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妃凝眸细看太后,目中流露出一片温柔,许久才缓缓摇首。太后自嘲一笑,哀然道,“你怨我!怨我没有救你爹娘,怨我没有成全你,对不对?”她见柔妃不答,接着说,“我当初没有实言相告,便是担心你儿女情长,意气用事。少时你随太傅读书,当晓得家国天下的道理,君臣伦理,各有纲常,稳定社稷才是……”
柔妃反手握住了太后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这个答案,这个立场她早就明白,从小到大要学的,无非也就是那四个字——顾全大局,可惜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只想着小处居安。为这些事,曾经恨过,悔过,放任过,却不敢言及,而今突然看透了,倒可以释然地说几句,“儿臣真的不怨。母后,爹娘的心境,儿臣能体会。您的难处,儿臣也明白。若说有什么,只是命吧。”说着睫翼连眨了几下,目视它方,忍住悲意。“儿臣请您过来,只为两件事求您一个恩典。”
“你说吧。”
柔妃靠在迎枕上匀了匀气息,方才情绪激动,只觉得头重难支,浑身绵软,强打了一点精神,示意如风如霜过来,“我照拂不了她们了,求母后给她们一个恩典,选个可靠的人指婚出去。什么家世功业都不论,只一条,要做个正头夫妻,一夫一妻,白首偕老。”如风如霜早已跪下,没料到此刻的郡主还为自己筹划,想到往日的好处,今日巨变,心中悲伤不已,又不敢外露,只低着头,一任泪水横流。
这话也触动了太后心肠,她别过头去,片刻,方点了点头。“这也是你心中所憾吧?碧儿。不管你信不信,这也是哀家所憾。”她拭了一下眼角,说得颇为艰难,“炜儿、炬儿甚至烯儿,哀家都设法过,只是……”柔妃的眼泪唰唰流下来,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她两手死死地拽住帛面,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蹦出。蓦地她松开手,拼力拉住太后,哀恳乞怜,“母后,您瞧在枉死的人份上,瞧在咱们都有憾的份上,答应我,我走了,把我葬在江南可好?让我娘和我,两个孤魂野鬼一处作伴吧。”
太后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措吓了一跳,心里是可怜,可是这事不仅有违祖制,对外也不可言说,中间多少关碍,不能为外人道啊,拍着她的手想劝。柔妃看见这个情形,心下了然,越发泣不成声,“金陵泛舟,已成江南一梦,生是无望,死也不想永生永世囚于此处,可否将我火化,取一部分葬于江南,母后——”屋里几人也一并跪下,一声声哀求。外头宫人不明就里,敲着里头跪了一屋子,也不敢迟疑,跟着都跪下了,大气不敢出一声。
终于,太后长叹一口气,“哀家的心都给你揉碎了,应你便是。都起来吧。”
“谢母后恩典”,柔妃心事落地,刚才勉强撑着的一口气尽卸下来,身子一软,便瘫倒在榻上,不省人事。如霜等人慌忙上前,打手巾,掐人中,忙个不停。
太后瞧着心酸,掩面起身。如风突然撂下手巾,拉着太后的衣角跪求道,“老祖宗,我们郡主的心思您是晓得的,她如今都到了这步田地,奴婢斗胆,恳求老祖宗施恩,让我们郡主与静安侯见上一面吧,许从此就能好了,也不一定呢。”
“住口!”太后断然呵斥,看看四周并无外人又放缓了声音,“如风,哀家知道你是一片忠心,可为着你们郡主好,这话再不要提起。回宫!”毣洣阁
众人恭送太后起驾。及到外面看见雪花飘起,疏疏落落,漫天飞舞。李嬷嬷赶紧撑起油伞遮在面前,太后轻声问她:“皇上此刻在哪里?”
“刚遣人去那边看了,说皇上弄伤了手,皇后娘娘已去问安,现在人在坤宁宫。”
“山西那边皇上有没有动作?”
“没有,跟着的人说,看着他们平安进了大同府。”
太后放下心,仰望着天空,下雪了,明日又将是一个清平世界,可这宫里的清平几时来呢?回想方才所说,不禁感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个一个痴儿女,金陵,埋了多少人的旧梦,如果当初一念不错,一切会不会不同?”
永逸十八年,春,江宁府。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坡上桂林春深,思悠怀远。金吾将军加赐太子少保闻樟暨一品贞静夫人魏氏的合墓就在这样一个山明水秀的所在。此刻墓前跪着一女子,正在奠酒拜祭,不远处一人背立,远眺大江,正是永逸和霄碧。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这两年每逢生辰死忌,永逸不需霄碧请旨,便主动恩准她出宫祭奠。日常在宫中,虽不便守孝,但永逸曾传谕“此三年霄碧可简服,敛心自处”,也就是说无需她应和宫中的仪制。如此无微不至的真切关爱,久而久之,在霄碧心中对永逸的孺慕之思已经远甚于只谋一面的生父。今日正是三年孝满之期。昨儿永逸就对霄碧说要与她一同过来,一大早两人就轻装简服,只带了数名随从驱车来到此处。
霄碧祭毕起身来到永逸身边,发现他双目微垂,神思遐迩,似沉浸于太虚之中,便轻声地唤他。永逸回过神来,见是霄碧笑道,“朕走神了,你已经祭拜完毕了?”
“是。父皇,时候不早了,微服游幸不宜太久,是否起驾回宫?”
“唉——”永逸渭然长叹了一声,似要放下千斤重担一般,低首看看霄碧笑道,“哦,快成朕的给事中了。让朕再欣赏一会这儿的景致吧,平素出宫可不易哦。”霄碧闻听莞尔。只见永逸闭目曼声吟哦起来,“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却是秦少游的《江城子》,吟罢又叹了一口气,似有人生不尽之意,欲说还休。
霄碧这几年也瞧惯了永逸的这般模样,不知在何事、何境、何情下就会生了悲叹,有时刚刚说笑得好好的,便突然打住,唏嘘不已。若有宫人臣子在此时犯错触怒天颜,俱是罪加一等。故而近年来人人畏惧永逸的喜怒无常,能在这个时刻劝慰说话的,宫中朝野并没有几个人,霄碧就是其中一个。她知道永逸是宠着自己的。一向偏袒不说,就是别人犯错若她出言求情什么的,总也给几分薄面,从轻发落。眼下她又看见了永逸的抑郁之色,趁着在宫外左右无人,便鼓起勇气问道,“父皇,近年来儿臣观您心中似有一事,辗转反侧、郁郁难平,不知究竟为何?难道说,父皇富有四海还有未尽之憾嘛?”
呵呵,永逸轻笑道,“傻孩子,你还不懂,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也有不能求全的时候。人生的不得已,不分王侯将相、贩夫走卒。”看看霄碧不解的眼神又接着说,“二十年前朕在这江边别一故人,她送朕登舟北上,原是约好再见之期,不想……”
“不想怎样?”
“不想,不想她竟故去了。造化弄人,便是朕也无可奈何。”
霄碧心下也觉遗憾,不知如何解说。永逸继续道,“常说物是人非,可朕瞧着也是今非昔比,江南春色失色多矣。想它一江春水,千古滔滔不绝,不知古今多少事付与其中,必定也是苍老疲累了,人生二十年,在此江看来只微不足道,忽然而已吧。”突然他似自语一般喃喃道,“是了,是了难怪当日她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往事只当付与江流,她是倦了,放手了……”
霄碧听着费解,此等伤春悲秋的情怀她还不懂,更没有看尽生死、穷通古今的阅历。看永逸有些痴迷,便伸手拉了拉永逸的衣襟,“父皇,儿臣不懂您说的意境,不过说起江水,太傅倒是赞过一首词,说宋人词话多沉于缱绻,独这首豪气冲天,方算英雄男儿所为。”说罢念了一首辛弃疾的《南乡子》
永逸摸着她的头发笑着说,“好,好个天下英雄谁敌手!莫担心,朕没事。方才朕有些豁然,许是该放手的时候了。碧儿,朕从前的藩地在北边,那儿天高云阔,一眼万里,俯视神州。走吧,随着朕离开这个让人踟蹰、缱绻的地方吧。”说着一行人驾车离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深宫如海更新,第 12 章 凭仗东风吹梦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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