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镜台前,静静看着孤鸿将我原先披散的发拢结于头顶,然后用丝绳系结分股、弯曲成鬟，后上双翔凤流云金雀，左右各一支；最后再戴上大小花十二树凤冠。
孤鸿拿出孔雀翠钿,正要贴于我额间,忽然就听一阵“笃笃”的脚步声由殿外一路响至殿内。接着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个裹着锦缎的小小身躯，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进我的怀中。
“母后～”
听到这奶声奶气的一声，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不禁漾开了一抹笑。摩挲着怀里那不停拱着的小脑袋，我嗔了一句：“跑那么急做甚？瞧你这一头的汗！”
“母后～”闻言,小人儿撒娇般地又往我怀里拱了拱,然后抬起头,用那双灵动地大眼看着我，“珹儿恭祝母后寿辰,这是珹儿给母后的寿礼。”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有些皱的纸,递给了我。
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只见纸上以稚嫩的笔法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祝寿诗：苍松多寿色,丹桂逸幽香。瑶草常年绿，寒梅更傲霜。
我不禁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诗怕不是你作的吧？”
听我这么问,小人儿立刻像泄了气的球一样垂下头去，语带懊丧地喃喃道：“怎么又给母后猜到了呢？每次珹儿有事想要瞒您，都瞒不住，”说着他重又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问，“母后，您以后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聪明呢？”
闻言，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轻拍了下他屁股，嗔道：“就属你会说话！你以为你哄得我开心了，我就不问你了？还不快点告诉我，究竟是谁替你作的这首诗？”
眼见我拆穿了他的那些个小伎俩，小人儿只好讪笑一声，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淑妃娘娘啦，是她提的这个建议，又替我写的。不过——”小人儿的眼珠骨溜溜地一转，然后颇为急切地追加一句道，“这纸上的诗真的是珹儿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抄上去的！”
不理会他脸上的邀功之色，我蹙了蹙眉问：“你又去姚淑妃那儿了？”
“是啊，”没觉察到我脸色上的变化，小人儿只是自顾自地说，“前几日，珹儿去御花园玩儿，正巧遇上了淑妃娘娘，她就邀我去她那里吃点心了。”说到这儿，他便一脸兴奋地扯了扯我的袖子：“母后，淑妃娘娘那里的芙蓉饼和桂花糕可好吃了！”
我彻底沉下了脸色，将那只被扯着的衣袖猛一甩开。见状，小人儿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母后，你怎么了？”
“珹儿，你是不是忘记母后以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一字一顿地道，“绝对不要吃任何没有试过毒的食物，特别是你父皇的那些妃子给你的。这些话，难道你都给忘了吗？！”说着，我的音调亦随之提高了几度。毣洣阁
“母后……”
见他面露怯意，整个人亦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我忍不住轻叹一声，缓和了脸色，将他重又拉回到近前：“母后也不想说你，只不过这次你未免错得太厉害了！”说着，又带着安抚意味地摸了摸他的头，“母后可以允许你去犯一些小错，只是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却是绝对不能犯错的，因为一旦犯错往往就是致命的。便如母后一再告诫你，绝不许吃那些没有当着你的面试过毒的食物。要知道，那些食物倘若无毒也就罢了，一旦有毒那便是会要了你的小命的。”
“可是，母后……”似懂非懂地听完，小人儿抬起头困惑地看着我，“即使是您给珹儿的，珹儿也不能吃吗？”
我怔了下，随即缓慢而又坚定地回答：“对，即使是母后。”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我直视着他的双眼，然后缓缓地开口道：“珹儿你记在，这个世上，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太多。因为能够值得你去全然信任的，唯有你自己！”
“母后……”
似乎是被我的这一番言论给吓到了，小人儿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半天都没再开口。便在这时，一直侍立于一旁的孤鸿轻轻地出声提醒道：“娘娘，时辰就快到了。”
转首看了眼旁边案几上摆放着的沙漏，我微微颔首，然后转回头轻拍了拍他的肩道：“行了，你先去别处玩罢。至于母后今日对你说的，或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但只要能把这些话牢牢记到心里面就好。”
“是，珹儿告退。”
听我这么说，小人儿闷闷不乐地行了一个礼，便要离去。
“珹儿——”见小人儿面带疑惑地回头看着我，我微微一笑道，“母后之前都忘记跟你说了，母后很喜欢你送的寿礼。”
“母后～”
眼见着他的脸在瞬间便又恢复了之前奕奕的神采，我笑看着他问：“还不快去？”
“是，珹儿告退！”
同样的话，却已变为了截然不同的语气。看着那踏着欢快脚步离去的小小身影，我笑着摇摇头，然后将目光收回重又落到铜镜上，一边淡淡道：“快些帮本宫上妆吧。”
“是。”
虽已尽力加快了动作，待我赶到御花园时却仍是迟了。
搭着宫女的手，从精致的绣凤鸾舆里缓缓走出，我环视了一圈场内伏身行礼的众人，面含微笑地温声道：“大家都快些起身吧，不用拘礼。”说完，便由宫女扶着，坐到了居中那张雕花紫檀宴几后的座椅上。
待诸人纷纷站起身，便闻细乐笙管繁弦之声响起，接着便由徐德妃打头，一众宫妃命妇依次上前，将各自备好的寿礼献上。
我面上挂着一抹浅笑，时不时同上前献礼者虚应几句，内里却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是八月廿一，是我——这个当朝皇后的生辰。按照惯例，生辰当日的晌午，皇后是需要在御花园内宴请后宫一众妃嫔以及入宫朝贺的命妇的。其实，入宫五年多，同样的宴席我也赴过若干次。只是，不知何时，我已由曾经的献礼者，变为了如今的受礼者。或许，命运的变化总也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吧。虽然这一路都是按照曾经计划好的那般走，可是当我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时，再回望前路，每每仍会感到不可思议。便如三年前，在面对赵王的逼宫叛乱时，我所采取的冒险方式。
虽然这场叛变的最终结局是以赵王的落败收场，而我也因此受到了皇上的嘉奖，并凭借着诞下的皇长子，顺利地被册封为皇后；可事后想来，仍是会感到后怕——倘若那一日，徐奚没能及时带兵赶进宫，致使我被赵王擒了去，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还有姒珹，我的珹儿，倘若当日在生他时，我没能撑下去，是否早已衍变为一尸两命的结局？……
或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虽然我知道自己现在再做出这样那样的推测，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至少过去的我就绝对不可能会去思索这般无用的事，因为当时的我总是一往无前，秉持着“做了就绝不后悔”的信条。虽然如今的我仍是坚守着这一信条，无悔于过去所做的任何一件事，可我却已渐渐失去了当初那一往无前的尖锐与犀利。当一个人开始变得瞻前顾后起来时，这究竟是好抑或是坏呢？
“妾身奉上麻姑献寿玉瓶一对，恭祝娘娘寿比彭祖，福如南极仙。”
不算陌生的柔嫩嗓音唤回了我漂浮着的思绪，定睛看向场中那个身穿杏黄常礼服，外披蹙金绣云霞翟纹霞帔①的女子，我淡淡地一笑：“嫂子有心了，不知本宫的父亲和兄长他们近来可好？”
“劳烦娘娘您惦记了，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而夫君他近来亦无恙。”那个被我唤为嫂子的女子陈氏答话的语速不快不慢，言行间一派大家风范。
“那就好，”见状，我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前几日，本宫听闻父亲他的身体似乎有所不适，着实为之担心了好一阵。今日听嫂子之言，好歹也算是安心了点。”
闻言，陈氏抬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仍是不紧不慢地答道：“父亲前几日虽是染上了风寒，不过如今确已大好了。因着其病势不算汹涌，故不敢派人去知会娘娘，使您徒增烦忧。谁想，您竟仍是知晓了。”
“本宫纵是再烦忧又能有何用？”说到这儿，我微微一叹，带着几分深意地道，“只希望兄长和嫂子您能在父亲面前好好尽孝道，做好自己该做的，那么本宫也就安心了。”
听我这么说，陈氏忙俯身施了一礼：“妾身和夫君定不敢辜负娘娘的期望。”
“嫂子又何须多礼？赶快起来罢，”用眼神示意她左右的侍女扶起她，我微笑道，“同嫂子说了这半日，竟是忘了时辰。可惜现在实不是一个同嫂子闲聊的好时间，只好待本宫得了空以后再召嫂子入宫细聊了。至于现在，嫂子还是快点入席罢。”
“是。”
看着陈氏在宫女的指引下仪态端庄地朝席位走去，我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笑意。果然不愧为尚书右仆射②陈聿唯一的嫡女。
若说三年前的那场闹剧，受益最大的是皇上（他不仅成功拔除了赵王这颗眼中钉，借机将魏王手中的四十万大军顺利收回，还同时削弱了晏家在朝中的势力），那么其次获益的便是我了。除却我因此被封为了皇后不说，便是我得以一洗晏家内部，反客为主地将晏家控制在手，就已是极大的受益了。
赵王犯有谋反大罪，最终却仅是被赐以一杯鸩酒，这已是皇上为顾及太后并保全皇家脸面所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奈何赵王姒焮终究是太后亲子，还是她素来都很疼爱的小儿子。为人母者，闻之他的死讯，又焉能不伤心，又焉能不对皇上心怀怨怼？而我便趁着太后黯然神伤无暇顾及其他的时机，以权力为诱饵控制住晏璟，暗中授命他在晏家夺权——先是逐步蚕食掉蓝氏的两个儿子晏缳和晏繀手中的权力，再一点一点架空我父亲的权力。
自我父亲被皇上以明升暗贬的方式，从右相升为只有虚名而无实权的太师之后，在我父亲控制下的晏家，其势力便开始受到连番削弱。此时想要夺权，自是比从前要容易得多。于是在晏璟一步步的鲸吞蚕食之下，我父亲最终不得不将家主之位让与了他。而在晏璟当上了家主之后，首先要做的便是弥补回那些晏家被削去的势力。于是在我的授意之下，晏璟先是迎娶了尚书右仆射陈聿的掌上明珠为正妻，再纳皇商江芮的庶女为妾。要知那江芮虽只是一届小小皇商，然其身为江南首富的财力却是不可小觑的。仅凭这一点，便可为我晏家带来不少助益，更不要说深得皇上信任的陈聿，在朝中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通过长久的经营，如今的晏璟已身居中书侍郎一职。其地位，虽还无法同父亲当日的右相之职相提并论，可也将晏家在朝中的势力恢复了个七八。
正懒懒地看着一个个精心妆扮过的妃嫔命妇鱼贯上前献礼，忽然一幅被宫女缓缓展开的绣图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
“这绣功倒是颇为精巧，却不知说的又是些什么呢？”我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场中那披着金绣云霞孔雀纹霞帔的女子。
女子俯首低眉地轻言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此图名为松龄，意在祝娘娘如这苍松一般，青葱不老，芳龄永驻。”
“倒是个会说话的，”闻言，我轻笑出声，然后颇有兴致地问，“你是谁家的？本宫瞧着倒有些眼生。”
“莫怪娘娘会瞅着眼生，我这嫂子性子有些内向，是个不大爱走动的人。”不等那女子回答，落座于我右下首的徐德妃就笑着抢先回答道。
于是一瞬间顿悟，原来是她，他的妻——秦玉箩……
注：
①：霞帔是宫廷命妇的着装，其中一、二品命妇霞帔为蹙金绣云霞翟纹，三、四品为金绣云霞孔雀纹，五品绣云霞鸳鸯纹，六、七品绣云霞练鹊纹，八、九品绣缠校花纹。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30 章 第二十九章轻舟已过万重山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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