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碧本无亲故,便是其他妃嫔的亲眷觐见,依礼问候各宫娘娘时也不特意到她这里来。原来众人先前看着承乾宫封妃的礼遇不同一般,只道宠冠三宫的日子指日可待,人人都盯着这儿的动静,谁知封妃后不久她就闹疫症,一年倒有半年幽闭宫中,虽然命大度过此劫,可是瞧着皇上待她却是极淡,旁的不说,这敬事房的档上就从没有记过,帝妃不和是显而易见。渐渐地又传出了一些红杏出墙的流言,众人自问越加明了,都猜度着这封妃的殊荣恐怕多半也是看着太后的情份才给的,既然如此,大家便不愿多事沾染到这里。
霄碧无意间碰见两回会亲,一次是郭后宫中,一次是锦绣宫中,看到来人的神情态度,心中便清楚了,从此便刻意回避那个尴尬场面,每日里往两宫请了安,便远远躲到御花园内的琅琊小筑内,或侍弄花草,或阅卷静思。
这一日她想到高烯托她照顾敬太妃一事,一样的世态人情,想必此刻也没有人敢去问安的。当下霄碧也没有招呼旁人,只带着如风一起到了慈寿宫。
太妃宫中果然冷清异常,因无外人往来,油水就少了许多,宫中不少太监都脱滑偷懒,不肯认真当差,便是宫女也是三三两两管自忙着自己的事情,霄碧就这么径直进了咸若馆,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找到。
敬太妃衣着极为朴素,不事修整,神情疲怠,歪坐在榻上发呆,屋子里一个听差伺候的人也没有。霄碧走进去唤了几声“太妃”,才见敬太妃转过脸来,看见是她眼中闪过讶色,“你?”
“我来看看太妃,快过年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这点银子是我攒下的,太妃留着看添置点什么。”说着就让如风把东西放下,却是一包散碎银子。
敬太妃扫了一眼,冷笑出声,“怎么,你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羞辱我的?我还需要你这点东西,想当年在我手里流过的银钱何止千万,你这一点算个什么,哼!”
霄碧听见这话倒也不恼,知道她心中不快才故意这样说,当下便笑道,“这只是晚辈的一番心意,自然不能和太妃的体己比,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这也是六哥对太妃的一片心,临走时特特地托了我。”
提到高烯,敬太妃的眼圈红了,她素日最疼的小儿子眼下也在千里之外,等闲是见不到了,“这孩子,虽然顽皮,却是最孝顺的一个,素日有什么都不忘记我这个娘,便是先帝也是最疼他的。”说着掩面轻轻哭泣起来。
霄碧心中也是感伤,刚想解劝,却看见敬太妃抬起头来怒目相视,厉声道,“都是因为你,自从你进了宫,我们便就诸事不顺,烯儿被你迷得晕头转向,一步步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你们娘儿两个都是祸害人的妖精!”
这话说得霄碧有些难堪了,想不予她计较,想想辱及母亲却也不服,当下便道,“我生性如何与家母无关,太妃挂念儿女的心我能明白,只是倘若二哥不生反心,六哥和三公主也不会沦落到今日”
“你懂什么?就是燧儿不动,你以为高煜母子俩能放过我们,成王败寇,若是燧儿赢了,道理自然由我们来说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当真要牺牲这许多的人来挣这个道理嘛?”霄碧感叹一声,“陪了多少人的性命不说,也许,太后和皇上未必有那个意思。”
敬太妃闻听此语哼哼冷笑起来,凝着一双眸子斜睨着霄碧,片刻站在霄碧面前阴柔地笑道,“我们害了几个人啊,那高煜母子只有比我们更甚,便是你,你以为你这双手上没有沾上血腥嘛?哈哈哈哈”说着一把擒住霄碧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霄碧措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在榻上,惊疑地看着敬太妃。
敬太妃站着逼视霄碧,眼中净是悲恨之色,捏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好吧,今日就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嘛?你知道为了这个前后死了多少人嘛?”
霄碧倒抽一口冷气。
“哼哼,害怕了是嘛?”敬太妃双手勒住她的两只手腕,凑到跟前恨声道,“你娘她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明明不喜欢先帝还老是勾着他不放,弄得他神魂颠倒,一登基就要娶她为后,可是他们都低估了咱们贤德的魏妃娘娘,她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妹妹抢了后位,便和你大舅合谋将你娘许配给你爹,都没有敢在京城成亲,偷偷地送到了代王府去。先帝不甘心,让你爹征战漠北,分开他们,和你娘暗通款曲……”
“你胡说!”
“信不信由你,皇后发现了,便又将你娘偷偷送走,先帝那个火啊,和她起了争执,高炽的腿疾便是那次留下的。后来她们姐妹二人不知做了什么交易,你娘竟劝说先帝立了高煜做太子。我的燧儿哪一点输过他,若不是你娘的狐媚功夫,哼”
“你住口!”霄碧不想再听,起身要走,却被敬太妃死死按住。
“皇后和高煜终究是不放心的,他们可不会坐以待毙,高煜便书信于你爹,约定举事拥立太子,可惜事机不密,给先帝知道了,立刻就释了你爹的兵权,只身返朝,皇后见事情败露,便杀人灭口,一壶鸩酒送你爹娘上了西天,连带着你府上几十口人。”
“你一派胡言,都是胡说。”霄碧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见敬太妃的这副嘴脸。却被敬太妃硬扳着脸,强迫她睁开眼睛。
“先帝怀疑他们母子,可是抓不住实据,将你交给她抚育,也是为了试探她,一旦你有个岔子,他便好问罪。你还记得宫中盛传你的流言嘛?皇后处死了七八个人,都是各宫嫔妃的身边人,唯独就没有坤宁宫的,为什么?那些人根本就没有散播谣言,是先帝要平息此事指定要杀的,他杀鸡骇猴,他怀疑的人根本就是皇后!”
“你恨着母后,恨着家母,便要编出这些话来。”霄碧虚弱地回应,心中却是越来越寒心,只嘴上还不肯应承。
“先帝为了保住你娘死后的声名,为了保住你,杀了多少人,宫里明里暗里因你受牵连的有多少?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慈悲?可笑,先帝要废太子竟是你给劝回来了,若不是高煜生了异心,你爹娘也不一定会死呢?哈哈哈,他们母子是你杀父的仇人,你还亲亲热热地维护着他们。你这个笨蛋,便是和你娘一样,枉送了性命犹还在谢恩呢,哈哈”
说着敬太妃松开手,也不管霄碧,疯疯癫癫朝里间走去。霄碧扶着几案想站起来,四肢虚浮无力,一下子又跌坐下去。一旁如风也听得目瞪口呆,见此状才清醒过来,慌忙搀扶住霄碧,“主子,你怎么了?”只见霄碧无力地摇了摇头,一只手却死死地顶着胃部,此刻她的胃中如锥铰刀割一般钻心的疼痛。
霄碧被如风搀着回来的模样让大家都吓了一跳,只见她面色如灰,冷汗津津,弓着个腰,似乎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怎么了?”如雪上前扶住,焦急地问着,“如风,你把主子带哪去了?怎么弄成这样?可别是撞着什么了?”一头说着一头伺候霄碧躺下。
如风刚想回答,就听见霄碧虚弱的声音,“吹了点风,胃病发了,不碍事的。”
“唉,主子这病一到换季冷暖不调就要发一次,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不如宣胡太医进来好好瞧瞧吧?”如霜倒了一杯温水,坐在床头,一手托着霄碧的腰,一手服侍她喝下,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又劝起来。
“都是如风这个丫头,跟着主子出去也不晓得照应冷暖,八成是光顾着自己疯了。”如雪抢着话茬训斥如风,自那日事情之后,虽说有霄碧、如霜的调和,但这二人终归不似从前那般,如雪仗着自己大一些不免气颐,如风直来直去也不相让,故而平时是免不了的磕碰,奇怪的是,今日如风却缩在一边象是不敢回嘴。
“别骂她了,不关她的事,你们也不用担心,我歇会就好了。”霄碧做了拦情,“你们都下去吧,让我睡会,如风留下伺候就行了。”
如雪如霜答应一声退下,临走如雪还瞪了如风一眼。如风出奇的安分,也不理会她,低着个头挪到霄碧床前,斯斯艾艾地唤了声“主子”
“那些话从此就忘掉,对谁都不能说,那都是要人命的是非。”霄碧淡淡道来,“你要记好了,我是去御花园祈福,站得久了受了风寒,不然说我触景伤情也行,记住了?”
“是!”如风哽咽着答应了一声。
霄碧的胃痛之症每到换季必发,闹过几次,有轻有重,有时喝一点温水、躺一会便过去了,故而她说歇歇就好时众人也没在意。谁知这次是来势汹涌,疼了三个时辰,直到了下晚还不见好转的迹象,只见霄碧双目紧闭,深蹙蛾眉,蜷着身子缩成一团,面色煞白,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濡湿了一大块枕头。
如霜等人焦急不已,偏偏霄碧态度十分坚决,她自听见那些话后顿时心灰意冷,虽然晓得敬太妃素来不喜自己,这些话要斟酌着看,但到底是落到了耳中,成了一块心病,此刻便生了自弃之心,索性就疼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当下是死活不许她们出去找人。就这么生受着,大家也是急得没有法子。
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又这般煎熬,渐渐地霄碧有些神智模糊,昏沉无力。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远远仿佛有个声音怒斥,“都是不中用的东西!早干什么去了?”
随即又有个声音传来,就在耳旁,“……针刺梁丘穴可解剧痛,辅以米汤……”这是谁?好熟悉的声音,霄碧努力地在脑海中回想,明明是很亲切的感觉,却总有那么一些抓不住。
“如霜”霄碧低哼了一声,不想费力睁眼,胃中仿佛是有人用剪刀戳上去,然后死命地扭着、拽着,那一股绞痛疼得她不愿意多说一个字,是谁在说话,这句生生就咽了下去。
“奴婢在!”霄碧听见如霜答应了一声,那个声音也嘎然而止。有人上前来抱住自己,一手托着扶起来,有力的手臂,坚实的依靠,方才那个声音,此刻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越发恍惚。
“姐姐敬我,实该喝一杯的。”那烧灼感,万针攒刺的坠痛,自己也倚在一个人身边……并肩倚立,波光潋滟,渔舟唱晚,……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霄碧鼻子微微一酸,呢喃低语,“三哥,杏郎!”托着自己的胳膊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有个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嗯”,这一定是在梦中吧,霄碧不敢睁开眼睛,眼角淌下了一滴眼泪。
紧接着膝盖处一阵酸麻刺痛,霄碧不禁轻呼了一声,托着自己的胳膊搂紧了一些。这一阵酸麻过去,胃中的绞痛竟缓解了许多,霄碧感到一阵轻松,索性就靠在那人身上,这时一股糯米清香扑鼻而来,霄碧微睁双眼一看,竟是一碗米汤,却是有些渴了,便就着那人手中喝了一些,顿时一股温热的气流直达腹中,暖着胃中各个角落,绵软舒适,疼痛不适竟一扫而尽。
霄碧松了一口气,歇了歇睁开双眼,赫然映入眼帘的、面前站着的那人,正是张翁全!
“张三哥!”江南已恍若梦中,乍然相逢,霄碧有些激动难平,虽是泛泛之交,此刻却觉得胜似亲人。
张翁全却是恭恭敬敬地施礼,“启禀皇上,柔妃娘娘的病……”
霄碧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不及听说下文,急转回头,自己依靠的不是如霜,不是梦中的人,却是高煜!她怔怔地看着他,目光渐冷渐远,一抬手挣脱开来,侧过身去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不再说话。
高煜喉头一紧,脸色顿时一沉。半响,清了清嗓子说道,“张爱卿的医术,朕是放心的,爱妃的病就由卿家来主治,务必要治本。”说罢起身吩咐众人好生伺候。欲走时想想又回过头来,俯身对霄碧轻语,“明日朕再来看你,听你说说这御花园里什么东西能让你这般伤心?这手腕都能伤成这样。”
江南,听雨山庄。寒梅怒放,剑气满天,一个大红的身影在梅林内腾跃起舞,嗖嗖嗖几点寒芒掠过,落英缤纷。
“好!”梅林外一人抚掌称赞,“好一招漫天花雨!”
“呵呵,不愧是咱们赫赫有名的飞星女侠!”另一个娇柔的声音随声赞道
那身影停住,抱拳笑道,“顾大哥过奖了,些微功夫,不值一提。姐姐别来无恙?”
说话的正是顾长风、柳星雨和齐雅秀。自去年彭城一战后,柳星雨便远走南疆,漂泊江湖,而顾长风也便专心料理帮中事务。直到听说了高燧叛乱的消息,柳星雨才回到江南,寄住在顾长风的听雨山庄内,此番她是恳求顾长风打探消息的。
“星雨,山西那边有消息了。”顾长风略一沉吟,和盘托出,“代王薨逝,皇帝降旨褒奖,但是王位却不是公子承袭,传给了公子的大哥,据说公子已被皇帝降为静安侯。”
“啊?为什么?”柳星雨惊问,“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公子不是深得皇上器重嘛?”
“这个?”顾长风也颇为踌躇,“朝廷的内幕我们江湖中人哪得清楚,究竟其中有着什么蹊跷,也着实令人费解。只是听说前番高燧叛乱,征讨檄文上竟有代王的名讳。不知是否因为这个?”
“不可能!”柳星雨断然否定,“公子若是想叛乱,上次何必冒那等奇险?”
“另外——”顾长风有些犹豫,“听说闻姑娘没有嫁与公子,做了皇帝的妃子!”
啊?柳星雨和齐雅秀都吃了一惊,“我瞧着公子与闻姑娘确是有情,怎么……”齐雅秀看了柳星雨一眼,没有再问下去。
“内中情形确实不知道了,三弟前番随张英进京入了太医院,曾经飞鸽回来说皇上对闻姑娘也是不错的。”
“他一定出事了!”柳星雨沉默片刻突然抬起头来说道,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坚定地看着顾长风,“我要去大同府一探究竟!”
顾长风迟疑了一下,沉声道,“好!我派人随你同往。”见柳星雨似要拒绝,连忙道,“公子那里也许有凶险,多一些人也好相助于他。”
柳星雨点点头,抱拳称谢,转身离去。
雅秀站在一旁,看着顾长风目送柳星雨远去的身影,幽幽叹道,“你何必告诉她?何不留下她?”
顾长风看了一眼雅秀,转身过去,负手默立,似在欣赏那凌寒傲雪的梅花,好半响才轻晒道,“留下了人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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