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汉五年,四月底。
长乐宫。
这一天很热闹,原因是何太后的母亲,也就是刘辩的外婆,舞阳君的寿辰。
被赶出洛阳五年之久的舞阳君何氏以及他儿子,前车骑将军何苗等和家人得到允准,回到洛阳,出现在何太后为舞阳君庆祝生日的偏殿内。
不止是他们,蔡文姬带着刘绍以及蔡文姬的父亲蔡邕、唐姬带着刘愈、刘旌以及她父亲唐瑁等,同样在这里。
这一大家子,说说笑笑,完全没有往日的紧绷情绪,十分欢快。
没用多久,就是男人一起,女人一堆,看着歌舞,听着丝竹,交头接耳,推杯换盏,好不快乐。
唯独少了刘辩。
刘辩自然不会这种时候出现在长乐宫。
“朕要在哪里,得多扫兴?”
崇德殿后殿内,刘辩一边翻阅着奏本,一边笑着与身前的孔融说道。
孔融高高大大又肥肥胖胖,十分富态,但浑身上下又带着书卷气,反差感十分强。
听着刘辩的话,孔融笑呵呵的道:“臣相信,太后娘娘以及舞阳君,都希望陛下能亲临的。”
刘辩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位太常卿与前两任都不太一样,蔡邕热衷于表现,只做能让他出名的事。而边让则倾向于‘自己治学’,太常寺的事务,全数交给了下属。
而这位孔融,同为当世大儒,显得有些‘圆滑’。
刘辩早就看透了这些朝臣,哪里会被表象所迷惑,手里看着的是孔融上呈的,今年‘秋闱’的计划。
孔融做的是面面俱到,不止是太学、鸿都门学,还给各地世家以及私学发了信,半劝半征召,要求他们的年轻学子,入洛阳参加‘秋闱’,为朝廷进才。
刘辩仔细看完,微微点头。
孔融总算是做事情了,而且比他预想的要好不少。
他随后拿起下一本,只是一看他就皱眉。
孔融见状,连忙道:“陛下,自古以来,大兴之世,无不改元,以应天时。而今我大汉中兴在望,当改元,以应天命。”
刘辩又看了他一眼,手里这道奏本,基本上都是空话、大话,满满的引经据典的大道理。
但刘辩没有说话。
因为他想起来了,今年,是历史上的建安的前一年。
历史上的今天,曹操已经将刘协带到了许昌,洛阳成了‘旧都’。
‘改元吗?’
刘辩沉吟着,心里计较着得失。
改元确实有诸多好处,有着万象更新的启示,是对旧时的告别,新时代的开启。
“改吧。”
刘辩思索再三,点头道:“太常寺选几个,报尚书台后上呈。”
“臣遵旨。”孔融大喜的道。
孔融接任以来,进宫的机会是屈指可数。作为九卿之首,太常卿的地位每况日下,令孔融颇为忧心,担心步前两任的后尘。
刘辩处理完这几件事,笑着坐起来,道:“孔卿家,朱卿家告病,朝廷拟司马防为青州牧,怎么看?”
孔融一怔,仔细想了想,道:“臣遵旨意。”
刘辩拿起茶杯,喝了口,道:“那就这么定下吧。卿家自北海来,对青州局势有什么想法?”
孔融面色陡然严肃起来,抬起手,沉声道:“陛下,青州……情势复杂,天天剿匪,日日剿匪,没完没了,百姓苦不堪言,长此以往,臣恐还有大祸!”
刘辩抱着茶杯,心里计较不断。
北方各州,最不稳定的,就是青州。
只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
曹操逼降了近百万黄巾军,而后强行屯田,暂且安置。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旦遇到天灾人祸,这些人将再次蜂拥而起,席卷青州。
一旦青州陷落,临近的徐、兖、冀、幽都将难以幸免,一夜之间又会回去,甚至比以往更严重。
唯一的办法,就是朝廷赈抚,帮助他们渡过最艰难的时期。
这是朝廷的责任以及义务。
偏偏大汉朝廷穷困潦倒,自身都养不活,难以抽出钱粮来赈抚,只能依靠青州官府,或者说世家勉强维持。
这同样不是长久之计!
“朕知道了。”
好半晌,刘辩只能用这种干巴巴的话来回答孔融。
孔融见着刘辩僵凝的表情,欲言又止。
他知道青州的情势,也了解朝廷的艰困。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至少眼前是。
“还有其他事情吗?”刘辩再次拿起茶杯,喝之前问道。
孔融收敛情绪,故作迟疑的道:“陛下,丞相致仕已经多天,尚书台空缺,是否,该遴选丞相?”
杨彪走后,刘辩迟迟没有下诏,是以早就公认的下一任丞相荀彧,一直没能上任。
尚书台,暂且由右仆射钟繇代理。
“还有吗?”刘辩又问道。
孔融更迟疑了,还是道:“陛下,若是荀尚书为丞相,户曹尚书空缺。吏曹荀尚书、刑曹司马尚书若晋尚书台,吏曹尚书,刑曹尚书空缺。另外就是,兵曹尚书空缺近半年……”
他话音未落,潘隐急匆匆进来,道:“陛下,太后娘娘请你过去。”
刘辩闻言起身,与孔融道:“这些事,朕已经在考虑了。卿家待会儿去见见钟卿家,请他梳理一下‘新政’。”
孔融有些不解其中之意,见刘辩往外走,只能应着。
刘辩出了后殿,这才道:“真是母后找朕过去?”
潘隐有些支支吾吾,道:“是。”
刘辩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出什么事情了?”
潘隐四顾,这才道:“大殿下与二殿下在长乐宫争了起来,太后娘娘颇为头疼,只能请陛下过去。”
刘辩意外了,道:“你说绍儿与愈儿?他们争什么?”
刘绍小家伙是个闷葫芦,向来不声不响,他会与刘愈争什么?
潘隐低着头,道:“陛下到了就知道了。”
刘辩越发疑惑,不由得加快脚步。
到了长乐宫这才发现,这里歌舞早就停了,也没有丝竹,大殿里坐满了人,却又相当安静。
只有蔡文姬与唐姬在劝说两个小家伙,何太后一脸头疼的坐在一旁。
一众人见刘辩进来,齐齐行礼,道:“臣等参见陛下。”
何太后蹙着眉,一脸无奈又烦躁,道:“你快来劝劝伱那两个浑小子,我是管不了了。”
刘辩摆了摆手,来到近前,便看待刘绍伸手在刘愈怀里,抿着嘴,小脸颇为倔强。
刘愈使劲捂着怀里,按着刘绍的双手,似乎按着什么东西。
唐姬与蔡文姬则忧色的给刘辩见礼,不敢吭声。
刘辩神情不动,来到近前,微笑着道:“你看看你们俩,好好的一个寿辰,全给你们搅和了,还不快住手,给舞阳君道歉。”
舞阳君何氏扶着何苗,僵硬陪着笑,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刘愈却仰着脸,向着刘辩撒娇道:“父皇,我玉佩丢了,皇兄捡到了,不肯还给我,还要抢。”
何太后在一旁插话,道:“不就是一块玉佩吗?我让绍儿给他,绍儿死活不肯。”
刘辩看向刘绍,道:“你抢的?”
刘绍不说话,只是盯着刘愈,双手死死抓着刘愈怀里的玉佩,半点不放手。
“父皇!”
刘愈突然冲着刘辩嚷着道:“皇兄都默认了,这块玉佩就是我的。”
刘辩对刘绍这闷葫芦的性子十分头疼,又想起了杨彪临走前的话,皱眉道:“将玉佩给朕。”
“不给!”
令刘辩以及所有人意外的是,刘绍居然反驳刘辩的话,而且异常干脆。
刘辩眉头皱的越紧,背起手,道:“你再说一遍!”
刘绍紧紧抿着嘴,小脸似怒似怨,只是抓着玉佩的双手更加用力。
“啊……”
刘愈忽然叫了一声,向着刘辩道:“父皇,皇兄抓疼我了,昨天医师才在怀里施过针。”
刘辩有些烦躁了,伸出手,强行分开两人。
刘绍后退,那块玉佩被他抓在手里,死死握着。
刘愈伸着双手,一脸不甘的大叫道:“父皇,我的玉佩……”
蔡文姬见着,连忙将刘绍拉到身后,脸上僵硬的道:“陛下,这样的玉佩很多,或许,或许是二殿下认错了也不一定……”
唐姬连忙跟着,道:“姐姐说的是,陛下,一定是愈儿看错了,臣妾回去,给他找一块,切莫动怒。”
不远处的蔡邕,唐瑁等人丝毫不敢出声,满脸忧色。
随着两个皇子的逐渐长大,‘立储’之争虽然没有在明面上,但暗地里的较劲从未停止过。
但眼前这位陛下到底是什么态度,谁都不清楚,只是有王允在前,甚少有人再敢提及‘立储’一事。
刘辩将一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面无表情,对着刘绍道:“将玉佩给朕。”
刘绍看着刘辩,将玉佩背在身后,双眼含泪,小脸倔强,一字不发。
刘辩心头生怒,走过去,硬生生从他手里夺过了玉佩。
小家伙反抗的有些激烈,抓着玉佩不放,使出了吃奶劲。
但他怎么拗的过刘辩,还是背刘辩夺了过来。
看着玉佩,刘辩眉头拧成川字,见刘绍瞪着他,眼泪就快出来了,却还是倔强的一言不发。
刘辩心里怒气更多。
“愈儿,愈儿……”
突然间,唐姬急声喊叫。
刘辩回头看去,只见刘愈忽然倒地,脸色煞白,已然昏迷不醒。
刘辩吓了一跳,急忙将刘愈抱起来,向里跑,同时大喝道:“传医师!”
一众人因为刘愈的突然昏厥,顿时一片打乱。
刘愈自小身体不好,尤其是冬天,病的尤其厉害。
现在冬天还没有走远,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起来。
只有刘绍一个人,默默站在原地,泪珠子不停的落。
他也不擦,只是委屈的抽泣,甚至声音都刻意压制着。
偏殿内。
待等医师诊断没有大碍后,刘辩才松口气。
唐姬在一旁抹泪,心疼的不行。
何太后放下担心,将今天的寿宴解散,安排人住下或者出宫。
刘辩坐在床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小家伙,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玉佩,不由得轻叹一声。
不久后,熬好的药端过来,刘辩亲自喂给刘愈,见着他脸色好转,这才悄步离开。
唐姬愣了愣,以往刘愈病了,刘辩可是寸步不离,守着几个时辰的。
刘辩出了长乐宫,摩挲着手里的玉佩,心思翻转,久久难平。
在以往,他总觉得汉武帝,唐太宗废立太子,是他们骄傲自大,盲目自信,这才酿出废立太子等大祸,为日后埋下了种种祸根。毣洣阁
今天这一幕,令刘辩清醒过来。
他纵然读过一些史书,可终究是普通人,身在局中,谁人能‘圣明烛照’,勘破一切真假?
刘辩慢慢走着,心里千头万绪。
都是他的孩子,委屈哪一个刘辩都不愿意,一点风吹感冒都令他心疼。
现在还只是小孩子,争的不过是一块玉佩。可他们会长大的,会面临那个世间最大的诱惑,他们会怎么争?
‘朕能顾得了他们周全吗?’
刘辩心里不禁暗道。
那可是汉武帝,唐太宗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不知不觉,刘辩走回了崇德殿,他并没有进去,而是衣袍一撩,坐在台阶上,静静看着前面的殿宇以及天空。
反复推敲,来回推演,历朝历代的萧墙之祸在刘辩眼前闪现不休。
好半晌,刘辩轻声道:“典韦,你说,朕该立太子吗?”
高大的典韦怔了下,道:“陛下觉得该立那就该立。”
刘辩深吸了一口气,道:“潘隐,将绍儿带过来。”
潘隐不知道今天的‘争执’到底会有一个什么结果,心中不安的应着,派人去永宁宫请刘绍。
没用多久,蔡文姬就带着刘绍来到了崇德殿前。
蔡文姬看着刘辩坐是台阶上,脸色微微发白。
她跟着刘辩近六年,深知这个枕边人的脾性,只有遇到难以委决的事,才会这般‘失态’。
刘绍倒是没有所觉,来到刘辩身侧,规规矩矩的抬手见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刘辩侧过头,见他脸上泪痕未干,又瞥见蔡文姬在,沉吟一声,揽过小家伙,坐在他怀里,问道:“玉佩明明是你的,为什么不辩解?”
小家伙只是看着刘辩,静静的不说话,小脸露出委屈与倔强之色。
刘辩等了好一阵子,心里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玉佩,递给他,道:“这块玉佩,父皇在丞相腰间见过无数次,第一眼便知道,是他送给你的。当时,你只要说是丞相送你的,便不会有事,为什么不说?”
小家伙看着玉佩,想要伸手去拿,到了一半又缩回去。
刘辩看着他,好半晌还是不肯出声,不禁有些头疼。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刘绍养成了这么个性子?
更令刘辩烦躁的是: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是闷葫芦,一个体弱多病。
这两人,哪一个都不是继承皇位的适合人选。
刘辩又回头看了眼蔡文姬,再联想到唐姬。
这几年,两人都没有再怀孕,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朕是不是要充实一下后宫,多练几个小号?’
刘辩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旋即被他甩开,搂着刘绍,微笑着将玉佩塞到他手里,道:“以后遇到事情,要据理力争,不要闷不吭声,不然就会受今天的委屈,知道吗?”
小家伙握着手里的玉佩,紧绷的小脸慢慢松缓,看向刘辩的目光多了些温暖,却还是一个字不说。
刘辩等了半天,不由得仰天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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