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幅的地图近在咫尺,晏氏江山,一川一河,一峰一壑,尽收眼底。
在这泱泱国土之上，金戈铁马，方寸之争,从古至今留下过多少名将血泪,征夫枯骨。
收起飘忽的思绪，晏珏遥指图上一隅笑道：“小玥，朕将这三城赐予你,封你为王如何？”
水婧掩笑微微摇头，额前玉珠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的声音一如玉珠落盘：“我连公主都当不好,更别说做什么女王。”
晏珏莞尔,他这话本就真假参半,试探有之、戏谑有之，水婧回绝的如此干脆,以他的城府,原也在意料之中。
他展开双臂,明黄的衣袖轻轻环了半圈,“这就是朕的天下，想当年我朝太*祖擎帝，开疆拓土,勋荣不世，如今朕的功绩，可能与他匹敌？”
“皇兄胜他久矣。”
“哦？怎讲？”
“擎帝是晏国的缔造者，百万黎民心中的图腾，他的生命就像无瑕的美玉，可是对他，我却只有‘可怜’二字可言。”
“可怜？”这样的评价晏珏应是闻所未闻，太*祖晏擎帝是天下人心中的英雄，更是出身皇室的晏珏一生力图超越的帝王，他笑道：“小玥莫不是糊涂了？”
“皇兄不用总是拿自己同他相较，你比他好太多。”这是水婧于第一次当面夸赞一个人。她高居公主之位，不甚热衷此道，向来惜字如金，举国得她青睐之人不过云锋、罗鸿、楚逸几个，算上故去的叶泽，也仍是寥寥无几。如非发自真心，她断不会为了奉承去附和晏珏。
晏珏自然也极了解她的秉性，颇为开怀的谦逊道：“太*祖雄才伟略，朕哪里比得过。”
水婧道：“当年，太*祖为了情义，将天下分封，为如今中朝乱世早早埋下祸根；为了补救过失，他忍痛割舍爱人赫离风，妄图以水宇天阁的在野声望，避免后世征战。到头来，江山纷乱未免，美人含恨而终，不过为自己博得了一纸贤名，这样的帝王，不赞也罢。”
“朕一直期望可以成为他那样的千古一帝，开疆拓土，醉枕江山，如今听你这样说来，太*祖也当真是个可怜之人呐。”话至此处，晏珏语锋一转带上戏谑：“近来‘楚颜’公主的威风，可叫宫廷内外退避三舍，前日你骑着快马自琅桥而过，惊的淑妃险些掉下河；昨日教坊司华云大师后宫献乐，被你路过，用木屐声踏乱了弦序……”
“皇兄……”水婧拉着他的衣袖有些难为情。
晏珏宠溺的笑笑，“你这个小妮子，想出宫直说便是，何必四处惹祸，难不成盼着后妃们去御前告状，朕好把你赶出宫去？”
水婧原本打的就是这般心思，被晏珏点破只得俏皮的眨了眨眼，刻意转移话题道：“想去哪里都可以吗？”
“当然，朕的江山就是你的家，你当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内侍总管梁杜带着云锋匆匆而来。
水婧心知晏珏此时召云锋进宫，定是有要事相商，近来她将“隐翼”全盘交出，又有意放权从不参政，于是退避道：“臣妹有些倦，就不打扰皇兄的正事了。”
晏珏笑答：“你去吧。”
云锋乍进宫来，看到的就是水婧与晏珏并立殿中言笑晏晏的模样。
水婧今日着了身浅碧色的宫衣，裙裾如水，静立晏珏身旁恰似一株水中清荷，潋滟娇美，退出殿时她含笑同云锋颔首，那明艳的美丽竟晃得云锋有片刻怔忡。
相识以来，他的印象里，水婧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纯粹的欢愉，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自云锋出现，晏珏便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他的反应，从而也将水婧的举止和云锋的神情一一尽收眼底。
目送水婧走远后，晏珏的神情慢慢冷下来，他似是慢不经心般问：“若是云卿的兵符可换小玥一世展颜，不知卿，会如何抉择？”bïmïġë.nët
内廷，藏书阁。
如水的月光，静静涤荡着泛黄的纸笺，轻纱绿裳掸去封面的尘埃，翻开来，那些传奇的名字一一浮现，连流过指尖的清风，都仿佛携着曾经人物的风流余韵。
这里是皇宫内廷藏书阁的顶层，不仅包罗着天下最精全的藏书孤本，也收录着皇家不为外人道的宫廷辛秘。
水婧黄昏时分在殿前别过晏珏后，便悄悄来到了这里，一读之下沉溺其中，不知不觉竟到了月上中天时。
此刻被她捧在手中的，是本名为《纵横词》的书简，她正读到下半卷中这样的一段记载：
建德二年，上元宴罢。
帝醉携赫相夜游，笑曰：“天下尽知卿胆识过人，若今夜卿敢卧龙榻之上，朕定封卿作‘晏国第一勇者’。”
赫相忿，以樽击帝，未中。
帝未显怒意，另赐赫相西域瓜果数以记。
……
阅至此处，任她百般隐忍还是笑了起来，“建德”是晏国开国擎帝的年号，“赫相”便是女扮男装助擎帝开国，又于建德二年挂印而去，归隐水宇天阁的旷世名相——赫离风。
这《纵横词》中记录的，正是擎帝与赫离风的一段情愫。
那时，正值壮年的擎帝，爱慕女相赫离风，上元宴后，他假借酒醉出言试探，却被误认作了故意的调戏，于是赫离风当即拿酒杯抵暗器袭击了擎帝，而擎帝九五之尊，竟也不顾威仪以瓜果，同赫离风戏耍互掷起来。
当真是好年华，好心性。
只是本为男女间打情骂俏的趣事，因着两人特殊的身份，难坏了史官，几经斟酌也只得将一国之君掷瓜果，改记为了赏赐，当真应了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轻轻掩上卷中的前事，她起身欲将册简放归原位，却透过书册间的格缝看到了一双深邃勾人的眼睛。
是他——罗鸿！
眼睛的主人也正以含笑的目光看着她，几分迷离，几丝眷恋……总有些人，不必一词一语，就可知你心中所思所想，会心一笑，万般心事尽在不言中。
“十载纵横，半世相伴，一生牵挂。世间爱侣，若对对似擎帝与赫离风这般，就算余生再不相见，又有何妨。”罗鸿手中执的是《纵横词》的上半卷，夜深静谧，窗外风起，掠过树间翠叶，“沙——沙——”，和着他喟叹的低吟，像是不轻不重的叩在谁人的心门上……
一本传奇，两人各持半卷，隔着厚重书册间的一寸月光彼此凝望，忽的心有灵犀般浅笑起来。西域争执后，还朝数日来朝堂君臣有别，彼此也不曾私下见过。
“来找书看？”水婧褪下珠履，就着长长的裙裾席地而坐：“幼时，太傅教的不外乎《涑水家仪》、《烈女传》那么几本，反是这里寻到的书大多精彩的很。”
“早闻皇家书阁中珍品无数，难得历经多次宫变，仍未曾遗失，不想你幼时，竟当做坊间话本瞧。”罗鸿放下书册走到她身边坐下，又卷了截衣襟裹紧她赤着的双足，皱眉叮嘱：“夜凉，当心感了风寒。”
水婧的一双玉足被他捧若珍宝般小心翼翼包在怀里，她咯咯笑道，“你以后若是再来，那本《风华引》也不妨读上一二。”
《风华引》记述的是皓桀然与月盈的故事，与《纵横词》并举，乱世两双爱侣，各领风骚，两位霸主一时瑜亮，风流人物主客难分，尽在这两本书中收录。
“‘《纵横词》罢《风华引》，水阁双才后人评’，赫赫有名的《风华引》我当然不会错过，何况皓桀然本是我的师傅，他的传奇，我已好奇了很多年。”
“你师父蔚倾远……是皓桀然？”水婧轻轻重复着他的话，眼眸中映出月的倒影。
耳畔是微风的清吟，手中拿着旷世的话本，她的声音也带上了浩浩的悠远：“不知皓桀然是否同你说过，他与月盈有一个女儿，月盈死后，公子远走天涯，那个女儿被赫离风收养，后来带回了水宇天阁，取名月素明……”
在罗鸿震惊的神情中，水婧温柔哀凉的声音还在点滴讲述着自己身世，“元帝年方二十四岁时，去过水宇天阁一次，与月素明一见钟情。后来不惜三顾下跪，求娶为后并带回了宫中，他们的子嗣，就是我和皇兄，所以……”她露出纯净美好的笑颜，“皓桀然，是我的外公。”
罗鸿陷入巨大的震惊中久久难以回神，过了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知道吗？”
水婧眼中闪烁着温柔华彩，反问道：“你说呢？”
如果不知道，皓桀然怎么会化名蔚倾远，次次搭救她于危难；如果不知道，他又怎能派出门下最得意的两位弟子一路保护跟随；又怎么可能仅凭几面之缘，为一句“故剑成双”，便将随了半生的“碧凤”名剑都赠予了她。
因为他与水婧……本就是斩不断的血脉至亲。
罗鸿略带轻笑，“原来师傅那样潇洒的人，也会有舍不下的眷恋。”
“你不必笑他，皓月公子本就是及重情分的人。还有一件事，原以为没什么打紧，一直没有告诉你……五十年前，皓月公子长延城兵败后，赫离风曾有意放公子和月盈离去，奈何被一位罗姓小将发现，秘报了擎帝。所以，他们逃走时，遇到了追杀，公子受重伤几乎死去，而月盈……没能逃过乱箭。后来，这位罗姓小将不堪内疚自责，远走西域。”水婧洞悉又惋然的看着罗鸿，“你初到皇兄麾下时，我曾派‘隐翼’调查过你的来历，那位罗姓将军……就是你的祖父。”
“难怪……难怪……”直至此刻，纠缠那么多年的谜底方才揭开，罗鸿恍然间大彻大悟，他懊悔道：“其实，我真的应该感激师傅，我的祖父曾害死他此生挚爱，他却还是把我养大，以名剑相赠，传我一身本领。”他苦笑着摇摇头，“可惜，不知今生能否再见师傅一面。”
水婧道：“天下虽大，有缘终会再见。”接着又道“明日我即将出宫，今夜见了你，正好省去过府拜别。”
高高的宫墙岂能能困住翱翔天下的飞鸿，虽知是妄想，罗鸿仍抱着犹疑黯然问道：“一定要走吗？”
“是啊，浣阳是个好地方，若不是有过太多伤心事，我原本也很喜欢这里。”母后被焚，她容颜尽毁，叶泽失忆……浣阳……果然是她一生的伤心地……
水婧看着罗鸿脸上的暖意一点点褪去，又道：“《风华引》纵好，却勿要多看，皓月公子一生大起大落，于情之一道最是多羁，这世上的伤心人太多，罗大哥，你是举世难觅的奇男儿，一定要幸福……”说到后来，她也隐隐有了别离的伤感。
“小婧……”罗鸿眉头皱的更深，他伸出手想抚水婧的脸颊，却被她仓惶躲开。
半片冰蝉丝衣袂溜过罗鸿掌心，眷恋的温度尚在指尖，绿影已随飞扬的风掠出窗外。
似乎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罗鸿手捂胸口，根植血脉的疼痛，忽然不可抑制的喷涌而出、无所遁形。
寻找了这么多年，到了如今，才终于明白了生命中最深的眷恋……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山河无眠夜更新，第 53 章 第三章：定局（3）传奇难绎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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