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晚,窦峋于蜀王宫举办筵宴,宴请两国君主。
我穿着一袭姜黄对领罗衫、下系檀色窄长裙站于屏后,由着孤鸿为我肩头披上驼色云纹帔帛,再在腰际束以缀有珠玉的细带。
转首透过窗户微敞的缝隙看向外面,傍晚的天气并不十分好,那阴霾欲雨的天空,似是在暗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于是嘴角缓缓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出了屏风,走到镜台前坐下,然后拿起镜台上的鎏金发篦,轻轻梳理起来。
要知道,对于今晚的这场筵宴,我可是相当期待呢……
酉时三刻,我出了馆舍,陪同皇上登上车舆,去往蜀王宫。
仍是同上次一般的开场,甚至连坐的席位也不见有任何的改变。我一边静静品着眼前的山珍海味,一边冷眼看着那坐于我身侧的男人看似言笑晏晏实则思绪恍惚地与人客套。
甚至都无需去费心思索他为何会又一次的心不在焉,因为答案在我看见跟在乌桓伊索身后的姒堇那一刻就已揭晓了。只是作为一个素来内敛自制的帝王,他不会不懂得大局为重的道理,那又为何要在今晚这么关键的时候去放任自己的失神?
我拿起桌上的玉杯,将杯中的美酒慢慢饮尽。正想再斟一杯,忽然执壶的手就被一只从旁伸来的手给按住了。转过头,我挑眉看着身侧的男人,其中暗含的挑衅意味便是我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这个酒的后劲很强,你还是少喝一点的好。”
谁料,面对我的不逊,他竟只是这么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即放开手,再无任何其他反应。
可我仍是能敏感地从他那一瞬的眼神中察觉出些什么。如果我没有感觉错,那一刻的他其实是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无疑应该就是那个造成他思绪恍惚的元凶。至于他为何会又一次透过我去看她,原因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我还是将手中的玉杯给斟满,然后就要饮下。便在这时,一把清灵的歌声兀然在喧闹的大殿内响起。听着那宛如天籁的歌声,唇角的笑意亦随之加深,我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史载: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俪,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这,便是余音绕梁一词的由来。那么眼下殿中这个绯衣少女的歌喉又该用何种词来形容呢?
当她籁般的歌声在身旁的盲眼琴师轻轻拨动琴弦的刹那响起时,大殿内的烛火都仿佛微有一盛,向上跳跃着,直似欲舞。
那是林中最美丽的百灵鸟的歌声,婉转的歌声在偌大的殿内回荡,使听到的人都沈醉其中,声音清冷甘冽,仿佛雪峰山顶最清冽的泉水,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带入了一种如梦似幻而又满是忧伤的意境里。
喧闹的大殿渐渐安静了下来,就连空气中都弥漫著宁静的气氛。明灭的烛火映衬著她的脸,白皙的面颊因此染上了淡淡的霞彩,幽兰的双眸映著跃动不已的火光,如画的眉眼处盛了水光潋滟……
转首四顾,只见周围都是一副沉醉其中的表情,我抿嘴一笑,要得就是这个效果……
“铮──”一根琴弦霍然断裂,而乐曲却未停止,反倒更加地激烈。於是,安静的人群不断听到琴弦断裂的声音。随著琴弦一根一根在盲眼的琴师手下绷断,他抚琴的修长手指亦生生的被那断裂的琴弦割出血来。
接着,只见那盲眼琴师突然两手一翻,手中断裂的琴弦疾射向坐于左边席位的乌桓伊索,整个人跟著飞身迅扑而上,微阖的双眼蓦然睁开,眼神却是清亮如斯。再看乌桓伊索,只见他面色沉静,不见任何慌乱。
乌桓伊索身后的一众侍卫慌忙跳出,挡在他面前。只听扑哧之声乱响,断弦顿时穿过数名侍卫胸口,琴师出掌如飞,眨眼功夫又劈翻数人,侍卫们蜂拥而上,把琴师团团围住。
便在这时,场中的那名绯衣少女发出了一声清叱,接着从袖中亮出一柄利剑,然后翻腕握了利剑,带著满身凌厉的杀气朝着乌桓伊索……身后的姒堇刺去!
右手的手腕立时一紧,感受到那扣在我手腕上的强悍力道,我不禁默默苦笑,然后看着那剑刃闪著寒光,瞬间刺到离姒堇身前半寸之处,眼看便能洞穿她的咽喉。
──只差半寸。
眼见着姒堇被吓得面色苍白,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地看着利剑袭来。便在这万分紧张的时刻,一只手骤然从旁伸出,挡在她面前捏住了剑刃,然后将那持剑的绯衣少女猛一用力甩到了边上。
一切动作都发生于电光石火之间,待到那绯衣少女惊怒交加地欲要重新扑上去时,乌桓伊索身边的侍卫已蜂拥着上去围攻起她。而单手侧搂着姒堇的乌桓伊索,则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罔顾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掌,带着镇定如故的神情地站在那儿。
感受到他扫过来的冰冷视线,我勾唇回之以一笑,然后转首冲仍扣着我手腕的皇上低语道:“陛下,是时候传令下去了。”
“这……”
看着他沉吟不决的样子,我不禁着急地低呼一句:“陛下,大局为重啊!”
闻言,他立时一震,接着低叹一声:“你去传令吧。”说着,便松开了那桎梏在我右腕上的手。
得到了他的首肯,我转过头向侍立在身后的寒枝招了招手,示意她俯下身来,接着覆在她耳边低语了一番。待她得令转身离开之后,我又回过头去,冲着对面的乌桓伊索极是挑衅地一笑,然后拿起桌上那杯还未饮尽的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浅酌起来。
既有美酒当前,又有那么热闹的戏可以看,今日的这场筵宴倒也当真不负我的期待。
待到我将杯中的美酒饮尽,乌桓伊索带来的侍卫也将那两人制住。一死一伤,看着那个被十数把剑钉死在地上的绯衣少女,再看看那被侍卫们用绳缚住的浑身浴血的琴师,我不禁挑了挑眉。想不到北岑的侍卫身手倒真是不错,只可惜……
无声地笑了笑,只可惜这些侍卫今日怕是要全部葬身于此了。因为之前的那两人不过是我和皇上给他们上的一些开胃小菜罢了,要知道真正的主菜可还在后面呢。
我缓缓放下玉杯,就在杯底触到桌案的那一霎那,从殿门处传来“嗖”的一声轻响,接着一支羽箭凌空而入,直直地射向了那个琴师的咽喉。
只听一声闷哼,转瞬间,那个琴师就已断了气。
一时间大殿内死寂一片,在皇上缓缓从席位上站起身的同时,我环首四顾,座下蜀国的一众君臣早已俱被唬的面色惨白,胆子稍小些的更是被吓得两股战战、几欲晕厥。再看北岑那一边,倒是出乎意外的镇定,只是侍卫们绷紧的身躯,泄露出对方的紧张与不安。
便在我冷眼逡巡着四周之时,殿外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接着一众劲装打扮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地涌进了殿内。
看着行动间训练有素的弓箭手,皇上之前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缓缓浮现出一抹笑:“不知北岑王对朕的这份礼物可还满意?”
乌桓伊索冰冷的黑眸从包围在四周的弓箭手身上缓缓扫过,然后也慢慢绽开了一缕不置可否地笑:“你真的以为你赢了吗,姒烜?”他的尾音拉得很长,听入耳中似乎带了一层潜藏的深意。
果不其然,听完他的这句反问,皇上脸上的笑意立时就消失了,语气也冰冷得吓人:“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想要利用一个女人来逃出生天。乌桓伊索,你自己都不会觉得可耻吗?”
闻言,乌桓伊索不以为意地发出一声轻笑:“谁说孤要利用堇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只揽在姒堇腰际的手往里收紧,语气中则是毫不掩藏的深情一片,“对孤而言,堇儿是一件无价珍宝。而所谓无价,便是任何东西都不能拿来交换的。”他刻意咬重“任何”这两字的读音,同时双眸也意有所指地看着皇上。
一瞬间,我似乎看见姒堇那一双星眸明显黯淡了一下。与此同时,被戳到了痛处的皇上也再顾不上保持自己一贯的冷静与温雅,气急败坏地扬声吩咐道:“弓箭手准备。”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整齐的响动,包围在四周的弓箭手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箭从身后的箭袋中抽出,上箭,拉弓,齐齐对准了包围圈内的目标。
“既然你有这个觉悟,那么朕就尽早成全你吧。”冷笑着说完这句话,皇上便又扬声吩咐道:“众将士听令:除了那个女人,其余人等,一律格杀勿论!”
“是!”
伴随着这声整齐划一的应答,所有箭在那一瞬朝着包围圈内的一众北岑侍卫和被侍卫们拱卫着的乌桓伊索身上射去。如同一张庞大的箭网,同时也技巧地避过了被乌桓伊索护在身后的姒堇。
我将手中的玉杯缓缓斟满,一边品着杯中的酒,一边冷眼看着那些北岑侍卫在护着乌桓伊索的同时,拼命地往包围圈外冲,妄图杀出一条血路。
酒液清冽醇香,我眯着眼细细感受着酒液滑入喉中后泛起的微苦。空气中渐渐升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饮酒之时,竟与杯中的酒香意外而又融洽地混合在了一起。
就在我有些微醺之时,忽听包围圈内传来了姒堇的一声惊呼。
缓缓放下酒杯,我微眯了眯眼,视线穿过包围在外的层层弓箭手,投到了当中的那两人身上。只见乌桓伊索的右肩中了一箭,汨汨的血正不断从他的伤处流出。而他却仍保持着侧过右身护住身后姒堇的动作。毣洣阁
想来之前,姒堇发出的那声惊呼并不是因为自己受了什么伤,而是为了乌桓伊索替她挡下的那一箭。
先看了看姒堇那一脸惶然的表情,再看了看皇上那又冰冷了几分的脸色,我兀自无声地笑了笑。便在同时,就听乌桓伊索亦发出一声笑:“孤纵是今日死,也不会忘记拉上贵国一甘民众和城池来作陪的!”
形势顿时有所逆转,只听皇上在乌桓伊索说完这句话之后,即出声喊:“先给朕住手!”
一瞬间所有弓箭手便都停下了攻击,而在乌桓伊索用眼神示意北岑那一边也停下来之后,皇上阴沉着脸厉声问道:“汝此言,所谓何意?”
“你觉得呢?”乌桓伊索一脸似笑非笑地反问,“还是你以为孤就像三岁稚儿般好骗?”
闻言,皇上的脸色愈加阴沉,语气也愈变阴鸷:“乌桓伊索,朕没兴趣跟你打哑谜。”
“放心,孤也没那么多精力让你去猜谜。”冷冷地一笑,乌桓伊索语气淡然道,“孤只是觉得有必要告之你一下,孤的生死同尔国北境的安危,两者间的关系。”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皇上一字一顿地问出这句话,从那冰冷已极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
乌桓伊索却是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徐徐道:“为了以防万一,孤于临行前夕,便在吾国与尔国接壤的边境埋伏下百万大军。一旦孤此行发生了什么意外,就是吾国铁骑踏平尔国之时。”
“踏平我大岳?”听他这么说,皇上就像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言一般,极具嘲讽意味地冷冷一笑,“北岑王不觉得此种想法有点太过一厢情愿了吗?
“不觉得。”他的话音一落,乌桓伊索便即接过口,淡漠的语气里暗含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如果没有百越的存在,孤或许还不会这么自信。可现实是,它存在。”
握着杯的手指随即捏紧了几分,我垂首望着杯中清冽的酒液,不由暗自叹息一下。所谓功败垂成,恐怕便是如此了……
不得不承认,乌桓伊索所言确是一针见血地戳中了要害。因为就在一个多月前,皇上作出南征百越的决策以后,我大岳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便被陆续调往前线。有了百越这个战场的牵制,且不说与北岑开打之后,能否顺利抽调回这部分兵力。便是情况允许,将这么多的兵力一下从西南边境上调回,也必然需要不少时间。如此这般,纵是大岳届时成功击退来犯敌军,也必然是损失惨重。而这就大大违背了我与皇上想要趁乱攻取北岑,以从中获利的初衷。
想到这儿,不禁又是一叹。便在这时,就听皇上在之前那片刻的沉默之后,用咬牙切齿的语气恨恨道:“好,朕答应你。”
“不仅如此,”谁料,在听了皇上的这一承诺之后,乌桓伊索却并未就此打住,“关于辽水附近那几个郡的归属问题,岳帝是否也应当适时地松一松口了?”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抬起头,只看见皇上的脸上在那一瞬闪现过狂怒之色,却又被他迅速按压下去了。接着只听他用冷得足以冻死人的语气,讥诮地反问道:“北岑王都不担心自己会变成那只负重而死的蝜蝂①吗?”
“哪里哪里,”闻言,乌桓伊索却是别有深意地一笑,“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没有理会乌桓伊索意有所指的暗讽,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皇上淡淡地出声道:“想要朕答应这个条件,北岑王是否也应该先拿出一点诚意来呢?”
“什么诚意?”
皇上略一沉吟,然后十分简短地说出了三个字:“退兵信。”
注:
①:读作fùbǎn,出自柳宗元《蝜蝂传》的典故。原文借小虫蝂言事,讽刺“今世之嗜取者”聚敛资财、贪得无厌、至死不悟的丑恶面目和心态。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36 章 第三十五章形兵诱敌乖其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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