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请讲。”
“此事全在皇上乾纲独断,姐姐只要尽了心便可。故而我想请姐姐行个方便,让我与这两个奴才单独谈谈。”
贤妃颇有些犹豫,苦主、原告私下会面,这还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如果逼供改口,这可如何是好呢?霄碧看出她的顾虑,当下便叹道,“我已向皇上说明白了,不会更改,这两个奴才若是改了口供,必是我指使的,我在这儿把话都说明了,大家都可放心。再说孰是孰非谁说了都不算,唯有皇上。”
贤妃想想这话也是。皇上若是要护着她,向着她,几个奴才兴不了风浪,这事还不知道什么结果,她没看过信,也不清楚那些细节,只是奉命押人来问一问,听来听去,觉得也是得看皇上,此刻自己还是别枉做小人了。当下就应允了。
“我先问问小珠。”贤妃带着钱兆勇出去。
“你素有胆气,心思巧密,做这事为得是什么?”霄碧打量着她,见她沉默不禁笑道,“你为着哪一个主子,我不想问。你只告诉我,你是恨着我,还是为了忠心,抑或为了利益?”
小珠还是戒备得看着她,霄碧微叹,“没见过我这样问话的是嘛?呵呵,我只是想求个明白,人各有志,你若是为了恩义,也算赤诚忠勇的人,我不怪你。我还记得当年遇见你的时候,你替六哥送消息,多么有勇有谋。”
“我是为了给姐姐报仇。”小珠终于开口,霄碧讶异,“你的姐姐?不是歆乐身边的小陶嘛?她怎么了?”
“我不说是小陶的妹妹,你怎么会轻易信我?”小珠冷笑道,“我的姐姐当年就是谢贵人身边的近侍,因着你的声名,被无端处死了。我无亲无故在宫中日日煎熬,便是等着这天,如今我也要用你的声名、性命替她报仇。”
霄碧顿时想起了初进宫的那次流言,先帝和皇后杀鸡儆猴,杀了一干宫妃的近侍,没想到当日因爱种下的因报在今日的恨果上。当下苦笑一声道,“她们还真找得到人,能知道十年前这段故事的人可不太多,我明白了。小珠,你说因果报应,我应了,可是那被你牵连的一干人是多么无辜,你欠了他们的如何来还呢?”
小珠没料到她如此平静得说这些,正在发愣,就听见霄碧轻声道,“你走吧。多保重。”
贤妃瞧着不大的功夫,小珠就出来了,面无表情,也没有什么事情,便换了钱兆勇进去,好半响功夫没有动静,贤妃等得有些不耐烦,只听见里头一声高呼,“奴才以死谢罪。”紧接着“砰”得一声闷响,一声惊呼传来。贤妃等人慌忙冲进去,一看竟吓得目瞪口呆,墙上地上流了一摊血,钱兆勇倒在旁边,想是触壁自尽了。
啊——胆小的宫人吓得尖叫起来,有几个还跳到了外面,小珠也是惊惶失措。“这……”贤妃腿脚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靠在身边宫人身上心乱如麻。再看霄碧,扶着榻上的方桌是面如纸白,冷汗涔涔。“妹妹,这,这是怎么回事?”
霄碧木愣愣得看着这一切,茫然微语,“都是我的命,我的罪孽。”
高煜听了贤妃的禀报颇为震惊,“什么,自尽了,为什么?”
“臣妾不知道。”
“你怎么能允许他们单独说话?那小珠呢,她们说了什么?”
“小珠说,柔妹妹骂了她几句,其他没什么。”
“退下,退下”高煜气得挥退了几人,以手加额想着心思。与贤妃说话总是这样,都是些平平的话,意料之中全无新意,自然也就没有惊喜熨贴的感觉。究竟他们说了什么呢?他要自尽?有什么隐情是朕不知道的嘛?一日一夜的疲乏、变故让他实在理不出头绪来。
就在此刻海公公来报,静安侯阖家欲离京,已给江蹙义拦下,特来请旨。高煜猛地一醒,当即喝命,“不许让他走,给朕圈起来。”
宁妃见状,笑劝道,“皇上,人证都没了,此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妹妹是个聪明人,知道好歹。”
高煜愣了一愣,旋即咬牙切齿道,“以为这样就可以替他脱去干系嘛?休想!传旨,宣静安侯明晚进宫赴宴。”稍停了停,又道,“再传——”这次说话很是犹豫,海公公躬身候命了一阵不见下文,忍不住偷瞧了一眼,高煜不知在想什么,眉宇间拧了个“川”字,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眼睑处的经脉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从口中迸出了三个字,“太医院”
黄昏时分,阳光寸寸褪去,寒气渐次笼上。天色沉暗,灰蒙蒙罩上这四方院落。霄碧已在廊下伫立了许久,眼望着前殿三宫方向。
“主子,求太后给您作主吧。”如霜陪站在身后,轻声进言。
霄碧回过头来细细地打量着她,“为何?”
“奴婢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瞧着必定是大事。放肆说一句,您若肯求皇上,皇上原该是最能护持您的一人,您若不愿,也就只能求太后了。”
霄碧缓缓地摇了摇头,如霜急道,“依奴婢拙见。皇上虽禁了咱们出去,可未必就真个绝情,咱们就说您身体不适,传召太医,谅这些侍卫也不敢怠慢。到时候递话给李嬷嬷,总能有法子的。”
一丝苦笑泛上嘴角,霄碧轻喟了一句,“你不明白,唉,也无需明白。”见如霜还要劝谏,抬手止住,“让我一个人想想,你们去吧。”
霄碧似乎要把琅琊里每一寸地方都走一遍,庭园、游廊、曲径阑干……顺着阑干她又走到了听风亭,此亭盘踞一角,四下无遮,本是为抚琴而设,让琴音借着风潇水吟,显得越发得清越幽远。亭旁一处平堤,贴近湖面,既可做舟子停泊的渡头,也可为歌舞升平的瑶台。原是个风雅所在,只可惜空留了这些年无人理会。
如霜命一干宫人掌着灯在四周远远候着。眼见得天越来越黑,寒意袭人,霄碧还站在空荡荡的堤岸上,如霜深恐她浸了寒凉,取了件衣服准备劝她回来。才走了几步,就见霄碧身形一矮,好似站立不住,整个人颇为奇怪得向前扑去,立时就跌到初冻不久的湖面上,紧接着就听见“哆嘎嘎”几声,霄碧随着破冰一起沉到寒彻入骨的湖水中……
如霜大惊失色,慌忙高呼救命,自己跌跌撞撞跑到湖边,大声地唤着主子。泛着银光的冰面上只留下一个墨色的大洞,湖水微澜,却不见有其他反映。如霜心急如焚,喊话的声音都带了哭腔,后头赶来的宫人、侍卫知道后也慌了手脚,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这个时节坠湖可不是要人性命了?如霜听见谁这么一说,急得立时就要跳下去寻人,被一旁的宫人给死死拉住。大家都是六神无主,只一条心里都明白——若是娘娘的性命堪虞,他们一干人也逃不了干系。当下两个侍卫跳入湖中,余者呼喊的,寻了竹竿子来打捞的,凿冰的……忙成一团,就是不见霄碧的回应,“娘娘您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不知道谁扯了这一嗓子,众人心中一凉,有几个奴才竟然放声大哭起来,直到湖内的侍卫救出霄碧,喊了句“还活着”才略微止住这混乱的场面。
众人七手八脚将霄碧用毛毡毯子裹好抬进屋内。一时间传太医的、烧炭盆的、煨姜汤的、送热水的,还有帮着揉胸拍背、磨搓手脚的,个个是忙得团团转。好容易看见霄碧有了反映,哇得一声吐出好些水来,人又渐渐醒转,众人悬着的心才稍许落下。
“主子——”如霜如风两个已经面无人色,此刻方才惊魂甫定,
霄碧挤出一丝微笑,嘴角动了动,如霜见状,俯身过来,就听见极细的声音说道,“傻丫头,你怎能跟着我去?”那声音象是浮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分量。如霜鼻子一酸,眼泪几欲落下,“奴婢这一辈子只跟着您,今儿倘若您有个什么,奴婢……”
话犹未完,外间通传御医来了。如霜抹去泪,放下帐子准备。霄碧想抬手止住,却无力为之。只觉得头昏昏沉沉,两颊火烫,身上却是一阵哆嗦一阵虚汗,嘴里支吾了一句什么,便晕了过去。
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霄碧的意识逐渐清醒,冷!比刚才坠入湖中还要冷,浑身上下似乎聚不起一点热气来,一阵阵的寒战,不可抑制的颤抖,偏偏额上还靠在一个冰一样的东西上,连带着脸都僵了,嘴唇打着哆嗦,“如霜,冷……冷……”
“醒了,醒了。”耳畔传来了嘈嘈人声,霄碧勉力张开眼睛,身旁好似围了不少人,一人坐在床侧,扬手一提,从臂上传来的刺痛顿时消失,那人躬身一礼,“娘娘万安,六脉平和。”听声音霄碧知道这是张翁全。
“我们主子已经醒了,那个,那个便不打紧了吧?”如霜声音有些发颤,霄碧不明所以,醒后只觉得身体乏力,尤其小腹酸胀难耐,让人心浮气躁,难受得很,便命如霜“扶我起来。”
如霜尚未开口,只见张翁全出言止住,“娘娘勿动,当下只能卧床静养。”霄碧看着张翁全,只见他和胡延春对视一眼,后退一步。胡延春上前回奏,“娘娘陡然受了寒凉,吃了惊吓,眼下五脏六腑虽无大碍,但寒气已侵入宫内,危及胎儿。适才娘娘昏厥时,微有下红,从脉象看,似有滑胎之兆。母体无力,则胎儿难固,这宫内痉挛……”
胡延春的医书已经没人在听了,众人担忧得看着霄碧,脸上潮红霎时褪去,变得苍白无华。张翁全见状忙插话道,“适才微臣金针刺穴,镇住痉挛,目下看还不算十分凶险。娘娘如今已醒,小心保养,固本培元,胎儿还是可保的。娘娘要把心放宽了才行。”
“是,是。要放宽心。”胡延春慌忙应和,他也意识到话说得过于直白,十分不宜。然而眼前不比往常,一则有关皇嗣,二则无人在此作主,这等情况也不敢欺瞒下去,当下只得说,“娘娘且宽心,先服了药,明日臣等再来。”
“太费事了些。”霄碧幽幽一言,说得众人一愣,两位太医正琢磨着此话何解时,就听见外头有人通报,“王公公来传旨,皇上有赏!”众人赶紧跪迎,霄碧闭上眼睛恍若不知。
不大的功夫,小桂子领着人进来,瞧见一屋子的人聚着,当间还有太医,也是一愣。看见霄碧躺着不见动静,对着跪着的众人皮里阳秋道,“怎么着这是?各位起来起来,皇上传了个口谕给娘娘。啊哟,娘娘这是病了?还是怎么啦?”
如霜把情形三言两语说了一下,小桂子听说后啊哟了一声,指着几个小宫女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啊?怎么伺候的?竟让娘娘摔着。啧啧啧。还是皇上圣明呢,要不怎么说真龙天子明察秋毫呢,娘娘刚病了,就赏下补药来了。来人——”众人这才发现小桂子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个托盘,上头青花缠枝小碗内盛着满满一碗乌黑黑的药汁,也不知搁了多久,沉沉得在那儿,一丝热气也看不见。看着这副情形,听着小桂子那抑扬顿挫的调门,大家此刻不知怎地凭空竟生了恐惧。听到补药二字,霄碧蓦地睁开了眼睛。
“皇、皇上的恩典,我们主子领下来了。谢皇上赏。”如霜强自镇定,上前欲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托盘。
“哎——”小桂子伸手一挡,“怎地如霜姑娘不懂规矩嘛?这恩典该怎么领啊?是你该领得嘛?”
如霜脸上刷得一下惨白,懦懦不成言辞,“身子不好,我们,主子……”
“就是这话啊,所以皇上才赏了补药来的。”小桂子打断了如霜的话,抬高了嗓门拖长了声音喊道,“皇上口谕,赏柔妃补药一碗——”说着眼盯着床上,静候反映。
霄碧不开口,一时间屋子里就僵住了。张翁全无奈上前圆场,“王公公,这汤药我看已经凉了,目下娘娘虚弱,恐不受补,让下官去热一热……”
小桂子质疑地“嗯”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怎地张大人今儿也糊涂起来了?”
张翁全还要再说,就听见床上传来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声音,“谢皇上恩典。”
小桂子顿时眉花眼笑,“啊呀,娘娘醒了,奴才给娘娘请安……”
霄碧不待他说完,便命道,“如霜,端过来给我。”
如霜上前接过托盘,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小桂子见状,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让我来侍侯娘娘。”说完间端起药碗走到床边,恭恭敬敬跪下,举起药碗。如霜没奈何上前扶起霄碧,眼见霄碧接过药碗送到嘴边,忍不住唤了声,“娘娘——”
小桂子见状又道,“皇上还有一个口信问娘娘——你可想清楚了?朕的话还作数。”
霄碧手抖了抖,眼看着手上的药碗,紧紧地咬着嘴唇,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无人开口,众人都紧张地盯着霄碧,小桂子的笑容渐渐消失……突然就见霄碧一抬手,眼睛一闭一口气将药汁喝个干净,冰凉苦涩的汤药顺着喉咙直淌进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当啷”,霄碧手一垂,小瓷碗掉在了床边踏脚板镶嵌的金丝银箔上,裂成了两半个。她对着小桂子惨然一笑,“他的孽,他亲手了断了。你回复皇上,情同琉璃,生死与共。”说完竟一头栽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霄碧大汗淋漓,下红不止,疼痛撕扯着她,一浪接一浪袭来,翻江倒海一般淹没了她,咬破了嘴唇,掐紫了手心,扯烂了绫罗,却固执得不肯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如霜等人陪坐了一夜,流尽了眼泪。直到天明时分,霄碧整个人才渐渐平复,如同失去了根叶的花朵一样枯萎下来,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腊月二十五
如霜见霄碧呼吸渐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开始热起来,象昨晚一般,火烧火燎得烫人。心下焦急,见太医犹未赶到,走到门外去候着。不大功夫,如风也从里头出来了,红着眼圈,如霜吓了一跳,“怎么了?”
“主子做梦在哭呢。”如风呜咽而诉,如霜松了口气。
“哭着说了几句话,听不大真切。恍惚提到皇上,还有侯爷。姐姐,你说现在怎么办呢?”外头现在依然侍卫林立,消息不通。
“皇上?侯爷?唉——主子只怕是伤透了心了。”如霜想来都觉凄凉,经过昨夜以后,看着此刻的禁闭,她已不觉得怎样了,“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唉,我只望主子能看开一点,度过这一劫。”
“皇上可真狠啊,侯爷也不是好人,都是薄情寡义的东西……”如风恨恨地还要说下去,不妨被如霜挡住,抬头一看,两位太医已经从前厅走出来。如霜叹了口气,“等太医诊过脉,循例向上头禀告吧。”
高煜这一夜也没有睡踏实,噩梦连连,梦见他二人双宿双飞的笑颜,自己被缚住了手脚,在一旁动弹不得……为这梦一夜醒了几次,好容易到了天明,一合眼却梦见她抵死反抗不肯吃药,一干太监强灌硬逼的情形,一下子他便惊醒了。“小桂子呢?”他大喊了一声。昨晚他犹豫了很久,最后才交待了小桂子,可他昨晚没有勇气等待那个结果。她究竟会怎样?
值夜的太监立刻就去传召。小桂子匆忙赶来,估摸是为了那事,不待高煜问,立刻便一五一十将那边的情形都说了,末了还加了句,“娘娘麻溜得就把汤药喝了,一点没含糊。”边说边打量着高煜,却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阴郁,铁青糁人,吓得头一缩,跪在那儿不再吭声了。
霄碧小产的消息晌午过后才由坤宁宫报到慈宁宫,皇后抱恙在身,着人领着太医去回了。太后听说吓了一跳,忙问因由,自然没有人敢提高煜送药那档子事,两位太医只得大而化之。太后听完啧啧惋惜了半天,也无可奈何,便差了人去探视,赏了吃食。探视的人回来也只是泛泛说些“叩谢恩典”的话。待到下午,李嬷嬷偶然听说了晚上静安侯进宫赴宴的话,慌忙来告诉太后,太后这才觉得有些不妙。
“怎地他们还没有离京?进宫赴宴?皇上为何只字未提?”太后锁紧眉头,转念一想,“不对,照说到了这个光景,她总要来回个话,就说谢恩也是应该的。不该到现在都不来。”
“娘娘是说那边。”李嬷嬷也想起来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太后不待她再猜,便命道,“你去一趟看看情形。”
李嬷嬷答应一声,退下刚要转身,就被太后叫住,“等等,你别去了。去找皇帝,哀家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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