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妹妹,不过她不叫盈虚,因为她有一个更加高贵的名字——姒堇。
姒堇,姒堇,汜水河畔木槿花开。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不过我不喜欢,甚至,在过去十几年的岁月里,我都是怀着一种名为憎恶的心情来面对这个名字。
姒堇,原本应该是叫晏盈虚的,至少在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我曾亲耳听见母亲在弥留之际用那猫一般细微的嗓音,一遍遍地轻唤:盈虚,盈虚,我的盈虚……一遍又一遍,一声还比一声虚弱,却带着莫大的喜悦与满足。
我被吓到了,站在角落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心惊与无助,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屋子很大,所有人都在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我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可是我知道,我的母亲,那个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将被褥都染红的女人就要死了。
死,一个很遥远的词汇,至少对当时年仅三岁的我而言便是如此。可是我却奇怪地懂了,懂得这个我唤作娘的女人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永远地跟我告别。而这些,都是因为一个叫盈虚的灾星的出现,也是,我妹妹。
我无疑是厌恶她的,这个小小的、红红的、皱皱的好像一团肉球的东西。不过她似乎并不知道我的厌恶,因为她正安静地呆在母亲的枕边,不哭也不闹,跟我之前见过的几个弟妹都不一样。
母亲似乎感觉到我极为不善的视线,抬起了头,精准地捕捉到我来不及躲闪的目光。一时间,四目相对,颇为尴尬。接着,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唤我过去。
从那微动的唇角间,我看到母亲在叫我的名字:夕儿。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就好像她依旧是那个穿着浅色襦裙,坐于紫藤架下,笑看我嬉闹的娘。没有晏盈虚,没有那一声声的轻唤,也没有,那一身的血污……
我想走过去,走过去摸摸娘的脸,顺便问问她还疼不疼。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迈不开步子,就是无法走到她的面前,祈求她不要跟我永别。
娘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了,那双总是恬淡而又平和的眼渐渐阖上,缓缓的,就像娘曾经跟我讲得故事里的那个宝库的大门,一旦阖上就再也无法开启,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周围似乎很嘈杂,那些不断走动地人总会时不时阻挡住我看着娘的视线。我很想大叫一声,让他们都安静点,可是,发出来的只是一声比蚊子还要轻的细哼。
我愤怒了,我想要大叫,我想要嘶喊,可声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总是无法发出声音。反倒是我妹妹,那个刚出生的小家伙,突然从沉睡中苏醒,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你也是为了她吗?我们共同的娘。
我的愤怒忽然间奇异地平息了,之前对她的憎恶也在这一哭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是我妹妹,是如今这个世上跟我最亲的人。
我妹妹,晏盈虚。
我想走过去抱抱她,以偿我刚才对她的憎恶心理。然而,还没等我迈开步子,喧闹的房间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只能听见盈虚她洪亮的哭声。
接着一行人慢慢地走了进来,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绮丽得与这一屋子愁云惨淡极不相衬。就好像是两个世界,一个在天上,另一个,则是在地狱。
为首的那个我认识。记得在一次家宴上,我和娘陪坐在末席,我还指着那个坐在首席的丽人,问娘她是谁。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她。
娘说她是我姑姑,但是我不能叫她姑姑,要叫她娘娘,贵妃娘娘。
如今,这位贵妃娘娘正站在屋子的中央,蹙眉看着盈虚一声声的哭闹。
旁边的刘妈见状,慌忙抱起了盈虚,手忙脚乱地哄着。谁知,她不哄还好,一哄盈虚就哭得更大声了,那高亢的声音似乎都可以将房顶掀翻。
“还是让本宫来吧。”
一屋子的人全都万分吃惊地看着贵妃从刘妈手里接过盈虚,开始温柔地哄起来。
“娘娘,这,这不合规矩,您还是快点放下来吧。”
说话的是我父亲的正妻蓝氏,一个我喊了多久大娘,就恨了多久的女人。
忘不了她是如何在暗地里欺压我们母女的,忘不了母亲在每次受到欺辱后,那故作坚强的表情……
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要快快长大,长大后就可以带母亲离开晏家,离开这个人间地狱。
只不过,母亲终究没有等到我长大。她走了,抛下我一个人走了。走得干干脆脆,潇潇洒洒,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这偌大的晏府里受着煎熬。
不,不是一个人,我还有盈虚。是的,我还一个妹妹,我的亲妹妹。
此时我才发现,盈虚早已停止了哭闹,正乖乖地躺在贵妃的怀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这孩子还真是乖巧,惹人怜呢!”
贵妃摸摸她的头,话语中带着藏不住的怜惜。
“是啊,是啊,这孩子似乎跟娘娘您甚为投缘。”
一旁的蓝氏忙附和道。
“投缘吗?”贵妃继续摸着盈虚的头,一脸的若有所思,“嫂子,兄长他现在是否还在书斋?”
蓝氏一怔,随即回道:“啊~在!在!老爷一般这个时候都是在书斋的。”
“那好,”贵妃挑了挑眉,“你这就带我去吧。”
“是,”蓝氏刚要起步向外走,忽然又顿住了,“娘娘,您……”
顺着蓝氏的视线,贵妃低头看向正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的盈虚,抬头轻笑:“本宫就是要带着她一起去。”
“啊,这……”蓝氏看看贵妃微变的脸色,忙转了口风,“好的,娘娘这边请!”说着,侧过身,让出了一条道来。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盈虚被她们带出了门,无计可施,无能为力,就像看着母亲一点一点缓缓阖上眼时那样。
因为我的身子被人给拽住了,就连嘴也被捂了起来。
早在贵妃说要带盈虚一起去时,我就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阻止她把盈虚给带走。
那是我妹妹啊,这个世上唯一的跟我最亲的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秋月要阻止我?她一向不都很顺着我吗?为什么要在今日这样关键的时刻阻止我?
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秋月才松开了对我的钳制。而我就好像一个被人抽光了空气的气球,缓缓地委顿在地。
恨恨地瞪着她,我很想质问她这样做的理由,却惊觉连开口的力气都已没有了。
或许是感到了我强烈的不满,秋月抬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却又被我侧着身躲了过去。
“唉,小姐你还小,不懂就这样冲出去的后果,”秋月苦笑了一声,也随我坐到了地上,“夫人已经走了。小姐,以后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
十五年来,我一直都有这么做,
不管是在遭到那些“娘”排挤时,不管是在被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欺负时,我都一一忍了下来。
因为我知道,这些账我总有一天都会讨来的。所有,每一个!也,包括我曾经的妹妹,如今的琅瑾公主——姒堇。
是的,如今的我已是孑然一人。而那个曾经跟我最亲的盈虚,在被贵妃带出那间屋子时就已经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死得彻彻底底。bïmïġë.nët
记得后来我曾去父亲的书斋,求他让我见盈虚一面。可他不准。
这是当然的,一个已被贵妃收做养女的孩子,别说是我,就是父亲想要见一面也不容易。
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只是一味地乞求父亲。
父亲终是不耐烦了,命令一旁的下人将我拖下去。
我哭,我大叫,换来的只是父亲命人给我的一巴掌……
天地刹那间安静了下来。那一刻,我深深地明白了自己力量的弱小。
于是我没有再挣扎,只是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转身,挺直脊背,从他的书斋里走了出去。
不过后来我终是又见了盈虚一面。而那时的她已是姒堇,是贵妃疼宠着的女儿,是大岳朝的琅瑾公主。
我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父亲身后,看着她那裹着锦缎的小小身躯,看着她被贵妃一脸慈爱地抱在怀里,看着她,用才足周岁的孩子那特有的含混不清的口齿叫贵妃,母妃……
母妃?我想笑,却笑不出来。那一瞬间被冻住的血液,冷得让我的牙关都开始发颤。
娘,您瞧,这就是您拼了自己的性命而生下的女儿。那个您曾经一声声轻唤的盈虚,如今贵妃口中的堇儿。
娘,您如果在天上看见了这一幕,会不会后悔呢?会不会?会不会……
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出的皇宫,不过应该没有失仪吧。
因为在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秋月还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居然可以笑得这么开怀。
而我则笑着告诉她,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看着秋月因为我的这句回答而一脸莫名的样子,我轻笑了笑,转身走到桌边,拿起笔,开始了每日必做的功课——练字。
※※※
光阴荏苒,似这般都付与似水流年。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见到姒堇,只除了寥寥几次她跟随贵妃回晏府省亲时。
而在那些为数不多的见面中,我看见的也只是自己与她越来越大的差距。
明明都是一母所生,可偏偏却有着云泥之别。
是的,她是天上的云,而我,却是地上的泥。
姒堇她长得很美,比容貌已称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娘亲还要美。
足以倾城的容貌,地位尊贵的养母,再加上她与三皇子姒烜,也就是今日之晋王,青梅竹马的感情。
如今的她早已成为当朝皇后内定的儿媳妇人选。
其实当朝皇后也是我的姑姑,我的另一个姑姑。
作为大岳最大的开国功臣,晏家一直都位居大岳四大世家之首。
而自本朝德昭皇后薨逝后不久,当时的晏家大小姐就进了宫,被立为皇后。并且在被册封了一年半以后,为元贞帝诞下了三皇子姒烜,后又诞下五皇子姒焮。
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发生的事,而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晏家的二小姐也进宫了,并且在入宫后不久,便被封为了贵妃。
从此这一后一妃长伴于帝侧,荣宠不衰。而晏家在朝中的独尊地位,也更加无法被撼动。
不过,总也会有人想要去招惹晏家的。
以此为代表的,就是太子姒燿及其周围的那些人。
太子姒燿为德昭皇后所出。身为嫡长子,从出生的那一天,他就很自然地被封为了太子。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可惜父亲他们并不这么想。
虽然没有刻意去打听,可我知道,父亲他们一直都有扶持三皇子姒烜作太子的意愿。再加上这些年来,元贞帝一直都因太子太过懦弱,而对他甚为不喜,就更给予了父亲他们四处活动的理由。
如果父亲他们真的成功了,那到时姒堇就是太子妃了吧。
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呢!
想到这儿我不禁轻笑。
其实我应该是恨她的,不止恨她,晏家的每一个人我都很恨。只不过这份恨意随着多年的积淀已变得越来越内敛而不形于外。
委曲求全,我想我现在就是这种心态,所以无论蓝氏她们怎么欺我、辱我,我都可以做出一副淡漠的模样;所以即使我是那么得恨姒堇,在面对她时却依然可以做出一副恭敬无比的模样。
因为我晏朝夕,早已将这些都一一记下了,永不遗忘,时刻铭记。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2 章 第一章朝暾夕月何处寻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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