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那层峦叠嶂之间一路向下看,山路蜿蜒崎岖,参天古树遮住了春日的金芒,却仍有细碎的光亮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树影。
碎芒跳跃着落在了山路间一辆宽大的黑榆木马车上,驾车人是形容健硕的汉子,正轻扬鞭呼喝着马儿。
而这辆马车之后,则是一匹高头骏马,其上载了一位俊秀的青年,一身碧青的道袍愈发显出了他一身的仙风道骨。
山间静谧,马车里有小女儿的细语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出来。
这马车里坐的正是江湖人称三花聚顶的其中二花:青鸾教圣教主裴世仙、白雀庵小尼师静真。
只是裴世仙仍是从前那个要三句不离渡人的金仙姑奶奶,可小尼姑静真却再不是头戴佛帽的小尼姑,乌发垂肩,额发细软,比之从前少了几分庄严,多了些许的柔美温婉。
这两年来,她在老君山千丈崖上,管着百多号女娃娃,又兼管着天下慈幼局中原地界的百十所养幼院,俗务渐多,再以尼师的身份行走江湖委实不便,于是白雀庵的师父慧音恩许她续发、做了一名俗家弟子。
世仙如今做了青鸾教的圣教主,除了管一管教中的事务,其余时候就在千丈崖同静真混在一道儿,远在帝京的星落就也时时牵挂着,同她二人相聚。
这一时才坐上马车,世仙就有些犯困了,懒洋洋地窝在马车软榻上,下巴向外一抬,审起静真来。
“咱们往帝京去看星落,同太初道兄有什么相干?巴巴儿地跟上来,真没意思。”她向外头翻了一个美丽的白眼,同静真吐槽。
静真掩口一笑,眼眉温柔地弯起来,“从前在金阙宫,太初道兄同星落便是很好的师兄妹,如今她诞下皇太女,自然是要前去道贺。再着说了,他手里有天师爷爷的书信呢。”
世仙听静真这便维护太初道兄,更加不高兴了,哼了一声。
“这么说的话,合贞女冠还同星落一道儿住过四年呢?关系起不是更亲密,如何她不去帝京道贺?”
静真见她耍小性子,这便伸出手去,抚了抚她的小手,温温柔柔地同她解释:“合贞女冠同洪元道长上个月便一道儿出发了。你又不高兴了?”
世仙的手被静真温柔地握在了手里,小小的怒火就熄灭了,她嘟着嘴,皱着眉,又可爱又可怜。
“近来你常常同太初道兄在一起,下山买米、给孩子们扯布料做衣裳,前些时日带孩子们去秋游,你都同他一道儿,我看了不高兴。”她提起来又是一顿气,“既然这么粘缠,那你叫他上马车上来呀?干嘛要摸我的手?”
她小脾气说上来就上来,推了推被静真握住的手,嘟着嘴色生气,“你摸他的手去呀。”
静真扑哧一笑,只觉得世仙越来越可爱,于是故意皱着眉头附和着她,“我做什么要摸他的手?我只喜欢摸你的手,因为你和星落是我最最好的朋友。”
世仙圣心大悦,嘴角忍不住上扬,她稍稍收敛了一下,故作还在生气的样子,“此话当真?”见静真点头,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若是太初道兄同我一道儿掉进了河里,你先救谁?”
静真想都不想一下,斩钉截铁:“自然是先救你。然后坐在水边儿上为太初道兄敲木鱼超度。”
世仙简直快乐地要飞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算你识相。”她天性纯质,高兴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八卦起来,“方才我瞧你也不理太初道兄,因为什么呀?”
静真慢悠悠地哦了一声,有点儿无奈,“他总闹着要同我成亲,我还没想好……”
世仙就偷偷乐起来,扭头看着窗外,托着腮做美梦:“我就盼着你不要同他成亲,星落也同皇帝陛下和离,这样你们两个就归我了。”
静真就扑哧笑出声来,“也就是天高皇帝远,陛下不知道你在外头这般不看好他,不然依着他对星落的一腔赤诚,说不得能把你的头给砍下来。”
世仙嗤之以鼻,“有星落在,我看皇帝陛下敢不敢砍我脑袋?”
听着世仙这么说,静真有些感慨,“万万没想到,星落那样无邪的小女儿,竟是咱们里头头一个生产的。”
世仙也叹了一息,附和道:“我也万万没想到,如我这般惊采绝艳的奇女子,到如今还没找着真爱。”她翻了静真一眼,“兜兜转转地,你同太初道兄竟成了一对,从前我和星落吵的跟鹅窝一样,到头来竟是你收了麦子。”
她说到这儿,狡黠一笑,“罢了罢了,横竖太初道兄不过是我鱼池里养的一尾鱼,放生给你吧。”
静真掩口一笑,正儿八经地拱了拱手,向她道了个谢,“那便多谢教主了。贫尼祝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一时间,两个小姑娘笑做一团,大约是笑声太过于狂放,车外就响起了祁太初的声音,带了点儿轻快:“仔细把山里的野兽笑出来。”
两个小姑娘哪里管他,闹了一会儿又说回到星落的身上。
“去岁我去帝京瞧过她,从后头看压根儿瞧不出来怀了娃娃,步履更是轻快的很。”世仙去岁去过帝京,向万岁爷报告青鸾教眼下的状况,这会儿就回忆起来,“我在宫里头住了三日,眼睛都快被陛下和星落给秀瞎了。陛下原就看星落跟眼珠子似的,有了孕之后,更加地着紧,一天中除了视朝,其余功夫就杵在星落眼跟前儿,我同星落想说会子体己话,陛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那眼神我实在无法形容——后来星落自己都受不了了,把陛下给赶走了。”
静真能想象那个画面,觉得十分温馨美好,“这样多好,陛下待她体贴,咱们在这里也能放下心。”她说起前些时日皇太女诞生时的圣旨来,“皇太女诞生时,西天赤火一片,有如凤凰浴火,陛下心甚慰,当即便封为镇国皇太女,未来承继大统。这般看来陛下真是爱甚了皇太女。”
世仙眼睛亮亮的,“我才不关心未来的事儿,我只想知道皇太女殿下生的像谁?若是像星落,那便又是绝世美人一枚。”
静真想了想,“像陛下也不错啊,陛下英俊不凡,皇太女殿下若是有那样英气的眉眼,想来也很美丽。”
两个小姑娘碎碎念着,又有彼此相伴,去往帝京的路程便轻快了不少,到得第三日上,终于进得帝京城。
二女在宫外沐浴更衣,同太初道兄一起,第四日天刚蒙蒙亮,就进了宫。
世仙去岁曾在宫中居住过数日,便对宫中的壮丽殿宇、重阶金顶不甚惊奇,倒是静真从未入过宫,此时在宫中的甬道上走着,只觉得心潮澎湃,这便愈发地郑重其事起来。
两个小姑娘慢慢儿在宫中走着,也不知行了多久,才瞧见一座红墙围着的殿宇,二女正打量着那上头写着的坤极宫二字,就见那宫门里提裙奔出来一位娇美无俦的女孩儿,星奔川骛地就朝她们扑了过来。
世仙和静真都是一证,旋即便反应过来,也一路跑着迎上去,三个小姑娘就头碰着头抱在了一起,大哭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坤极宫内司青团儿才过来扶住了星落,抹着泪儿同世仙、静真说话:“娘娘才出了月子,仔细哭伤了眼睛。”
静真拭了拭眼泪,喜极而泣托住了星落的手肘,“是了,万万不能这么哭,快擦一擦泪。”
世仙拿着帕子,一手给星落拭泪,一手给自己擦,破涕而笑,“你怎么越来越好看了!快要超过我的美貌了。”
果然,从前一团孩子气的糖墩儿,如今一年未见,除却原本的清颜玉骨以外,竟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娇美,更加美丽了。
星落闻言笑着轻轻捶了她一下,这便牵着她二人的手慢慢往殿宇里去了。
到得那正殿里,奶娘正微微摇动着小摇篮,见皇后娘娘引着二位天仙一般的姑娘进来,连忙跪下来问安,又禀告道:“殿下将将睡着。”
青团儿在一侧便叫奶娘退在了,星落便领着世仙和静真上前看,但见小摇篮里的小婴儿白的像雪,胖的像个团子,眉眼清晰、鼻梁高挺,那模样简直令人爱不释手。
世仙在一旁啧啧地说:“殿下可真胖啊,且让我来给她摸一摸骨,算个前程。”
静真推她一把,小声说:“瞎渡什么呢,还不如我给她念个心经。”
星落朝她们俩说了几声去去去,牵着她俩往寝宫里的床榻上窝起来。
“敢情我不会给她摸骨念经,用你们俩费工夫?”她同她二人说起生产时的遭遇来,还有点儿劫后余生,“生前儿心里一直害怕,生的时候忽然就有勇气了,陛下又在一边儿攥着我的手……”
她回忆起来,倒把两个小姑娘听得又是紧张又是欣慰。
“我去岁不能往老君山去,好想你们啊。”星落扁着嘴又想哭,叫静真给止住了,“又不能去老君山,心里又不高兴,我就使劲儿地折腾我师尊,一时叫他给我当马骑,一时又叫他背着我去御花园晒月亮,有一回大半夜的,我想吃胡辣汤,陛下没招儿啊,叫人连夜往玉皇沟去了,请了那一位店家来,给我连做了七日的胡辣汤——可算是吃够了。”
世仙啊了一声,指着星落说道:“我说玉皇沟那间肆铺怎么一直关着门,原来是被你折腾来了。”
星落承认地很爽快,“后来不就将他送回去了么!这般看来,咱们去岁还是有联系的,都吃了玉皇沟的胡辣汤。”
静真在一旁听得直点头,又说起自己的事儿来。
“陛下待你好,我和世仙便放下心来了。只是我还有一个事儿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她蹙着眉,有些纠结,“如今我成了俗家弟子,虽说能成婚,可心里到底还有些不得劲儿,总觉得背叛了佛祖。”
星落常与她二人通信,自是知道她同太初师兄的事儿,闻言摇了摇手,叫她洒脱些。
“瞧瞧咱们修道中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师尊同徒弟都可以罔顾伦理,轰轰烈烈地谈恋爱,如何佛家就不行了?”她思维发散开来,“我听说你们佛家也有欢喜佛啊,你和太初师兄也可以双修啊!有什么对不起佛祖的。”
世仙一听来了兴趣,两只眼睛亮亮地:“如何双修,如何欢喜?快同我说说。”
静真却羞的双手捂住了脸,嗔了一句:“都做了孩儿她娘了,还这么不害臊。”
星落不以为然,笑的狡黠,“害臊了就做不成孩儿她娘了。再者说了,从前你们俩打听我同我师尊如何在对方嘴巴里写字儿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害臊?”
静真简直要疯了,世仙却兴致勃勃,在一旁撺掇起来星落。
“哎呀,她如今不过是俗家弟子,还清修什么呀。”她戳一戳星落,出馊主意,“你如今可是皇后娘娘,下一道圣旨就让她同太初道兄原地成婚,今晚就入洞房。”
星落拍手叫好,“是了,太初道兄这会子正在紫宸殿里同我师尊说话,待他来时,我就叫人把他同你关在一处,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入了洞房,来年生了娃娃再回老君山。”
静真闻言又羞又恼,作势打了她二人一下。
星落见她恼了,这才正儿八经地说起来,“从前你一个人在千丈崖带娃娃的时候,太初师兄就每晚带着一群狗守在山门口,后来六婆和青鸾教反叛攻上山来,也是他拼死护着你。他不擅言谈,可行动上都在维护着你,我师兄这样的好男儿,有什么可犹豫的?”
世仙在一旁逗她,“是了,你若不答应他,我就把他掳上青鸾崖,放在我的鱼池里养着。”www.bïmïġë.nët
静真作势捶了她一下,又沉默了一时,静静想了想星落的话。
星落和世仙对看一眼,想着还是要她自己想清楚才是。
静真沉下心来慢慢想,因着天光正好,星落便提议要去御花园中走一走,三个小姑娘便搂搂抱抱拉拉扯扯地往御花园去了。
青团儿便张罗着在御花园里摆了零嘴和甜点的桌子,三人便窝在了树下,人人手里拿了零嘴,边吃边聊。
星落就问起前些时日洪元师伯提到的事来。
“天师爷爷好端端地往齐云山去了,也不知是为着什么。女冠和洪元师伯也不说,可把我急坏了。”
静真一笑,说道:“此事我知道。”
祁太初此次进京,便是带了天师爷爷的书信,向陛下通禀此事,故而静真早就知晓了。
“天师爷爷年轻时候的爱侣名唤花辞树,原就是齐云山上的女冠,后来成了齐云观的祖师婆婆。俩人年轻时爱的轰轰烈烈的,你往金阙宫住几日,我往齐云观住几日,二人一道修习,日出时在仙山研习剑法,午间一道儿吐纳修无上大道,日落时共枕眠,快乐似神仙,可惜二十年前,俩人在修习道法时,有一个武学上的问题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花婆婆一气之下就回了齐云观,再也不见天师爷爷了。”
“天师爷爷闭关了二十年,前岁忽然想通了——大约是被陛下对你的爱意所触动,这便出了关,一径往齐云山去,赖在了花婆婆身边儿死活不走了。”
星落听的荡气回肠,想了想天师爷爷须白雪白,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样子,万万想不到他还有这样狂热的爱情过往。
三个小姑娘都有些唏嘘,不过她们三人素来话题不断,各个都是思维发散的人,于是乎又从春猎聊到伏羊节,从小兔子吃胡萝卜聊到了合贞女冠同洪元师伯之间的情愫,时不时又笑闹成了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正笑着,忽有一阵儿微风拂过,海棠花儿就飘了些许下来,就在漫天花雨里,忽听得有清润的嗓音响起,语气里还带了一丝儿的委屈。
“皇后,我们的女儿想你了。”
三人闻言看过去,只见春日负暄,海棠花下,皇帝清轩而站,怀里笨拙地抱了一个胖娃娃,清俊的眉眼里藏了一些笑意,语气却温柔极了。
“朕也想你了。”
世仙同静真相视一笑,偷偷转开了视线,小皇后却笑的眉眼弯弯,蹦蹦跳跳地走近了陛下,抱住了他和女儿,又在陛下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
“您就乖一点儿嘛!哄孩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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