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哦了一声,以为自己听岔了,这便叫宫人侍候着,自己个儿往寝宫换衣裳去了。
皇帝错失了这个机会,再想续上这个话题,那可就不容易了,只得先陪着太皇太后进了午膳。
他盼啊盼啊,可惜太皇太后只拉拉杂杂地说起了一些近来的政事、日常见闻,横竖立中宫的事儿再不提了。
得嘞,阮英在一旁看的真真切切的,在心里为陛下叹了一息:何苦来哉啊您!
吃完了午膳,皇帝就有些讪讪地,领着一串儿人慢慢往紫宸殿去,这时候已近春末,红墙琉璃瓦之间,杏花开的意兴阑珊,美倒还是很美,皇帝走在宫墙下,步履佯佯,走出了一种清正澹宁的雅致况味。
杏花有种糯米香,闻起来让人饿的慌,阮英弓腰塌背跟在陛下后头,咂巴了几下嘴巴,跟在陛下后头凑趣儿:“宫里的杏花谢的晚,这时候民间的榴花正当开,大片大片的,很是喜庆。”
日头晒的人困乏,皇帝松懈了,眉宇间就带了那么一点儿的百无聊赖的少年清气。
“五月榴花照眼明……”他随口吟了一句,阮英略通文墨,听陛下迟迟未有下句,这便跟着凑了一句:“枝间时见子初成奴婢记得太后娘娘宫后头就栽了几株石榴,寓意红红火火,多子多福啊。”
此话一落地,阮英就察觉到陛下的脚步好似顿了一下,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忽的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方才他先提了杏花,杏花在宫里意味着什么?先帝在时,宫里的大小娘娘们就爱栽杏花,杏等于幸,都盼着陛下临幸呢?
可如今咱们陛下的后宫,空落落的,别说妃嫔了,连个雌猫儿都找不着。
接下来,他又提了一嘴榴花,还张口就说石榴多子多福。
这不是指桑骂槐吗?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皇子皇女的虽说不多,但也满地跑了,可咱们陛下的后宫里,别说皇子皇女了,连个怀了崽的雌猫儿都没有。
他心说该死,望着陛下那紧绷的后脑勺,跟了上去就小声谢罪:“陛下奴婢有罪,奴婢不该黑不提白不提,偏提杏花和榴花……”
这谢罪来的突兀,皇帝正走的闲适,猛听得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谢罪,倒把他给谢懵了,脚步顿了一顿,听他说了杏花和榴花,皇帝何其敏锐,这便意会了,没好气地停下脚步。
“那小妖道走了,倒带的朕身边之人也学会揣测帝心了。”好好的午后,原本赏景的心情都被破坏了。他睥睨一眼,越过阮英的头顶,提脚边往前走,“阮英,你想太多了。”
后宫无人也不是什么短处缺憾,阮英这般小心翼翼怕戳了他心窝子一般的样子,才叫伤人。
他有些蒙冤,脚步就有些急,眼前宫墙内探出来的一枝杏花,皇帝心里堵的慌,一抬手就把那一枝红杏给扫开了。
阮英在后头,心里冒出来一句诗:一枝红杏出墙来。
他把自己的嘴巴死死地给闭上了,太甜女冠同辜步帅成日价温情脉脉的,他若此时念出这一句诗来,怕是能被陛下给活剐了
哎,阮英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这一身无处安放的才华啊。
原本往紫辰殿去是想休憩一时,结果来回事的人一波又一波,先是工部同帝京府尹同来,汇报修葺城隍庙城楼以及百姓民居的事宜,接着是五城兵马司指挥史郭承雍前来,奏报关于搜捕青鸾教同党一事,皇帝一直埋首理政,再抬眼睫时,已然暮色四合,天光昏昏了。
晚膳摆了一桌,皇帝倒也没什么胃口,随意拣了几口清淡的吃了,这便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家常的道袍,依旧去了殿中理政关于死伤百姓的抚恤,还要再行商榷。
待左相离去时,皇帝在龙椅闭目一时,阮英便进得殿来,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骁翼卫指挥使杜南风在殿外候着,您若是累了……”
皇帝眉头几不可见的一扬,打断了阮英的话,“传。”
杜南风面庞有些千里奔波的烟尘气,眉间也略有疲惫之色,他进御前,屈膝奏道:“启奏陛下,臣初到老君山金阙宫时,许天师仍在闭关,臣查访金阙宫,的确有一间北辰星君之居所,太甜女冠自修道以来,一直居住在此。而臣四年前曾随同陛下修道,此间居所正是当年陛下龙御之处。”
皇帝眉间有稍许的讶异之色,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听了这些线索,仍有些微的惊愕。
杜南风顿了一顿,继续奏禀。
“而那间居所的墙上,的确有一副宝像,其人清正庄严,虽画的同陛下不是很相像,但那画像左侧却写了宝像之名讳,乃是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星宗化也。”
他说了陛下名讳,头便略略垂下,继续道,“臣暗忖,紫微大帝乃是万象之宗师、万星之教主,这或许是天师当年为您取名的真意。”
皇帝的心头有万千思绪激荡,他长舒了一口气,望向杜南风。
“太甜女冠如何会拜北辰星君为师?”
杜南风点了点头,继续回答陛下的问题。
“臣也同合贞女冠长谈,合贞女冠并不清晰其中的缘由,臣便只能将太甜女冠在金阙宫这几年的经历略加了解,正当无功而返时,许天师却出关了。”
杜南风想到那一日见到许天师的震撼,只觉得如沐春风,大感震撼。
许天师名羡臣,须发皆白,生的一身仙风道骨,听闻已过了几百岁,杜南风同他闭门相谈,才知悉太甜女冠拜师的缘由。
陛下从前在仙山修道半月,许天师曾授他经典,并为他取名星宗,皇帝离去时,天师祝祷诸仙,已知陛下乃是紫微北极太皇大帝脱胎而生,彼时天师便供奉陛下之画像,又因紫微大帝又称北辰星君,这便以星君相称,供奉于金阙宫。
皇帝听至此,只觉眉心突突。
他曾在书中中看过紫微帝星之传说,命宫主星为紫微之人,生在乡族为一族之主,生在国为一国之王。
杜南风向上觑了一眼陛下之脸色,除却面色沉郁之外,并无任何波动,这便安心继续奏禀。
“太甜女冠当年被赐老君山修道,天师喜爱女冠心性至纯,为她所谓的冲撞帝星鸣不平,只说不与众生结缘,便无与众生相遇之机缘,故将太甜女冠分入星君门下,若有机缘,星君便可亲自教徒。”
一切明了,皇帝只觉内心激荡,那小妖道,不,太甜女冠是他的徒弟,竟比什么紫微帝星脱胎,更加使他心甜意洽。
朕从此以后就是你正大光明的师尊了,如何还管束不了你了?
杜南风见陛下一脸喜色,虽不知喜从何来,到底也与有荣焉。
“陛下,臣此番去往金阙宫,想着不能无功折返,这便将太甜女冠居所里的陈设原样未动地运来了,陛下意下如何。”
杜南风原想着讨陛下欢心,陛下却蹙了眉,有些细微的不悦。
“未经女冠允许,便私动她的物事,朕觉得十分不妥。”
杜南风惶恐,连连叩首,皇帝心知他是一番美意,便也不再追究。
待杜南风退下时,已然月色遍洒阶前,皇帝睡意全无,精神百倍地坐在殿中书案,一时写写画画,一时又站起身来踱步,很是神采奕奕。
直到夜深似海时分,皇帝才去安睡,早晨视了朝廷,便下了一道圣旨,命国师即刻入宫,有些星相要同她研讨。
这道圣旨一下,皇帝便有些坐立不安了,一时踱步至阶前,一时又去中庭闲坐,一时又对着桌案念念有词。
宫娥内侍们不敢近前,阮英却时时挨着,偶尔便能听见一两句,什么爱徒请起,什么师尊未曾教过你什么,甚感歉疚,什么你这些年受苦了,师尊来了。
阮英在心里琢磨着,陛下是不是开窍了?会说些好听的了?
可接下来看陛下在纸上写了什么,阮英却觉得自己想多了。
活该讨不上媳妇儿啊,写什么师门十大戒律呢?还要打手心,挑水桶?
皇帝等啊等,终于在殿门前瞧见了那一抹身影。
今日这小妖道倒十分地讲究,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青碧色的道袍,发髻戴了一顶法冠,长长的发带垂在了身前,愈发衬得眉眼楚楚。
皇帝有些怅惘地看着她,两日不见,竟活像几年似的。
身为天子,怎样的机缘才能够收到一个如此娇纵的徒弟呢?他静静地看着这小道,眼睫下的两道眼波有些怅惘地落在了她的面上。
星落几日没进宫了,今日哥哥陪着送了进来,如今还在仙鹤门外,等着带她去吃西郊新开的那家淮南牛肉汤饼呢。
她也不拘束,唇畔仰起两只浅浅的笑涡,微微颔首,捏了个玉清决,说了一声陛下慈悲。
“小道如今不在宫里,也不能时时向您问安,您的伤好些了么?”
皇帝有些感慨,这小道果然还是记挂着他的,不然不会一开口先问他的伤。
“朕乃仙身,一些小伤无碍。”
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说自己是仙身的,星落偷偷在心里笑了声,略歪了歪头,看陛下。
“您问什么星相呀?”
皇帝的唇畔牵了一线笑,望住了星落。
“太甜女冠,你可曾见过你的师尊?如若见了他,该说些什么?”
冷不防提起师尊来,星落有些茫然,想了又想。
“我师尊往海外仙山游历去了,且有的等呢!若是见了他,就问他老人家把四年的压岁钱给讨回来。”
这出息,皇帝扶额。
昨日听杜南风说起,她在仙山日子过的清苦,头一年常常哭,后来交了朋友之后,才开心起来。
皇帝便有些许的歉疚,他叫阮英抬来一个竹筐,往星落眼前一摆,这便迎着她愕然的眼神道:“太甜女冠,为师把从前以后的压岁钱都补给你。”
星落愕着双目,垂目看向竹筐里满满当当的银锭子,即便心里再快活,这会儿都有些骇怕了。
“您说什么?您怎么自称为师了,太吓人了……”
皇帝睥睨了她一眼,只觉得她惊吓的眼神很令他满意。
“杜南风,说与她听。”
杜南风应声而出,又命人将老君山星落居所里的画像及些许陈设搬了出来,再一一向星落说明白,北辰星君的由来。
星落听的五味杂陈,头脑发胀,只觉得神思恍惚那高坐云端,不可一世的天子,竟是挂在墙上的,她喊了四年师尊的师父?
她本是站着,听完了杜南风的话,皇帝便命人为她端来一把椅子,星落还是没有回过神,机械地坐了下来,木着一张小脸呆坐。
皇帝却觉得十分意得,向着星落缓缓出言。
“太甜女冠,你可知收徒不易,难免会遭天谴朕前些年在树下乘凉,忽有雷鸣闪电,想来是你在外顽劣,累的为师险些遭雷劈。”
星落满脸纠结地抬头看陛下。
陛下才下朝,还穿着玄色的朝服,又是高坐宝椅,下颌线十分清爽,配上那不可一世的眼神,更显得可恨。
可如今证据确凿,他就是她的师尊,星落欲哭无泪地看向那副画像,杜南风多讨人嫌啊,画像下头她供奉的几根香蕉都烂了,还不忘记拿回来。
她嗫嚅了几声没说话,皇帝却下了宝座,慢慢地在她的身前站定,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旋即便收回去了。
“朕从前未曾教授过你,心中歉疚,从今往后,朕会悉心教授与你,深入经藏,以圣贤为榜样,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虎力大仙那些胡诌的,朕不会再追究你。”
“朕在上书房辟了一处,专为教授与你,从今往后,早晚功课要做,道教经典也要一一研习参悟……如今老君山金阙宫唯有你我师徒二人在外,莫要堕了仙山的名声。”
“朕呢,头一回做人师尊,也没什么经验,这便拟制了一份十大戒律,阮英,念于她听。”
星落心如死灰地听阮英念了一遍十大戒律,待听到每日需打坐一个时辰,不言不动,否则打手心时,已然丧失斗志,欲哭无泪。
皇帝大为满意地听阮英念完,见小徒弟垂着脑袋不吱声,这便又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小脑袋,顿时有种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的奇妙之感。
“如何?”
星落面如锅底灰,慢慢地抬起了眼睫,撇了撇嘴角,有点儿欲哭无泪。
皇帝蹙眉,再问,“有话?但说无妨。”
星落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拧着小眉头,对上了陛下期待的眼神。
“要不,您还是收拾收拾,回墙上挂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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