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刚刚的那一袭话究竟是何意呢?试探?抑或是,肯定?……想到这儿,不由一凛。被父亲肯定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意味着将会成为一枚棋子,一枚晏家的棋子……
嫋嫋的茶香唤回了我的思绪,拿起桌案上的茶碗浅啜一口,清雅的香味立时充溢在唇齿之间,安定了心神。
有些惬意地眯了眯眼,余光过处无意中扫见奉茶的小丫头仍侍立在原处,没有离开。
“还有何事?”放下茶碗,我闭眼轻抚额角,懒懒地问。
“回小姐,之前小姐出门时,有人给小姐送来了一个锦盒。”
锦盒?!
眼睛倏然睁开,我忙转过了头:
“拿来!”
从丫鬟手中接过乌木制成的锦盒,我摩挲着锦盒的表面,心头隐隐泛起阵阵激动。
会是,那个东西吗?
“啪~”
盒盖倏然被打开,发出一声轻响。看着那青色内衬上放置之物,嘴角亦不由自主地向上微扬。果然……
拿起如玉般无暇的白瓷瓶,嘴角的弧度逐渐加深。
看来这一局,我赢了!
我笑得无声,却在想起那人犀利的双眸时立刻敛住了。
以那人的性格,莫说是计划没有成功,即便是计划成功了,他也未必会遵守约定。何以现在却又一反常态,乖乖奉上了解药?难道说……解药是假的?!可是,他也没有给我假药的理由啊!若说他执意置我于死地,只需不给解药即可。还是说……他担心我会另觅解药,所以奉上假药,以求让我速死……
“小姐~”
耳边响起的丫鬟的惊呼,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不悦地转过了头,却在看见丫鬟手中捏着的纸片时愣住了。
“小姐,刚刚这张纸从盒子里飘出来了。”丫鬟低头奉上纸,一面讷讷地解释道。
刚才瓷瓶下面还压着张纸?我蹙眉接过丫鬟递来的纸,看了一眼,眉不由皱得更深了。
鸡肋①?这是什么意思?!
手指轻敲桌面,眉亦渐渐舒展开来。良久,我终是露出了一抹微笑: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吗?”
缓缓站起身,我出声唤道:“寒枝!”
“奴婢在。”寒枝缓缓走到我身旁,垂首道。
“替我查一查瓶子里的药。”
将药抛给了寒枝,我转身向内室走去。
※※※
忆故人,亦名山中思故人,或云空山忆故人。寂寞山间,皎皎明月,从别后,鸿雁声断,难再知。孤馆独坐,弄弦而歌,歌曰《忆故人》。
此曲传为蔡邕所作。而今奏来,却少了几分原曲的伤感,多了几分怅然。
琴音以泛音开头、贯穿,清新飘逸却又在琴音铺展开后多了几缕委婉缠绵。于弦弦掩抑中,一吐故人情。
“荻花日晚渐霜华,瑟瑟西风,赢得销魂,已是人间秋岁晚。
只叹蒓鲈情难了,此去经年,各自天涯,故人千里应不见。”
曲声在缓慢沉稳的节奏中结束,空余一室静寂。我缓缓抚过一根根琴弦,头未抬,淡淡地问:“寒枝,你觉得我弹得如何?”
寒枝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小姐是要奴婢说真话吗?”
我一挑眉,收回了抚在琴弦上的手:“那是自然。”
“奴婢觉得小姐的琴技已臻化境,只是对于曲中所诉真挚情感却无法参透,故形虽似神却难以相似。”
我怔了下,随即大笑出声:“哈哈哈,好一句形似而神不似!”从琴凳上站起身,轻叹一声,“罢了,再矫情下去,我自己都要受不了了。”说着便向桌案边的玫瑰椅走去。
坐在黄花梨透雕双龙捧兽玫瑰椅上,接过寒枝奉上的君山银针,浅啜一口,方漫不经心地问:“药有没有查出来?”
“回小姐,查过了,并未查出有任何不妥。”
没有吗?我蹙眉,缓缓放下了茶碗。
莫非药是真的?他真得遵照约定把解药给了我?忆起之前看到的鸡肋二字,不由挑眉而笑。好,姑且再赌一赌!
思及此,遂出声吩咐道:“寒枝,把药给我。”
“是。”
寒枝应了声,一面把装药的白瓷瓶递了过来。
我接过白瓷瓶,正要倒出服下。忽听院门被敲响,接着门外响起一个女声:
“二小姐可睡下了?”
手上的动作立时一顿,我抬头看了眼寒枝。
收到了我的眼神,寒枝立刻了然地走出屋,来到院门边道:
“不曾。敢问门外的又是哪位姐妹。”
闻之,那个声音忙回道:“奴婢是太太屋里的碧玉,奉太太之命,特来请二小姐去太太屋里一叙。”
蓝氏找我?蓦然想起之前晏贞华的话,我不禁暗暗皱眉。
看来得尽快想出一个完全之策才行!
思考间,寒枝已打开了院门,将那碧玉引到屋内。
我坐于椅上,啜了口茶,看着那青色的身影缓缓走近,并在我身前的几步立定。便撂下茶碗,笑道:“碧玉姐姐这么晚还要当差,可真是辛苦了。”
“奴婢不敢,”对面的人儿忙垂首道,“奴婢不过是在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好一句尽自己的本分,”我淡淡一笑,“那碧玉姐姐可知太太找我所为何事?”
“奴婢不知,”说着,她抬头直视我,“二小姐只需随奴婢去一趟,不就自然知道了。”
我笑着颔首,一面站起身:
“也对,那我这就随你去一趟吧。”
顺着蜿蜒的回廊往前走,在经过了好几个院落之后,终是来到了府里的正房。
这正房我倒是很少来,除了每日例行的请安外,平日基本不会踏入其中。此刻看着眼前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我忍不住无声地冷笑了下,便跟在碧玉的身后,走进了正室东侧的耳房中。
进了耳房,但见东侧墙是七幅占满整面墙的仕女图,画中女子形态各异神态举止无不惟妙惟肖,却是前朝宫廷画师所画真迹。南侧墙一组黄花梨云龙四件柜,端得是高大奢华。而北墙靠窗一侧则放置着一张紫檀矮榻,榻旁的香几上摆着一个汝窑青釉纸槌瓶,瓶中疏疏地插了几朵万寿菊。
我看了眼倚在榻上的妇人,便上前一步躬身道:“朝夕给大娘请安。”
“嗯,起来吧。”略尖的嗓音,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势而来。
我直起身看向蓝氏,只见她梳着锥髻,穿一身黄栌色窄袄,外罩墨灰银鼠褂,下着紫棠色撒花羊肠裙。一双丹凤眼,上画有一对新月眉,貌若梨花,却由于眼中犀利的眸光而显得太过精明。
见我看着她,蓝氏微微一笑道:“朝夕可知我叫人请你来所为何事?”
我缓缓垂下了头:“愿听大娘的吩咐。”
“嗯~”蓝氏悠悠地道,“朝夕今年已经十九了吧。”
“是。”我低声回答,一面绞着衣角,做出一副怯懦不安的样子。
蓝氏沉默了片刻,接着轻笑:“好了,别老杵在那儿了,进来坐吧。”说着扬声吩咐,“碧玉,给二小姐看座。”
碧玉应了声,不一会儿便从外间端了把黄花梨雕如意纹圈椅,并把它放在了蓝氏倚着的紫檀矮榻旁。
“行了,过来坐吧。”蓝氏说着轻拍了拍身旁的圈椅。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便走到圈椅前,坐了下去。
甫一落座,蓝氏便亲热地拉过了我的右手。我一惊,刚要把手抽回,却又在反应过来时停止了挣扎,垂下头去,做出一副温良怯懦的模样。
“原来朝夕都已十九了,”耳畔响起了蓝氏颇为感慨的声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想不到柳妹妹去世也已十几年了。唉!我们可是真的老咯~”
乍听到娘,隔着宽大的衣袖,左手不禁悄悄握成了拳。我不动声色地说:“大娘不老。依朝夕看,大娘可是风韵犹存呢。”
“哈哈,你这丫头……”蓝氏笑着,一边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怎么不老?你那前年嫁到夏家的大姐昨个儿可来信了,说是已怀有身孕。想来明年春天,我就有外孙可以抱咯!”
我微微一笑:“那朝夕可要恭喜大姐了。”
“诶,你可先别忙着恭喜她,”蓝氏一摆手,“眼下我倒是有一个天大的喜事要跟你说。”
我心里“咯噔”一声,却仍笑道:“大娘请说。”
“那我说了,你可别害羞啊!”蓝氏说着又拍了拍我的手,“前个儿你华婶子来府上找我说话,闲谈中提及宣州江刺史的二公子今年已二十有二还尚未成亲,偏巧儿江刺史如今正在京中述职。我就寻思着,找个机会让我们两家结为姻亲,你看如何?”
“大娘,这……”我惊得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无措地看着她。
“瞧,我一说可就急了吧。”蓝氏笑了笑,“你先坐下,让我慢慢跟你说。”
“大娘……”我咬唇看着她,藏在衣袖中的手握得死紧。
“坐下!”蓝氏脸上的笑渐渐褪去,眸中的犀利一闪而过。
“是。”我低低地应了声,复又坐下去。
“你这孩子!”见我坐了下来,蓝氏的脸色开始缓和,“话都没有听人说完,就开始激动。这样的脾气,等嫁人以后可怎么得了哟!”
我垂头不语,只是在心里暗自冷笑。
“你呀可别瞧不上人家江家。据我所知,江家也算是宣州当地的一个豪门望族了,而那江二公子更是进士出身的天子门生。至于你,虽是我晏家的二小姐,可如今业已过了出嫁最合适的年龄,更何况你的生母还是……”说到这,蓝氏轻笑了声,“所以说,那个江二公子无论从任何方面,配你都是绰绰有余了。”
闻之,我抬头怯怯地说:“可是大娘,我不想……”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蓝氏一把打断了我的话,眸中的利色愈浓,“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朝夕,我找你过来不是为了和你商量的,只不过是支会你一声,好让你提前做好思想准备。”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中,泛起阵阵钻心的疼痛。我犹在强笑:“那么大娘可曾和父亲商量过?如若父亲不同意,怕是仍然不行啊。”
“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了,”蓝氏冷冷地一笑,“只要我和你父亲说,相信他一定会同意的。”
“是嘛?谁说老夫就一定会同意的?”
蓝氏的话音刚落,就听屋外传来一个亮如洪钟的声音,接着父亲自外间掀帘而入。
见状,我和蓝氏忙站起身,一齐躬身喊道:“老爷(父亲)。”
“嗯。”父亲抚了抚须,坐在了丫鬟随后搬来的黄花梨高扶手南官帽椅上。
而蓝氏则上前几步,从丫鬟手中接过了茶,给父亲亲自奉上,一边笑道:“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妾怎么都不知道?”
父亲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方才淡淡地开口:“不算早。也不过正好听见你跟朝夕说,老夫定然会同意她的婚事。”
闻言,蓝氏沉默了一下,接着强笑道:“妾刚刚听老爷的意思,似乎老爷对妾提议的这段婚事不甚满意?”
父亲又饮了口茶,却是倏然转向了我:“朝夕,你怎么看?”
我一怔。虽是对父亲的解围感到不解,却也老老实实地答道:“回父亲,朝夕不愿意。”
父亲点点头,转首对蓝氏说道:“你也看见了,她并不愿意。”
“可是老爷,之前不是还……”
“够了!”父亲出声打断了她的申辩,脸色也顿时沉了下来,“你擅自替老夫做主,老夫都还没责怪你呢!”
“老爷……”见父亲似是动了怒,蓝氏吓得忙垂下头去。
父亲冷哼一声:“想我晏昶之女,居然要远嫁给一个地方小吏之子。这传出去,又成何体统?以后还是休提的好!”
“是。”
看着蓝氏那满脸的不情愿,我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从正房告退而出。夜风习习,一瞬间缓解了原先的疲惫。正欲往回走,忽听回廊的另一端传来隐隐的抽泣声和说话声。
一时好奇,我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才走了没几步,便听那声音愈加清晰。于是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一个声音道:“快别哭了,若是被人看见可就糟了!更何况,跟了二少爷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儿。好歹,也算是半个主子,总比当丫鬟强吧。”
“我,我倒是情愿当丫鬟……”另一个声音抽抽噎噎地说,“至少当了丫鬟还有机会出去……阿虎哥,阿虎哥还在等我呢……”
“哎哟喂,我的姑奶奶,你可轻点儿声!若被人听见,那可不得了了!”之前的那个声音忙紧张地道,“而且跟了二少爷总比跟大少爷好吧。且不说二少爷房里的人要比大少爷的少,就是二少奶奶的脾性也比大少奶奶要……那个什么一些吧。”
“可是,阿虎哥他……”另一个声音仍在抽噎着。
“行了,别再提什么阿虎哥了。要我说,你还是趁早断了那个念头吧。你的事儿是太太亲自做的主,已是转圜不了的了。”说到这,那个声音一叹,“咱们这些作丫鬟的啊,就得学会认命……”
余下的话我没有再听,而是转身轻轻离开了。
认命?我忍不住冷笑。那不过是上位者用来麻痹身处下层的人,好使他们顺服的说辞。
而我晏朝夕,是绝不会认命的!
无论是谁,能替我作出决定的,只能是我自己!
注:
①:比喻做无多大意义而又不忍舍弃的事情。语本《三国志.魏志.武帝纪》“备因险拒守”裴松之注引晋司马彪《九州春秋》:“时王欲还,出令曰:鸡肋。官属不知所谓。主簿杨修便自严装,人惊问修:‘何以知之?’修曰:‘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欲还也。’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8 章 第七章我命由我不由人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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