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艘画舫都有素色的绮罗帘幕重重地遮着,不大瞧得清楚里面,不似通常富豪人家夸富炫耀的情形。在后的那艘画舫内寂静无声犹似空舟,船舷坐着三五人俱面无表情,不似观景不似扈卫,只跟随着前舟。当先的那艘画舫隐隐可见几许倩影,偶然传出一缕琴音,船尾有三个奴婢扇炉烹茶,船头跪坐三人听差候命,此等情形又不象那附庸风雅的达官显贵,没有歌妓作陪,没有文士唱和,甚而都没有威风飒飒的三班护卫,如此静逸闲雅,倒叫见惯了富贵显赫排场的江南看客生了纳闷,却是何人有此富贵雅兴呢?
正是霄碧和逊炜。原来永逸休息了几日,自觉身体渐好,便准备去祭拜□□皇帝等人的陵寝。因霄碧没有入宗室,永逸就让她随意,还特意命了逊炜照料她的安全。这一天两人便领着一干侍从护卫来游湖,因不想劳师动众,他二人带着六名近侍坐了一船,让其他二十人在另一船内听命,无需紧随左右。虽是如此安排,但那二十人实在是不放心,便分了班次轮流上船舷,因怕惊扰了霄碧引起不快,不敢跟得太近,只好坐着暗观动静。
一曲《渔舟唱晚》奏毕,逊炜感叹了一句,“夕阳映照万顷碧波,渔人满载唱归,若此刻在太湖之滨便可一睹实景。碧儿,怎似听你的琴意却有羡慕向往之情?透着一点喜气”
“琴为悦心声,难得知音人。”霄碧幽幽地说
“嗯?”
“三哥,你知道嘛?这几年我费尽心力苦练琴艺只是为着父皇喜欢。”霄碧淡淡道出,“小时候不懂,只以为父皇雅好此道,渐渐大了才发现父皇其实并不通这个。父皇就从没有说出方才你说过的话,不过这倒一点也不妨碍他对我的宠爱,唉,我常常纳闷这究竟是为着什么呢?”
逊炜神色一闪,没有开口,只静静的听着霄碧继续说,“学琴确是辛苦的,你瞧我的手指头,这几个都有茧子。食指用得多了,破了又合,合了又破,终于是磨硬了不会再破了。”霄碧自伤地笑笑,“我每每看见我的指尖就想起我娘来,不由得冒起傻主意,当年她辛苦练着的时候却是为着谁呢?是为我爹嘛?不晓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如何成亲的?我想起了她那时抚琴的神态……”霄碧说到这里不禁流露出遐思神往之色。
逊炜却越听越惊心,连忙岔开话题,“可惜大同府位于中原北地,不似江南水乡,这渔舟唱晚的情致怕是在那里没有机会了。”
霄碧莞尔,“三哥,你怎地也这般胶柱鼓瑟起来了,这江南的水是水,大同府的水就不是水嘛?水并无形无相,全在人心境而已。”
“可是,南桔北柑。”逊炜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着这湖光潋滟之色,“在江南或可做一隐者雅士,寄情于山水之间,不问世事。可在大同我就是日后的藩王,要统领一方,恩泽百姓,我的族人子民都不能让我这般耽于逸乐。”
霄碧也轻轻起身,走到逊炜身后,依靠在他的背上,柔声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你放心!”
逊炜心中感动,回身抱住霄碧,“你会喜欢大同府的。”
“我一直就喜欢。”霄碧把头枕在逊炜胸前,“我总是想着那年在大同府的光景。”
两人依偎着说着话,不妨听见如雪声音,“郡主”,随即帘子一动,人似就要进来了。慌得霄碧赶紧回身,不留神腰间的琉璃落在地上,好在铺着极厚的毯子,琉璃又甚硬倒也没有什么损伤。逊炜随手就给拣了起来。
如雪放下茶具,应声又退出舱外。霄碧这才定下神来,再看逊炜却在细细把玩琉璃。
“这是琉璃?”
“三哥好眼力,我得到它的时候却只是听说,从没有见过呢。”
“以前我们府上有一块,已是罕品,却没有这个这样通透玲珑。我朝四品以上才能配药玉,但这样的质地就是王侯府第也找不出来了。你这块不敢说独一无二,放眼当今也是屈指可数的,皇上赏的?”
霄碧含糊笑笑,并不否认。
“皇上的确是疼爱你,这么好的东西都只想着你。”逊炜开着玩笑,“这是什么鸟兽,模样铸得有些奇异。”
“这是西域的一种鸟,是贾圆带回来的贡品。”霄碧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丝丝的惶恐,打住不说。半响勉强笑了笑,“三哥,我转赠你可好?我,我一向不喜欢戴这些东西。”
逊炜瞧她神色有异,便笑道,“怎么了?这么好的东西不要嘛?看给皇上知道……”
话没说完就被霄碧打断,“父皇那里有我。”不由分说便把琉璃鹦鹉扣在他的玉带上,又将他腰间原配的一块和阗紫玉解下,“就当我和你换的。”
“呵呵”逊炜没做他想,只以为霄碧是要和他互换个物件,心中犹自高兴,笑着揽着霄碧的肩头,两人并立赏着这如蓝春水……
“碧儿,上古琉璃制法据说是范蠡所创,最有名的便叫‘西施泪’,不过是什么样子早没有人知道了。”逊炜看着湖水,想起了范蠡西施泛舟太湖的故事,猜想当时情境大约也和自己这般差不多吧。“你这块叫什么呢?”
“你可是想起了他们泛舟太湖?”霄碧想起范蠡送西施入吴,施美人计助越复国的事情不禁心生悲意,凄凄道,“可是这泛舟之约却迟了二十年……而且许是这辈子都没有如约呢?《吴越春秋》说越后视西施为祸水,归而沉杀……”
逊炜心中一凛,两人俱都不再说话。
不知窗前伫立了多久,霄碧突然听见远处湖面上传来歌声,清越激昂,仔细一听竟是一曲《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三哥,你听,歌声如此清扬必不是俗人。”霄碧微微掀了帘子循声望去,远处一叶扁舟上立着一个渔夫模样的人,正是歌者。不禁叹道,“不想一个渔夫也是如此风雅!”因见逊炜不回答,便去拉他,一回首却见逊炜神色飘忽不定,似惊似喜,不由得愣住了。
此刻渔舟渐近,已可清晰辨听歌词,已唱到《楚辞》,“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霄碧从旁打量逊炜,只见他神情激动,极为惊喜,“是他!”,说着转身就飞奔出舱门外……
霄碧愕然……
“张兄,既以到此,何不登舟一叙?”逊炜高声笑邀那渔夫。
只听那渔夫哈哈大笑,“公子,我就说必是瞒不过你的,他们混自不信,哈哈,此番你为我赢得了一坛女儿红……”
“一坛女儿红何足道哉?张兄若肯光临舍下,我当以百坛上品杏花汾酒相待,只怕张兄从此就要醉卧山西,再无返意了。”
霄碧从未曾见过逊炜如此快意不羁的模样,心下好奇,踱步到舱门,隔帘望去,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画舫上,观其面貌清矍,鹤发童颜,难得的是那语音也不见苍老,中气十足得很。霄碧心下诧异,观此人总在耄耋之年,怎地三哥以兄长相称呢?也许江湖中人就是这般不拘小节吧。
只见那渔翁摇手叹道,“我不去,到了公子的地界哪儿还有这里这么逍遥啊。你可别小看了这女儿红,你晓得是谁输给我的?”
“薛二哥好打赌,想是他了。”
渔翁狡黠地笑笑,意味深长地看着逊炜,“他们说啊此刻你醇酒美人再不会留意外间动静了,有人听了就愿意出彩头,让我一试。说我赢了以后不光是一坛美酒,今后在这酒量排名上就甘居我后,你说此番我是否赚得了?”
逊炜双目一垂,嘴角似有若无地抿了个笑意,也不答他的话,只让座里间,“张兄,里面坐谈,我引见一人与你认识。”
“你不引见我也要认识的。”那渔翁大模厮样地抬脚就向舱内走,想是逊炜的近侍都认得他,当下也不阻拦,小柱子还笑嘻嘻地给他打起帘子。
那渔翁进了舱门就盯着霄碧上下打量,瞧得霄碧怪不好意思的,但因着他和逊炜的关系也不好恼,倒是闻声进来的三个丫头受不了他这般,如风上前呵斥道,“喂,你这人好没道理,哪有这样盯着人家看的?没有见过女子嘛?”霄碧忙拦住。
谁知那渔翁非但不恼,反而嬉皮笑脸地说,“是了,我老人家活了一大把年纪就是没有见过女子啊,没有见过你这么泼辣刁蛮的,不知道敬老尊长嘛?”
“为老不尊!”如风恨恨地说,霄碧见状赶紧喝退如风,上前衽衽施礼,“侍婢出言无状,还请老伯海涵一二,老伯既是三哥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上宾,请上座。”
“嗯,好孩子,你叫我老伯。”渔翁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逊炜说,“快、快,你媳妇都这么叫了,快来给老伯见礼。”
霄碧闻听羞窘不已,逊炜哭笑不得上前拉过霄碧,“你别理会他。这位是张翁全张兄。”逊炜将“兄”字咬得很重,又正色对渔翁说,“张兄,这是闻姑娘,正经些吧,不然我可就逐客了,耽误了事情可别怨我哦,我不信他们让你来一遭就是让你来唱个曲子的。”
“佩服!”渔翁认真地一抱拳,“公子心思缜密确实瞒不过你。”又对霄碧施一礼,“闻姑娘莫怪,张某无意戏弄,只是,呵呵”说着一抬手竟将那白发胡须尽数扯下,露出乌黑发髻,原来竟是假发粘黏,再看脸上,渔翁随手一抹,瞬间竟换了一张面孔,竟是个眉清目秀、英挺洒脱的年轻公子。此一变化瞧得霄碧等人是惊呼不迭。
“张兄,别闹了。”逊炜见了这张脸不禁皱眉劝道。
“啊?搞错了嘛?啊呀,对不住各位,这么有名的一张脸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呢,唉,我们公子不想见那就算了。”张翁全一边说着,一边又一抹,年轻公子不见了,换了个虬髯大汉。
“张兄!”
“好!好!”张翁全依然不慌不忙,又换了个中年文士,儒雅中透着几许威严。换过后不待逊炜开口便继续说,“不变了,下面就是在下——本人。”说着再一抹,却是个最寻常不过的相貌,隐在人群中再也找不着的那种,只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霄碧惊得目瞪口呆,半响才回过神来赞道,“张大哥神技,此番真让小妹大开眼界。”如风等也看得傻了,心下折服,然她嘴头子上确是不肯服软,当下嘲道,“怪道要变模样,自己的样子确实不那么中看。”
“姑娘说得是,张某心思一猜便中,莫非竟是我”张翁全一脸诧异,举止彬彬有礼,顿了顿接着说,“我肚中的蛔虫。”一语出,众皆失声,如风气得脸都青白了,再看张翁全笑眯眯地看着如风,眼中透着诙谐戏谵。
“他们几人都在?在哪里?”逊炜突然发问。
“顾大哥、薛二哥、雅秀,星雨都在孙大娘的酒馆中。公子……”张翁全突然转而面向霄碧施礼,“闻姑娘可否赏光,大驾光临一叙,这两年我们兄弟几人是久闻其名,只恨无缘识见。”话虽是和霄碧说的,一双眼睛却瞄着逊炜。
逊炜眼波一转,嘴角浮出一丝嘲意,“这也是赌约之一吧?”张翁全尴尬笑笑,挠了挠头。霄碧听不明白他们说的话,对于邀约不知该如何决断,看向逊炜。只见逊炜朝着自己温柔一笑,“碧儿,我带你去认识一下我在江南结识的朋友可好?”
霄碧的心有些颤动,朋友?再看逊炜,触着他温和镇定的目光方感到有几许安定,便点头说好。于是众人靠岸,弃舟登车飞驰而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酒肆,给老板娘收拾得却也朴实利索,门外随便支了个酒幌,奇怪得是门旁边挂了根竹枝,这样的酒馆布置霄碧倒是不曾见过。逊炜领着霄碧和三个丫头进了酒肆,命其他人等在外散开候命。
此刻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一桌坐着三男一女,张翁全老远就嚷嚷开了,“各位,我赢了,星雨,快把女儿红拿出来吧。从此你可不能在我面前再说‘海量’。喝酒的事可得依着我啦。”
霄碧走到近前看清众人,不禁“咦”了一声,原来方才张翁全变化的人物就是现今在座的三位男子,张翁全似是发现了,便解释道,“本来我还想换张雅秀姑娘的脸,不过我瞧着公子的脸色不好看了,这才罢休的。”
霄碧抬眼细看那叫“雅秀”的女子,确是人过其名。容颜秀媚,举止婉慧,仿佛不知别人看她一般,一抬手伸出纤纤玉指,轻掠鬓发,只见丹寇红艳,衬得凝脂夷光,那眉眼流转端得风韵十足。“这就是那位飞星女侠嘛?”霄碧心下暗自揣摩,见到如此人物不禁自惭几许。
不容多想,逊炜已给她一一介绍众人。
中年文士是顾长风顾大哥,霄碧瞧去但见此人年过三旬,沉稳威严,虽面带笑容却让人不敢亲近,当下便恭敬地唤了声“顾大哥”,那顾长风也抱拳回礼,客气应答,礼数周到,然而一双眼睛却在暗暗打量霄碧,心中思索考量。
虬髯大汉是薛辉薛二哥,霄碧瞧他生得粗壮,那性子也是直爽豪迈的,不待霄碧开口就咧嘴笑着说,“你就是那个……嘿嘿……怪不得公子……”话没说完,却被雅秀不知怎么了,“啊哟”叫唤了一声,待要发作看是雅秀竟是不敢吱声。霄碧瞧得有趣,亲切地唤了声“薛二哥”,薛辉慌得赶忙回礼。
张翁全行三,霄碧已经见过了。
“这是齐姑娘。”正是雅秀。霄碧唤了声“姐姐”。就听雅秀“咯咯咯”银铃一般笑出声来,两排贝齿雪白刺目,霄碧犹未怎样,却听见身后的如雪轻哼了一声。——大家闺秀讲究的就是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在这上面雅秀却是弱了一些。“哦,我又多了个妹妹了,公子真是好福气哦。”语声犹如午后黄鹂,娇柔得有那么些慵懒。
到了最后那位年轻公子,却见逊炜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顿了顿说,“这位是柳——小哥。”
“嗯?”霄碧诧异,“怎有这样叫的?”
“只因他年纪最小,却爱偏充老大,从来是不肯认错服输的,没奈何,他今天这个样子,你就尊称他一声小哥吧。”
也不知道逊炜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霄碧白了他一眼,叫了声“柳公子”
“叫我星雨吧。”那位柳公子冷冷一答,突然又冒出来一句,“我倒不知道我今天这个样子哪里就不是了?”
这话说得有些冲,直指逊炜。霄碧倒愣了一愣,只见这位柳公子面容清俊,英姿勃勃,就是眉宇间带着冷傲。想是酒量极好,面前倒了不少空瓶,面色也有些苍白了。此刻一双星眸正泛着寒光盯着逊炜,不知怎地,竟似透着一点伤心负气。再看逊炜,双目一眨,低头轻叹了口气,正要答话,那雅秀却笑着接过话来,
“啊呀,柳公子,初次见面就这么煞气十足,可别吓坏了我们的小妹妹哦。”说着轻轻地推了一把柳星雨,就势身子一歪,竟靠在他身上。霄碧微鄂,但见众人却视若无睹,似瞧惯一般,依旧吃酒谈笑,也就垂下目光不再注视那边,只听着逊炜和顾长风等人说着北地风光,许是顾长风刚去过塞北,风土人情说得十分有趣,霄碧一时听入了迷,不明白处逊炜就适时附耳解说,甚是亲密。大家倒也说得融洽。可渐渐地霄碧却觉得总有几道审视的寒光打量着自己,如芒在背,抬眼看去,却见众人都掩饰他顾,唯有雅秀和柳公子不躲不避直视着自己。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深宫如海更新,第 24 章 正是江南好风景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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