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定,倾耳细听那潺潺溪流之声,再回望身后。但见小径婉约,在花木的掩映下,早已看不见来路。思量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前方景致的诱惑,便抛开礼节上的顾忌,走进了前方群峰起伏、气势雄浑的假山群中。
走过满目叠嶂、高低起伏的假山,再行数步,豁然开朗,但见两边飞楼插空、丹楹刻桷,皆隐于山树之间,其恢弘虽不及晏府,却又比之多了几分精巧别致。
耳边正一片流水汤汤、鸟鸣啾啾之声,忽闻不远处传来人声。细细听去,依稀是有人在吟诗作赋。犹豫片刻,我放轻了脚步,走上沟通山径、横跨涧上的石板桥。
来到石桥的另一头,借着花木的掩护,偷偷看去。只见前方峰回路转,有一六角攒尖亭翼然临于泉上。泉水淙淙,清溪泻雪,泉畔古树傍岸,一片金黄黛绿,却道是别有洞天。而之前的吟诗作赋之声,正是从那亭中传出。
“……萧萧风晚斜阳尽,梧叶飘黄奈何秋。”
“好!好!好!则义这首道尽悲秋之情,只是却也太过凄迷了些……”
我悄悄在心里数了下,此刻列坐于亭中的约有五人,每人手中均持了一盏酒樽。再看那一觞一咏的情景,已猜到那几人正是在修禊①,做流觞曲水之戏。而那亭中的流杯渠之水,想必也引自亭下淙淙清流。
又看了眼,正抽身欲走,忽听亭中一人笑道:“哈哈,伯衡,你就别再拖延了!我们对你这京城第一才子的大作可是期待已久了。”
徐奚也在?脑中不禁勾勒出一个翩翩公子的形象,以及,那隐含异样光彩的双眸。
“则仁!”亭中传来徐奚那略带些无奈的声音,“即使是那曹子建都还需七步方可成诗,奚自认无七步之才,自然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
“呵呵,伯衡太过谦虚了,”另一个稍显温文的声音也笑道,“吾闻当今圣上也曾赞君才思敏捷呢。”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话,我不禁暗自发笑,索性停下了转身的动作,想要听听徐奚又将如何作答。谁知,这不动还好,一动就听亭内立时传来一声喝问:“谁?”
苦笑着看着眼前因为我的动作而左右晃动的花树,我也不知是应该立刻离开还是停留在原地。惊惶中无意识地抬头,却直直撞上了亭内徐奚的视线。
视线甫一相触,我惊得忙转过了头,就在此时便听徐奚不紧不慢地道:“则仁不必紧张,奚适才依稀瞧见是我府中的下人。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奚去去就来……”
闻言,我心中愈惊。思及曾与这徐奚有过一面之缘,再想到自己此刻类似偷窥的行径,立刻也顾不上其他,忙转身匆匆向来路走去。
一路疾走,耳听着身后的脚步声逾近,脚下的步伐也随之逾急。然,身下的长裙终不适如此大幅度的动作。我只觉脚下一绊,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而手则下意识地一把扶住路边的花树,这才稳住了身形。
就在此时,身后的人也已追了上来,急急喊道:“晏二小姐请留步!”
闭上眼平复了下喘息,我知道已是避无可避,便睁开眼,做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缓缓转过身去。
“徐公子。”一脸无措地看着他,我怯怯喊了声。
见状,他先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又见面了,晏二小姐。”
“是啊,真巧。”我略偏了偏头,试图避开他的视线。
“巧吗?在下可不觉得,”他向我走近了两步,“或者换句话说,我们刚刚就已经见过一面了,不是吗?”
“徐公子,你……”我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胆怯之色愈浓。
“晏二小姐难道就不想解释一下吗?”他又向前一步,脸上依旧是温雅的微笑,“还是说,刚才是在下眼花了。”
我咬唇不语,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意图,索性用楚楚可怜的眼光直直地瞅着他。
他亦深深地回望我,眸光深沉,而那勾起的嘴角则别有深意:“晏二小姐,你累不累?”
我怔了下,一时没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见状,他轻叹出声:“每天都要带着面具生活,这样的日子过得就不累吗?”
我心里一惊,刚要故作不懂地问他是何意,却在触到他犀利的眸光后放弃了,一边暗暗地为自己上次太过出挑的言行而懊悔。
“徐公子错了,”眼见伪装被人识破,我松开了紧咬的下唇,冷冷一笑,“试问这个世上又有谁能不带面具地生活?或者说,不带面具又是否可以活下去呢?”
他一愣,显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反驳。接着他又缓缓露出那别具深意的笑容,云淡风轻地道:“可是我却不想你在我面前也带着面具,朝夕。”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在反应过来他说的话以后,耳根也不由烫了起来。
“徐公子,像这种奇怪的话,以后还是少说的好。”我蹙眉,一边转过身去,“既然无事,那么奴家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正要抬步离开,左臂却蓦然被一股力量给拉住了……
“你……”转首瞪向他,却在触到他漆眸深处的那片寂寥时怔愣住了。
“唉,”他轻叹一声,慢慢放开了我的左臂,“下一次,记得喊我伯衡。”说完,即转身离去。
我静静看着那道异常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却又在恍惚中感觉那身影并未走远……
等到我回到了更漏亭,那里的诸人早就散了,只留下了一个沁兰候在亭外,以通知我午宴将在霁华堂摆开,并让我即刻前去。
于是随着沁兰到了霁华堂。那里午宴已铺排开,一屋子的女眷说说笑笑,极是热闹。我的迟来显然并未引起场中任何人的注意,而这也让我悄悄松了口气,忙觅了处不起眼的位子坐下,一边接过丫鬟递上的黑漆描金筷,默默吃起来。
饭后众人又在屋中略坐了坐,饮过丫鬟奉上的茶,便在秦大夫人的带领下往园中赏花去了。一路自是少不得谈笑风生,而我则摆出一贯的怯懦姿态,倒也再无人理会我。如此,游赏嬉戏了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方才告辞离去。
回到府中后不久,寒枝也回来了。
盯着眼前厮杀正烈的棋局,余光扫见寒枝似乎正要上前禀报,我头未抬,漫不经心地道:“不急。寒枝,你先来看一看,这白子在下一步又该如何走。”
寒枝沉默了一下,接着恭敬地应了声“是”,便走到棋盘边细细观察起来。
我也笑看着棋盘上纠缠在一起的黑与白。只见原本黑白两子相对峙的局面已被打破,形势逐渐倒向了黑子这一方。尤其是白子占据的右下角,由于之前的疏于防备,已遭到了黑子的两面包抄,突围起来着实困难。
“小姐,依奴婢看白子怕是要输了,若再摆下去也没有意义。”片刻后,寒枝有些犹豫地回道。
“没有意义吗?”我沉吟了一下,抬头挑眉笑道,“寒枝有没有听过围棋中有一手叫做‘倒脱靴’的?所谓提后再断,唯有先舍方可得。”说着捻了枚白子置于黑子的包围下方,如此,黑子提,吃白四子。www.bïmïġë.nët
“小姐,这……”
看着寒枝脸上露出了不解之色,我并未立刻解开她的疑惑,反而又问道,“寒枝,你若是执黑子,又该如何走?”
寒枝思索了一会儿,执起一枚黑子,拦在了白子向外突围的去路上。
“这可就错了,”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白子置于她所放黑子的上方,“瞧,我的白子是不是突围成功了?”
微笑着将被围的两枚黑子提掉,一时间棋局也因为这一变故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被围住的白子已顺利与包围圈外的白子连成一片,反倒对适才包围白子的黑子形成了合围之势。
“原来如此……”
看着寒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淡然一笑,吩咐道:“先把棋盘撤了吧,过会儿再告诉我你调查到的结果。”
“是。”
看着寒枝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放入两边的棋盒中,我勾唇一笑,喃喃自语道:“这可真是‘势必有损,损阴以益阳②’呀。”
想到之前黑白两子相对峙局面的被打破,再联系宴席上众人提到的晋王不日将迎娶护国将军贺渊之女的消息,唇角的笑意不由加深。先是徐秦两家,再是护国将军,晋王舍至爱所换来的筹码当真不小。
忽然忆起了徐奚之前的眼神与言行,脸上不禁有些烫。如果,我没有会错意的话……
脑中倏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唇边的笑亦随之多了分诡秘:“或许,我也应该来一招‘倒脱靴’……”说着,捻了枚棋子,轻轻扔入到棋盒中。
※※※
看着眼前这座名叫醉香楼的酒楼,我一挑眉,漫不经心地问:“确定是这儿吗?”
“回小姐,奴婢都打听清楚了。那个人虽然一直被府中的下人拒之门外,但似乎还没有放弃。目前正在这家酒楼做工,以维持生计。”寒枝在身后恭敬地回道。
我点点头,抬步往里走去。
“哟,两位姑娘快请里面坐!”
甫一进去,一个肩上担着条毛巾的堂倌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我看了眼寒枝,没有说话。
“小二,楼上可有雅间?”领会到我的意思,寒枝出声询问道。
“啊,有!有!两位姑娘楼上请!”堂倌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未置一词,跟在堂倌的身后上了楼。
坐在雅间内,我看似正专心看着窗外的街景,耳朵却在认真听着寒枝与堂倌的对话。
“请问两位姑娘都要点什么?”
“来一壶君山银针即可,”寒枝淡淡道,接着状似不经意地问,“小二,你们这儿可有个叫崔璟的人?”
堂倌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姑娘找他有何事?”
“就是说有了,”寒枝用没什么起伏的语调道,“那麻烦你待会儿把他叫到这儿来。”
余光扫过正瞥见寒枝将一锭银子塞入到堂倌的手中,接着那堂倌用愈加热情地语气回道:“好的,好的,没问题!两位姑娘请稍坐,我这就叫他来!”说完便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包厢。
茶沫沉下,汤华浮上,寒枝用极为轻盈的动作将白瓷壶中的茶汤注入到茶碗中,接着轻轻放下手中提着的壶,端起茶碗,奉到了我面前。
我接过茶碗,悠然地浅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用带着几分笑意的目光注视着对面局促不安的男子。
“崔璟?”我一挑眉,笑看着男子脸上那惑然与不安兼有的神情,“还是说,我应该称呼你为,晏璟?”
对面的男子一震,脸上的不安愈浓:“姑娘是?”
“哦,对了,我都忘记自我介绍了,”我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茶碗,“我也姓晏,若认真算起来嘛,应该是大哥你的二妹。”说到这儿,便抬头给了他一记灿烂的微笑。
那晏璟不禁向后退了一步,随即蹙起双眉,而脸上则是浓浓的防备:“你来这儿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来看看大哥你啊,”我偏头笑看着他蹙得逾深的眉,“还是说,大哥你已经放弃了入主我晏府的念头?”
他又是一震,低头沉默了片刻,方才抬头用狐疑地目光看着我:“就凭你?”
我浅浅一笑:“对,就凭我。”
“你有何目的?”闻言,他眼中的狐疑不减反增。
“大哥果然是个聪明人,”我径自提起茶壶将茶碗斟满,一面神色淡淡道,“尽管我并不喜欢聪明人,尤其是自作聪明的人。”
“你……”他被我激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颓然一叹,“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反正我相信,无论如何都不会比我现在的处境还要糟的。”
“嗯,不错,”又啜了口茶,我抬眸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我并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但我很欣赏识时务者。”说完放下茶碗,轻唤了声“寒枝”。
寒枝从我的身后走出,将一个绣工精致的锦袋放在了桌上。
看着对面男子疑惑的眼神,我微微一笑:“不打开看看吗?”
男子松开了锦袋上紧缚的袋绳,将手伸入袋中,下一刻即发出一声惊呼:“这是?……”
“三百两,”我笑看着男子手中的银票,慢条斯理地道,“虽然不算多,不过相信治伯母的病还是绰绰有余的。”
男子死死盯着手中那张薄薄的银票,眼中流露出的是无法掩饰的渴求。我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中欣赏着,原以为男子会在诱惑之下将银票纳入怀中,谁知就在片刻后,男子却将手中的银票重装入袋中,并把锦袋放回到桌上。
“你要我做什么?”男子一脸平静地看着我,只是那闪烁不定的眸光泄露了主人的不安。
见状,我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多了份赞赏,连带着将原来的计划也稍作调整。
能时刻保持清醒的人,不适合诱哄。只适合,交易。
想到这儿,我挑眉一笑:“很简单,我要你帮我演一出戏。”
“演戏?”他蹙眉看着我,“演什么?”
“这你先别问,你只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陪我演。”说到这儿,我直直地看向了他。
“这……容我想想……”
看着男子沉吟不决的样子,我冷冷一笑:“我要先提醒你一下,如今你根本没有其他选择。况且……”顿了顿,我轻笑出声,“如果这出戏演成功了,你和伯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我晏家。就凭这,你也应该答应下来。”
看着男子愈加动摇的眼神,我笑着缓缓进行最后一击:“我想,这么多年来,你一定很不甘心吧?”
闻言,男子浑身一震,看过来的眼神由开始时的震惊再到迷茫再到怀疑……最后俱沉淀为一片如深渊般无法测度的漆黑。
“好,我答应你。”
听着男子低沉而坚定的声音,我脸上的笑容亦随之而愈加灿烂。
从包厢内出来,正要下楼,却恰好碰上有人从楼下上来。
看了眼不算宽的楼梯,我撇撇嘴侧身站在楼梯口,打算等那人过去再下楼,谁知……
“晏二小姐?”不算熟的声音,却也足够令我想起那是谁。
倏然想起之前的打算,于是我仰首冲那人便是一记粲然的微笑:“真巧啊,伯衡。”
听到我对他的称呼,徐奚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起来:“是啊,想不到在这儿都能碰上你,朝夕。”
听见他别有深意的话,我偏头冲他天真地笑道:“伯衡,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缘分呢?”
“这……”
就在他怔愣的片刻,我已是一脸笑意地从他身边走过,往酒楼外行去。
如今棋局已布好,一切便尽看棋手的水平了。
注:
①:修禊,源于周代的一种古老习俗,即农历三月上旬“巳日”这一天,人们相约到水边沐浴、洗濯,借以除灾去邪,古俗称之为:“祓禊”。后文人饮酒赋诗的集会,也称为修禊,并分“春禊”与“秋禊”。其中文人在修禊时一般都围坐在流杯渠边,渠中九曲蜿蜒清水流淌,酒杯随波逐流,停于谁座前谁就要吟诗作赋,否则便罚酒认输,是为曲水流觞之戏。
②:出自《三十六计•敌战计•李代桃僵》,意思是在不得不遭受损失时,就要损失次要利益,增加重要利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10 章 第九章损阴益阳巧布局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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