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学舍这名起得大无边际,一般的山长根本压不住,林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县城里学舍会取这般偌大的一个名头。
羊肠县三十年无一举人,说不定就和这个名字有关,太压士子的气运。
下大雨,水漫过鞋子。
林动把裤脚高高撩起,举着一把黑伞,独自前往学舍看看。
学舍和寺庙道观,不一样。
这里面犯了太平军忌讳的是那一尊文昌帝君的神像。
太平军信仰是天父,其他神道,诸如观音城隍,孔圣先贤如此种种都贬为异端。
把文昌帝君像砸了,只把学舍作为一个读书习文的单纯地方,太平军也不是非要拆除不可。
拆与不拆全在当地掌权将军一念之间。
张汶祥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和马新贻反复打游击战,取用一个拖字诀。
林动自己的话,其实也不是很乐意做这种伐山破庙的事情。
倒是和信仰无关。
主要是这个世界,神灵并非只出没于笔墨之间,而是真实存在一个飘飘渺渺的空间。
说不得哪天真就有道君降下神罚,一道雷给自己长点记性。
撑着伞走不快,风有阻力,雨珠也在不停地乱打。
有伞都遮不全,很快就又湿了衣裳。
林动边走边琢磨脑袋里那一式刀法,龙挂月,施展一次后,即使是刀带人走,关于刀术的记忆,也清晰了许多,而不是懵懵懂懂的一种本能感觉。
他喜欢武功,自然就会去琢磨。
反复地想……
其实他这人寡淡得紧——在大学期间只有两个爱好,一是刷一刷热舞视频看漂亮小姐姐跳舞。
另外就是逛一逛书库,他喜欢小说中描绘的那种战天斗地的景象……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是万分地珍惜。
人生很多机会都非常宝贵的,往往只有一次。
不停地去想当时抓刀出刀的那种感觉,琢磨发劲的力道,刀身斩出的轨迹,脑袋里慢慢也就摸到了一些玄之又玄的感悟。
“啪叽”
一脚踩进了大团的淤泥里。
鞋子往上一扒,还沾染着呈丝状的淤泥。
哎!
林动叹了口气。
这时候就见前方电蛇狂舞,轰隆隆,雷声传来。
电光亮起的刹那,远方天际下竟出现了一尊丈高的文人石像!
双目凹陷,鼻梁高挺,肃穆威严,石像遥遥注视自己,竟生出几分诡异荒凉之感。
林动瞳孔蓦地一缩。
“该不会这是文昌神像?”
他心神疑惑,同样也生出两分畏惧。
不过,随即念头又是一转。
太平军焚山伐庙无数,要真是漫天神佛有灵,早就把他们灭了。
况且神佛若真生出灵验,霓虹倭人又如何能在神州上兴风作浪?
如此本就不多的畏惧就越发稀薄了。
电光一闪即过。
随同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尊如梦似幻,像是出现过又像是没有出现,让人琢磨不清,穿着文人袍子的石像。
林动一咬牙,反倒是快步朝着石像现身的方位走了过去。
天生一颗杀胆,百无禁忌!
唰!
把伞收了起来,说来奇怪。
这天气,他下山那会儿,滂沱如瀑布。
走到学舍门口,反倒是雨润如珠。
“怎么滴,龙王爷下雨也和客栈小厮揽客一个模样,看人下菜碟?分出个三六九等?”
林动心道。
他甩了甩头发,用手往两边一抹,脑袋一昂,露出削尖下巴,彰显几分凌厉气质。
接着,抬头一望,入眼是一副楹联。
“三余饱读何言瘦,万卷精通偏爱梅。”
横批百代风流。
这就是口气极大的文昌学舍。
“进来吧,不过,你来早了,今儿还有最后一堂课业呢,要多等一会儿去了,对了,你是哪个稚童的家长呀,怎么瞧着面生?”
林动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
一个面容白净,穿着打扮古板,头系诸葛巾的年轻人,就先开口说道。
说话的工夫,这人朝着林动打了个招呼。
林动将黑伞放到一边,抱拳回礼,这样的动作让年轻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他的身上。
“尊驾是来征收书院的吗?”
年轻人目光一冷,呵斥问道,温和的神色一扫而空。
“他怎么知道我的来意?”
林动有些好奇。
第一反应是张汶祥透露出了信息,可又觉得不对。
张汶祥干不出这样事来,随即他便将此归结到神神怪怪上面。
“怎么称呼?”
林动挺直了腰板问道。
“小生姓刘名衡,算是本地人士,字平之,咸丰三年的秀才。”
刘衡没好气地说。
林动挑了挑眉,这家伙对自己有意见啊。
不过,想想也正常,书生应该是觉得自己是跑来拆他家的,他态度不友善,没拿大扫帚撵自己出去,算是比较不错。
“劳你在外面候上一会儿,伱也可以随便逛逛,小生还有最后一堂课没有上,教导完了诸弟子再与你细说。”
言罢,刘秀才都没听林动自我介绍,转身就进入了学舍的教室。
林动站着门口悄悄往里窥视了一眼。
横四排竖四排的格调,没坐满,前后估摸也就十一二个学员。
年龄都不大,小的六七岁,大的八九岁,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学习的神色无比认真,他们的目光齐齐随着走进教室的先生转动。
林动怕打扰到他们学习,轻手轻脚退回到走廊上面,远远地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
这会儿。
他和张汶祥想的一样,得保住这里。
老马要业绩,要军功,要在英王陈玉成面前露个脸,要成功!
都是对的。
但是不应该拿这种地方做文章。
这种事儿没法从源头解决,只能从细处着手。
太平天国伐山破庙这件事情,是既定的国策,不容易改弦更张。
不过细节方面的微调还是可以的。
真要论起来,连孔老夫子都不能免俗地遭逢一难。文昌帝君何德何能,凭什么能避过去?
这事儿没有对与不对的说法。
只能是特定时代下的一个产物。
一个人的脖子上长着一个瘤子,医不活的那种。
这个时候,再去纠结,为什么他不对着自己的瘤子下刀,而是对准了脖子抹刀?
有意义吗?
难道对准瘤子下刀就能活?
既然都不能活,为什么不干脆死得痛快一点!
林动心神远飘,这几天不打架了,他脑袋里各种念头,繁杂纷乱,心思不静。
不仅仅是欲望衍生,杂七杂八的心思还在不断地烧脑。
分散掉他最为宝贵的精力。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先到为君,后到为臣,莫道君行早,更有……”
稚童们朗朗读书声传进耳朵。
这连日以来的杀伐,血腥,恐惧,一张张临死一刻,或不甘或怨毒的面容,都似化成了一股轻烟。
而稚童们读书声音,则是一阵淡淡的风。
风一吹,轻烟就散开了。
林动只觉得倍感舒服,周身压力消失,连骨头都轻了二两。
他心中有了决定,蹑手蹑脚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
“你去哪儿?”
刘秀才又把他喊住。
“叫一些士兵过来,把这儿拆了。”
林动故意逗他。
“不许走。”
刘秀才声音一紧,昂着脖子。毣洣阁
“怎么,命令我啊?”
他觉得这秀才还挺可爱,不过,嘴角一咧,凶气恶气瞬时间爬上脸,想要吓唬吓唬秀才。
“你别走,有,有文昌帝君神谕给你。”
刘秀才一咬牙说道。
“神谕?”
林动挑起了眉头,就是觉得好奇。
“嗯,神谕。”
“你多等我一下,我把手上事情忙完,马上招待你。”
刘秀才冲林动点了点头,似乎在肯定自己的话,接下来,又忙碌了一阵。
……
“那就多等一会儿好了。”
林动这样想着。
就见刘秀才窜进里屋,忙天荒地抱着一大堆的竹伞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有些水迹,一些伞应该是早上用过,这会儿没干。
他一把把分发给童子,轻声道:“明个儿放假,你们先不用来了,先生这边有些事情得去处理。”
一众稚童欢呼雀跃。
年龄稍微大点的要严肃两分,不过,眸子里的喜色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果然,无论哪里的小孩都不喜欢读书。”
林动看着这一幕觉得好笑。
刘衡摸了摸这些孩子的脑袋,轻轻抱了一下。
有个小娃,看着年龄小,但是小脸却最为严肃,小大人模样,板正一礼问道:“先生,那我们是后天开课吗?”
这一问让刘衡愣了愣,头微微朝外一瞥,才定住神。
刘衡才回转脑袋,郑重告诉小孩:“是,咱们后天继续开课。”
他笑着将伞递给孩子。
小娃娃的脸上这才绽放出两个酒窝。
呼~
林动长长吐了口气,心情很是忧郁,自己也没说真的就要拆。
能不能别把场面,搞得和生死离别一样?
在学舍转悠了一圈,林动如愿找到了正主儿——文昌帝君。
帝君的石像就设立在教室外面的庭院中央,四周是花坛,里面有过道,能够供孩子们嬉戏打闹。
要是没有雨的话,林动朝上望了一眼,能够想象到那个画面。
上午的时候,文昌帝君能够听到稚童们郎朗的读书声,声声悦耳又满是灵气。
下午的时候,若是有童子练字练累了,拿出风筝在后院玩耍,文昌帝君也可以看作孩子们嬉戏,此间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倘若学子来日成就了自个儿。
带上一些瓜果点心,回来祭拜一番,看望看望老师,看望看望帝君,这似乎也是世俗的一大妙事,乐事。
想来当神仙的乐趣,未必比得上看着一颗颗幼苗茁壮成长。
林动双手合十,对着文昌帝君遥遥一拜。
……
“将军是姓林?”
将最后几个稚童送到熟悉的家长手上,刘秀才才有了工夫来招待林动。
“你什么都知道?”
林动并不去接对方套路,而是不答反问,脸上神情戏谑。
刘秀才若真是什么都知道,刚才就该放他离开了——因为后面林动也不会再来找学舍的麻烦。
“呃。”
显然这一下给刘秀才干懵了。
你不是该问——你怎么知道,我姓林吗?
刘秀才随即摇头失笑道;“我请林将军喝一坛酒。”
说着,林动就见他转身柜子里抱出一坛子美酒出来,一人倒上一碗。
酒色如同琥珀,难得遇见这般漂亮颜色。
其实封口的红布盖一掀开,林动就闻到了醇香的味道。
“你不会以为我是用酒水就能贿赂的吧?”
他故意逗刘秀才,端起瓷碗,非常想喝,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不过,脸上神情自若如常——只是这酒真的好香啊。
咕咕。
“请。”
刘秀才做了个手势。
林动也不再忍了,仰头一口将烈酒吞入腹中,酒液成一线,入喉即暖,全身上下气血,顿时热腾腾一片。
【你获得了文昌帝君的加持,效果正在生成中……】
林动听到声音眉头动了动,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酒其实,只是普通酒,文昌帝君前祭了七天,就有了非凡的变化。”
刘秀才苦涩笑道。
“当年我中秀才,酒水也没呈琥珀状,只是颜色微微金黄,算是帝君座下的童子贺。”
刘秀才也端起碗,小口品尝,脸上露出追忆神情。
“林将军,我请您喝酒,确实有贿赂的想法,我也只有这坛子酒了,不过,更多还有感谢,感谢你为县城除去一大恶瘤。”
“怎么说?”
林动随手举起坛子,又给自己添了一碗。
咕咕咕。
再次痛饮一大碗。
烈酒入腹,身子骨都似在发烫,血肉与皮肤连接似乎更加紧密了。
“大家口中的刘老怪,其实是我小三叔,坏我刘家声誉,可我一介书生,也拿他也没什么办法,找了县尊,县尊也不理会此事。”
“只能眼睁睁看着地下鬼市建立起来,福禄膏横行,荼毒世人。你能除掉他,算是替百姓,也替我们刘家帮了大忙,攒积了阴德。”
刘秀才如此言道。
林动这会儿脑袋微微发晕,心道原来他们还是一家。
“你们还有这层关系?之前我们兄弟三人到处打听,都还不知呢,以为那刘老怪是只身入县城。”
“我说个故事,您愿意听吗?”
刘秀才突然讲道。
“行呗,你说。”
林动又给自己添了一碗酒,越喝越上头。
他可不是什么小扒菜,主要是这酒,劲大儿。
“我们刘氏一族……”
巴拉巴拉一大通。
林动醉眼迷离,一坛酒很快见底。
当然,他意识尚且是清醒,甚至还能整理出刘秀才描绘出其家族庞大复杂的脉络。
自刘秀才祖父那一代之前,都是商贾行家,没有半点书香墨气。
后来,刘秀才的祖父,遇到一座破庙,庙里供奉的就是文昌帝君。
很老套的故事。
那会应该还是雍正年间的事情。
刘祖父瞧着帝君神像残破,心中不忍,便用白布擦拭干净祭台,又奉了三支青香。
是夜。
邪祟冲击山庙,唯独秀才的祖父活了下来。
后来老刘家生意更是蒸蒸日上,很快便为文昌帝君塑了金身。
也就是重塑金身的那一个晚上。
帝君赐下了一方金色的印章给他们,章名“文胆”说是能唤天兵天将加持,非天生大气运者不可持有,并且交代下了一个任务。
既然承接了神道气运。
作为帝君手下头号狗腿子的刘家总不能只享富贵不做事。
到了刘秀才父亲这一代,一共开出三个分支,算是应命而出。
他叔叔刘元堂是主家,刘秀才这边是第二支,刘老怪那边是第三支。
主家掌文胆印,另外两家各有信物。
为何这般行事?
秀才却是不愿意多提。
在刘父的一代,刘家先祖把家财尽数变卖,分配给了三个儿子,让他的三个儿子,能够分别在三个地方,各自开一所学府。
最有名的无疑是刘氏家主刘元堂一脉。
湘南地区的涟漪书院就是他们再续了传承,听名字似乎不怎么起眼。
可要知道!
湘帅曾公求学,最早学府就是涟漪书院。
第二支则是在羊肠这边的创立了文昌学舍。
至于最后一家则是要刘老怪的大哥北上创立学舍,但是命运多舛,香火鼎盛的刘家第三支血脉,却是辜负了希望,北方一行遭逢邪魅,开府没有成功不说,家财散尽,一家数口,只活了一个最小的儿子刘老怪出来。
当年刘氏先祖的一些想法更是沦为泡影。
至于最后刘老怪如何成了猴拳宗师,那又是北方的另一番机缘,这里且不多提。
……
“你不把刘氏三家守着的那个秘密告诉我,我就派人拆了你们学舍。”
喝醉后,林动张口恐吓道。
“文昌帝君应灵我家,梦中他对我说过,学舍不,不能破,你要是有颗狗胆,就且来试一试,看帝君降罪你不?”
刘秀才喝得也有点醉了,张口就说些晕乎乎的胡言乱话。
“真的假的?莫不是诳我。”
林动满是狐疑问道。
“当,当然是真的,秀才说话能有假?”
刘秀才口齿囫囵不清。
“那我非要拆除呢?”
林动眉头一挑,语气桀骜。
“你替羊肠县除了三恶,去了周饕餮,周扒皮,我敬你是英雄,是豪杰。不过,我身后,还有这么多的学生,你把学舍拆了,他们去哪儿?”
“又都不是有钱人家,请不起单独的西席,岂不是毁了他们一辈子?”
刘秀才往林动头上扣帽子道。
“呵呵。”
林动轻笑,与他理论。
“第一,我谈不上英雄,就算除了你口中的三恶。这县城里,也不过是前脚走了豺狼,后面进了山君。”
“第二,你一个启蒙先生,传的又不是四书五经,你哪儿来这么大脸,动不动就毁别人一辈子。况且,你的这些学生,我之前考察过,家里的条件不算差。”
“他们有卖布的,有开金银饰品店的,有开客栈的,还有些家里本就有着鱼庄,最差也是一些中小地主,怎么能说什么毁一辈子的话来!”
“而真正的穷苦人——是不会出现在你这个大秀才的学堂里,那些人光是为了一日两餐,就要耗尽了心思。”
林动眼珠子一转,用道理反驳。
“你,你……”
刘秀才急眼了。
“你什么你?”
林动似笑非笑。
“那我们打个赌好了,你赢了,就给你拆!文昌帝君神像,我不要了,只求给这些孩子一个习文的港湾。”
“你若是输了,太平军就不能打这里的主意,你还得替我把外面要拆除学舍的人拦下来,怎么样?”
哈哈哈!
林动大笑。
“怎么赌,你要是比什么诗词歌赋,那老子岂不是直接认输了当?”
“不比那个,你不是自诩武功超凡吗?咱们就比武艺。”
刘秀才咬牙说道。
“你会?”
林动斜瞥了他一眼。
刘秀才的体格完全不像会功法的。
“我是不会武艺,可我能请神上身,你不是不信神谕吗?我让你见识见识。”
“等会我在地上画一个圈,咱们不比拳头,你只要能用腿将我逼出圈外,就算你赢,反之一炷香内若是办不到,就算我赢,怎么样?”
刘秀才挑衅问道。
林动有些相信秀才口里神谕的说法了,没点真本事如何敢如此与自己放对。
当即,林动想了想笑道:“神打?你请什么神,文昌帝君吗?你能请下来?”
刘秀才拍了拍林动肩膀,两人勾到一起,脸都快贴上道:“我虽请不来帝君,不过,其座下童子,天聋地哑,倒是没什么问题!”
“秀才爷我的九宫连环步,至今还无人能破!不信,咱们比划比划。”
刘秀才再次激动道。
林动眸子在他身上转了转,片刻后,沉吟开口:“行了,不比了,算你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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