的大声赞许,是出自真正的漠不关心,还是一顶笼罩在愤慨之外的帷帽。”
佩图拉博回以点头,继续将白墙上映照的画面收进双眸之中。
“他们不可能比一生专精于折磨他人的统治者更有创造力。”佩图拉博说。
“倘若如此,我们只不过是依靠另一个强大的背景,对这些相对弱小的虫豸实施了一次吞并罢了。想一想吧,假如有另一个人告诉你,他带着他强大的军队,把上一批高阶骑手扔进了角斗场,我们是否会悲哀地感叹,换一批新的奴隶主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安格隆的决定在角斗士中激起一阵友善的低笑,气氛从沉寂与肃穆的低点往上回升。要知道当时约楚卡完成他的作品时,所有人都在称赞他画得尖角野兽可真形象。
莫尔斯不禁好奇,倘若战犬军团某日当真前往努凯里亚,并见到了他们的基因之父这份广博的慈爱与包容,他们将会作何反应。
“罗比,过来。”安格隆温和地说,令整张脸都被酸液溶解的角斗士靠近他,然后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罗比扭曲的脸依然可怖,却不再具有狰狞的痛苦。
安格隆悲伤地说。
他身边的小角斗士拍了拍安格隆:“那我们怎么办呢?”
“让他们也……咳……进巨兽的腹腔里挣扎着爬出来吧,安格隆,让他们,让他们体会皮肤在酸液里融化掉的那种……咳……”
“喔,他竟然会提醒你要保持警惕?”莫尔斯感叹了一声,“看来你在他那里留下了‘这是个需要保护的弱者’的第一印象。提到此事,你们初见时发生了什么?我错过了那场精彩的剧目。”
“而我其中一名兄弟佩图拉博提到过,在他的故乡奥林匹亚,曾经有一名古代的统治者希望建造一堵高墙。他令罪犯和战俘劳动,每当一个有罪的工人死去,他的血,肉,和骨头就会被磨成浆,用以黏合砖石。这些浆水从砖块的接缝里渗出时,就好像墙壁流出血泪。这堵墙被称为哭墙。”
“高阶骑手必须为自己对这世界的重重破坏做出补偿。”安格隆说,果决而断然。“我们需要的不是审判,而是宣告。我们要用最直白的方式昭告世人,强权者肮脏的行为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他向众人点了点头,语气庄重:“我虽然说我们不能重复高阶骑手的老路,但我不会放下仇恨。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光鲜亮丽的宏大道理,去辜负我们所有人经受并背负的鲜血和折磨,我不会背叛我的兄弟姐妹们。所以,关于到底该如何回报塔尔克家族,我想讲讲我的想法。”
他赢得了一阵互相盼顾的点头,角斗士们纷纷对安格隆的话表示赞同。
巨人放开罗比,沉静的力量在角斗士中扩张。
一名角斗士捂住自己的断指,沉重的呼吸中沉淀着彻骨的哀痛:“令他们相互厮杀直到只剩最后一人,安格隆。然后再允许那最后一人走出红砂深坑,告诉他‘你自由了’,而深坑之外,我们所有人都会等着他,将他亲手撕成碎片。”
“我要去问多恩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了。”
墙面上投影的图像之中,安格隆正耐心地向每个与他提出建议的角斗士点头。
“纠正一个词,不是一生,是世世代代。”莫尔斯说,“他们若要如此做,我称不上反对与否。我对血腥之事早已失去耐心,纵然有人要邀请我旁观,我唯一考虑的,也只是观看一场永远似曾相识的处刑是否会浪费我的时间。”
“可能是我的布袍十分普通。”佩图拉博严肃地说,就好像他真的对自己的理由充满信心。
“那个是克莱斯特姐姐!你说过你不会笑话我的!”约楚卡躲到了安格隆背后。
安格隆依然坐在地上,他周围的角斗士则纷纷起立,环绕在席地而坐却依然无比高大的巨人身周。一个手上缠着绷带的男孩和安格隆靠得很近,仰视安格隆的神情就像是看着他遮风挡雨的亲父。
莫尔斯决定之后有空问问多恩,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一定藏着某个足够令佩图拉博羞耻到不敢直说的微妙之处。
“至于那一大堆具体的处刑方式,我能看出角斗士们正在把自己曾经历或曾见证的全部刑罚还给高阶骑手。”
原体反手回身轻轻地拍了拍害羞的男孩,“我想将绘制旗帜的工作交给我们的约楚卡,可以吗?”
“虽然这堵墙还是毁在了旧夜的灵能风暴中,它的记录和它本身一样遭到时间的抹除。但有些事物并不容易被遗忘。所有具备敏感之心的人都能听见这堵墙的哭泣,血墙的痕迹在在疯子的呓语和恐惧者的噩梦中长存。”
“好了,好了。”安格隆说,“小淘气鬼约楚卡要害羞得消失了。”
可是这一切却被一个凡人孩童轻易地完成了。
角斗士们安静地倾听,为他们从安格隆话语中得到的暗示而激动。
“哦,多恩被打进了墙里。”佩图拉博一刻也不停顿地改口了。“因为他的柠檬黄让他看起来像个高阶骑手。”
“他还挺聪明的。”莫尔斯笑了笑,“说实在的,比我想象得好上一点。”
安格隆允许小角斗士摆弄他衣服上的线头,继续说:“首先,我们要以角斗士的名义,征服努凯里亚。我们要用自己的旗帜和理念,去亲手解放这颗星球上和我们齐心同力的人。我们必须告诉整个世界,我们不是另一批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我们从最低微的红砂中挣脱锁链,站在高天和地面之间,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站起来而作战。”
“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我的两位天降的兄弟都是建筑大师,并且决定为努凯里亚重建更好的房子和田地。”
莫尔斯面露怀疑:“那你穿着什么衣服?你没有被送进墙中?”
角斗士们脸上增添了另一重笑容,那是一种更加真挚而深刻的、脱胎于血泪的笑貌。
“我们迅速地和彼此拉近距离,并获得了双向的认可。”
“我听见了你们内心的声音,我的兄弟姐妹们。”安格隆说,“我们都渴望着一场血债血偿的复仇,所以现在,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支持把高阶骑手全部扔进角斗场里,甚至——我们支持给他们打上他们自己发明的屠夫之钉,再令他们相互厮杀。”
“这就要问我们的大画家约楚卡了。”安格隆说,“约楚卡是我们所有人里,独一无二的大画家,对吧?我还记得你上次用石头画的那个——”
“你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
“我们不能再继续重复无谓的暴行了,兄弟姐妹们。我们不能成为新的高阶骑手,倘若我们这么做了,那我们和这些曾经的强权者本身又有什么区别呢?”
与在佩图拉博和罗格·多恩面前表现出的受照顾者地位不同,在他母星的兄弟姐妹中,这名红砂中长大的原体正尽情展现他的包容性和领导气魄。他的举手投足都牵动着每个凡人的心,他们的情绪相互交融。
“他提醒我迄今为止遇到的多数人都过于友好,我感谢了他,并告诉他我一路打到努凯里亚至少绞死了三百个星球的统治者。”
“另一个我和安格隆在前往德西亚的路上聊了很多内容。”佩图拉博说,“我们从彼此的意志中分别得到一些启发。”
人群中响起了低低的响应声,角斗士们很快地与安格隆的思想达成同步。他们和安格隆口中所描述的场景共感,这既是这些饱尝苦难者的悲苦之心,也是安格隆无意间对他影响他人情绪能力的运用。
“曾经高高在上的高阶骑手必须亲手搬运泥浆,绑扎钢筋,砌墙码砖,重建城池,没有休息,终生工作,投入到一切他们前半生缺失的劳动建设中,一点点偿还他们欠整个努凯里亚的猩红债务。”
“等到他们死去,无论是因为病痛还是年迈,是额外犯罪还是正常衰亡,他们的尸骨都将埋入努凯里亚的血泪高墙,作为强权陨落的直接证明,永久地警示后人,关于压迫者应得的下场。”
“这就是我的决定,兄弟姐妹们。血泪之墙将矗立在所有曾受压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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