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沈奕风,好久不见。”
沈大公子双手在风衣口袋中,目光复杂的站在不远处。
这个人姿态悠闲得就像是来这里度假而不是赴死,一时间倒是让他之前心里的沉重轻了一些。
相视无言,沈奕风选择打破沉默:“要去海边散步吗?”
“如果你推我,那我就去。”莫深冲他眨眨眼睛。
这个人怎么这种时候反而变得这么幼稚。
沈奕风心里好笑,面上不露分毫,转身出门跟护工填了访客出行的单子,然后将莫深推了出去。
临近晚期莫深已经虚弱到无法站立,咳血,夜深时分辗转难眠。就算屏蔽了痛觉,但是其他感觉还在。纵然吃了止疼药打了吗啡之类的药物也无济于事。
现在法国已近秋天,空气中都是梧桐的飞絮。这是一座滨海城市,街道十分干净,空气中吹来海风淡淡的咸腥味道。沈奕风推着他慢慢的走,问:“身体现在感觉怎样?”m.bïmïġë.nët
“唔……我在清晰的感受着这具身体的衰弱,或者说,步入腐烂。”
“不过,人从诞生之处,每呼吸一秒,都在进行氧化作用。每一秒吸气都是在用力活着,每一秒呼气都离死更近,所以,这样的感觉还挺奇妙的。”
没有悲伤也并不自怜自艾,就像孩童在兴致勃勃的摆弄着蝴蝶翅膀,彰显着一种残酷的天真感。
见沈奕风脸色微沉不说话,莫深笑眯眯开口继续说:“对了,我向你保证,顾北廷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垮掉的。生命只有一次,至少要给我好好活过啊。”
“你这话就像是可以操纵他人生命一样,听起来既邪恶又残酷。”
莫深不以为然:“把这么沉重的感情寄托给别人,对给予者和被给予者而言,都是一种残酷。说不上谁比谁更残忍。”
顿了顿,莫深问:“沈奕风,你相信轮回吗?”
沈奕风答:“你想听到什么回答?”
莫深奇怪的回道:“当然是真话啊!要不然我问你干嘛!”
沈奕风无奈,以往都是他怼别人,这次换莫深怼他,不过沈奕风完全不觉得生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相当宽容。
“我当然不相信。人死后就是一捧黄土,我不会报任何有关来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知道了吗?
莫深“嗯”了一声:“跟顾北廷的答案截然相反啊。”
沈奕风毫不奇怪:“我和他本来就不是同类。”
“若是同类,你们又怎么可能会走在一起。”莫深继续问,“那你以后有什么安排?”
沈奕风淡淡道:“当然是拍戏,把我感兴趣的故事拍一辈子。”
“别的呢?”
“没了。”
“不成家吗?难道你打算单身一辈子?”
沈奕风目光微微闪烁,不过这些莫深都看不见,只听到头顶传来如常声音:“啊,暂时不感兴趣。”
远处,海鸥正在振翅飞翔,身姿又轻盈又舒展,令人欣羡那份无忧无虑。两个人一站一坐,并肩在海岸之上,一起听着大海拍击岩石的声音。
“莫深。”
“嗯?”
沈奕风转头注视他说:“我明天有新戏开机,所以我今晚就要离开。”
“嗯。”
“再见了,还有,一路顺风。”
道别的话郑重而严肃,沈奕风在他面前,弯下腰,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莫深看清楚那双眼睛里漾着复杂的情绪,多种情绪挣扎在眼底。
“再见,沈奕风。”莫深平静的说。
“我觉得有点遗憾,如果你就这样死了。”
“不过,谁又会不死呢……”
“只是,如果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叹息的尾音最后消散风里,海风在两个人耳边吹得猎猎作响,沈奕风担心他冷,脱下风衣披在他肩上,把他推回了医院。
黎珩对于沈奕风能找到莫深一点不吃惊。能成为长久的朋友,实力相当这一条至关重要。
他只是没想到,沈奕风会找过来。
这一次的晚餐并非在医院吃,三个人找了路边一个小餐厅。餐厅里放着悠扬慵懒的爵士乐,许多金发碧眼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都在享受着与挚友相伴的美好夜晚。而他们三人在异国他乡,不用担心会被认出来,就像最普通的老朋友一样边聊天边吃饭。
莫深虽然在进行吃这个动作,但实际上没有吃下什么东西,黎珩和沈奕风对此心知肚明,都装作没看见那盘没怎么动的晚餐。
临走之前,沈奕风拉着箱子,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去看。
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莫深背光的轮廓,然而却无端端的想起那天晚上的漫天星辰,皎洁清润的月光,沐浴着月光的男人的眼睛。
沈奕风鬼使神差的说:“莫深,给我一个拥抱吧。”
对方张开手臂的时候,沈奕风有点后悔自己难得的冲动。他至少有十几年没有和人肢体接触过,对于怎么拥抱已经生疏至极,就连张开手都觉得像赤身裸体那般羞耻。
但是对方那么坦然,令他的羞耻都消弭于无形之中。莫深体温比他高,也令他的怀里被染上了温度。耳鬓贴在一起的时候,头发蹭过皮肤,有些痒。
不过,在匆匆分别之后,那一些温度又消失在空气中,就像从未拥有过一样。
黎珩没有让司机去送沈奕风,而是自己开车送他到机场。
下车后沈奕风拿出后备箱放的行李箱时,慢了一步的黎珩才绕过来。沈奕风抬眼道:“原先满世界飞每一秒都值千金的人,现在因为他人死亡停下了脚步……黎珩,你说,这算不算一种命中注定?”
黎珩沉默着,沈奕风也没想等他的答案,拖着行李箱走进了机场的大厅。黎珩目送他的背影,想:这个人的背影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既倔强,又孤独。
……
纵然再怎么不情愿,时光也不会因为渺小的人类的祈祷而停下脚步。所有美好的时光都是指间流淌的细沙,越是想要抓住越是快去流走。
最终预约的死亡如期降临。
莫深一大早就穿好了新的一套衣服,梳好了头发,郑重得就像即将赴一场晚宴,看得黎珩心里发涩。
莫深每一口药都能吃掉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收入,这些钱若是能带来一点希望也好,可是转移后的并发症并非吃药输液打针做靶向治疗就能有作用的。
不远处挂着一支鸟笼,里面有一只小巧可爱的金丝雀。这只鸟是黎珩和莫深出去散心的时候经过路边花鸟市场买的。不贵,有些呆,爱亲近人,只要有鸟食就会特别雀跃,上蹿下跳。莫深偶尔会用指尖点点他的头,感叹道:“虽然活着就是受苦,不过,由一堆化学物质组成的生命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工作人员已经等在外面,但并没有催促他们。告别是一个难以割舍的漫长过程,能够三言两语就结束的告别要么太过薄情,要么就是分离的时间不够长。
屋子内,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
意识到莫深在等他说话,黎珩深呼吸了一口气,问:“莫深,我能亲亲你吗?”怕莫深拒绝,黎珩立刻补充道,“作为朋友。”
“当然。”
黎珩低下身吻了下去。
这个吻比想象中的苦涩,也许是因为莫深口腔中残留着药的缘故。怀里的人骨瘦如柴,今天的气色却意外的好,这分明已经有了回光返照的迹象。
他想紧紧的抱住他,但又怕力道太重会勒疼莫深。他想告诉他自己希望他留下来,为了他们留下来,不要一个人涉入忘川,渡过奈何,然而一想到这个人每天都承受着剧烈的痛苦,这么自私的话他说不出口。
这里不断有人住进来又离开,他每次经过都能看到那些连痛苦□□都做不到的人,不自觉的后背冰凉,犹如穿行在人间地狱。
死亡面前并非人人平等,至少在选择死法上,这世界就有太多太多的无奈。
指尖陷进了肉里,在手心中扎出了深深印子,可是他感觉不到疼,心里疼得厉害,可以把其他感官一概屏蔽了。
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黎珩语带涩意,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你喜欢就好。”
“一路顺风,莫深。”
病床上的人看上去那么平静,就像是他曾经向他道一声晚安一样寻常:“会的。保重黎珩。以及,谢谢。”
药液被打进青色的血管,黎珩坐在床边,握着那只手,仔细的打量着他。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莫深闭着眼,看起来平和无比。生病的人往日的风韵折损了几分,徒增清瘦。掉肉掉得厉害,颧骨都微微突起。
但是他是平和的,似乎只是睡着了,如同童话里的睡美人,只不过,任何人都无法吻醒他。
黎珩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病房门被打开,茫然的看着穿白大褂戴口罩四个人进来。
也许是因为他在场的缘故,医护人员动作并不快,似乎是想给他最后的留恋几眼的机会。
可是,也因为他们的动作不够快,他甚至忍不住想说,把他留下好不好?
求你们……把他留给我。
他已经把这人输给了死神,现在还要输给他们,输给莫深的意志。
他看着他们将他装进白色的尸袋,拉上了拉链,搬上推床,就像在放一块物品。
“请你们……对他……好一点……”黎珩终于还是克制不住说了出来。
在医学领域奋斗的人们看来,失去了生命体征的人不过是骨肉组成的物品。他们见过太多的生死,几近麻木,若不是至亲,很难有切身之痛。
痛苦是不能感同身受的,事实就是这般残酷。
“抱歉,先生,我们会注意的。”为首的人似乎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丽女子,微微犹豫,用法语继续问:“先生,您还好吗?看上去您脸色发白,好像快要晕倒了。”
“我很好。”黎珩点头回答。
医护人员微微鞠了一躬:“请节哀。”
然后,他们推走了他。
刚刚人呼啦一下涌进来让这里显得拥挤无比,而现在又一股脑的离开,使整个惨白房间看上去空旷无比。黎珩起身,迈步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有多僵硬,门外的长廊正对房间门口放着一张长椅,黎珩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的脑子很疼,除了最近一直没休息好以外,还有许多的画面在他的脑子里蹦来蹦去。
他不知道莫深将会流进哪个医学院,辗转在谁的手术刀下,不知道他会怎样被人细细观摩学习,被无数人用手在身体里搅来搅去,脏器被取出来又放回去。也许为他缝合的会是一个因为恐惧而手笨的医学生,会把伤口缝合得歪歪扭扭,像蜈蚣一样丑陋。缝合后又会剖开,最后无法利用后,就会制成洁白的骨架……
光是想想这画面就让他觉得压抑到胸口喘不过气来,可偏偏他没办法不去想。
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想要溢出来,黎珩微微仰头,他不喜欢流泪的,这是弱者的表现。商场厮杀十几年,他被老狐狸们玩弄股掌之间的次数太多。他曾经因为父亲去世为着暴跌股票焦头烂额一晚上熬得眼睛通红,第二天还仍旧要强颜欢笑去谈生意,安慰妹妹太阳既然照常升起,那就没什么是不会好起来的。
他明明被生活磨出了钢盔铁甲,却突然脆弱到连一个人去世都承担不了。
走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尾光瞥见顾北廷双眼通红从那头冲着他杀气腾腾的走了过来。因为没有休息好的缘故,顾北廷看上去形容狼狈,咬着牙恍若一头狞兽,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黎珩!你他妈真有种……!”
黎珩木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被体温捂热的信:“这是他给你的信。”
这句话奇异的让顾北廷安静下来,接过那封信,颤抖着手展开。
「莫轻易言死。死有你无法想象的残酷,少于你期待的破灭美。
所以,顾北廷,好好活过,再来见我。」
高跟鞋的声音从顾北廷背后传来,是苏宸和黎韵寒。因为现在是红透半边天的演员,苏宸还没取下大大的墨镜和口罩,底下哭得通红的眼睛也无人可以看见。
迟了一步便是永远迟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黎韵寒站在她的身边,神色肃穆。
苏宸和黎韵寒到来的声音引不起黎珩半分波动,他坐在长廊的椅子上,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没变。
一时间苏宸觉得黎珩无端端老了好几岁,曾经挺直的背微驼,似乎精气神都被抽空了,抱着头,发不出一点声音。
撕心裂肺的痛苦是无法付诸于言语,痛到极致的结果便是沉默,陪了最后一程的他,不知道到底比他们更幸运还是更不幸。
“我好像听见下雨的声音了。”黎韵寒觉得气氛太过压抑,支起耳朵听了听。
庭院里果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现在是秋天,是最萧条的季节。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许多医院都是不会栽的,因为枯黄的落叶会让人看着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医院是个给人希望的地方,可是这里不是医院。
下雨了吗……?
盯着信魂灵不附的顾北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闻言肩膀一震,慢慢蹲下身,低着头,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了迷路小兽一般伤心的呜咽声,苏宸将他肩膀剧烈的颤抖看得真切。
他好不容易有了追逐方向,有了想爱的人,但是又一次被生活恶狠狠的甩进了浓稠黑暗之中。
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紧紧的领着他的手,穿过茫茫迷雾;
不会再有人对他说,“做你自己就好”;
不会再有人对他说,“不要哭,我听见你心里下雨的声音了”。
所有的一切被死亡卷进泥泞之中,只留下一句:要活着。
若是他们能相识得早一点,他会拼了命的对他好,把这个男人宠着,让他按时吃饭睡觉,仔细的照顾他……
那么,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苏宸转头望着庭院的落叶,双手插在栗色风衣的口袋中,黑色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泪腺微微刺痛。她哭了太久,此刻一点也哭不出来,反而心里死水一般平静。
哥哥你看,你刚走,我就开始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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