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阳二十八十二月,万事俱备的晏珏,终于开始了他一统天下的征战步伐。
清泠略带禅意的调子自院落深处倾泻而出,茶香之意沁人心脾,松竹苍翠迎雪而立,还未见其人,就先被这一树一景,一香一乐涤去了三分浊气。
赫竹轩,竹为君子,轩成风骨,人如其名,风流至了极处,也清高到了绝顶。
听闻这些年他身在晏璃账下,即使行军打仗时亦不改做派,常常满载琴棋书册,香车美婢,也因此惹得军中将士怨声载道,不满连连。
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过松柏林立的前庭,踏上朱红色的书斋小楼,推开轩阁的杉木门扉,就可见那人俊秀的眉眼。
冬日的阳光温温存存,洒下他一身光辉,水婧寒暄道:“师兄,许久不见。”
“嗯,的确是很久了。”赫竹轩站起身,迎水婧入门递茶道:“外面冷,先进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水婧接过茶杯,手中的温暖直抵心尖,她道“多谢!”
“自浣阳城匆匆一别,又是经年未见,小婧,你长大了,但瘦了不少。”
“这些年劳碌颇多,师兄也清减了。”
赫竹轩向翻滚的茶炉里又添了些水,他隔着缥缈的热气回忆,“记得当年在水宇天阁时,每到冬天,你就喜欢往我那里跑。”
“阁主仗着内力深厚,冬天从不生火,朔师姐和阁中诸多弟子也纷纷效仿,搞得整个水宇天阁一到冬天就冷冰冰的,唯独你我世俗,烧柴取暖,我自然喜欢去你那里。”水婧双手捧着茶盏,冻过的脸颊在热气蒸腾中,泛起胭脂般醉人的桃色。
“这么看来,当年整个水宇天阁,你我是最不勤勉的两个。”赫竹轩浅笑。
水婧摇头,“我们那不是偷懒,是通人情讲世故,哪有冬天不生火自己找冻受的道理。那时候我天天盼着你将来当了阁主,赶紧把这臭规矩给废了。”
赫竹轩笑容一滞,轻声道:“现在看来我当不了阁主了,不过你当了也一样,一样能废了你不喜欢的规矩。”
两人像是半世未见的老友,絮絮叨叨的谈论着曾经的事,打趣着当年的人。然而,路已悠远,岁月几经辗转,又怎会还是当初的样子。
赫竹轩静静地看着她,几近哀求的问:“能不能放晏璃一马?”
“对不起,师兄!”水婧愧疚,但拒绝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既无法践诺,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许诺。
“你听我说!”赫竹轩暴躁的发起狂来,猛地打断她:“我不是要是你不再攻城略地,也不求你不杀晏璃一兵一卒!”他握紧拳,努力的克制再克制。
片刻,他已压下情绪,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从容,他缓缓道:“我只求他日兵败,你可以留晏璃一命,哪怕幽禁也好、关押也罢,只求你留他一命。”
“你知道,这不可能。”水婧满目凄惶的看着赫竹轩,“斩草岂能不除根!更何况,郑老王爷薨世前,派人分别给三个王爷送去了父皇的遗照!”
“遗照!先帝不是没有留下传位遗照吗?”赫竹轩惊的困惑,正因为没有遗照,三位皇子才举兵打了这么久。
“那根本不是什么遗照。”水婧的语气带上少有的冷酷,“是催命符!父皇驾崩前,交给了郑老王爷三份不同的传位遗照!”
“三份!”这怎么可能。
“这三份遗照上,分别写了三个皇子的名字。”水婧鲜少如这般被人逼迫甚至是戏耍,“你难道不明白吗?父皇写这三份遗照时,根本没有打算给兵败的皇子留活路!”
三王都有传位遗照,只要活着便都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那么一旦遗照流传出去,或被有心人得知,即使是已经登上皇位的胜利者,只有他还有一个兄弟活着,他就会时刻面临着皇位不稳的风波!
这样一来,胜利者又岂会容许失败者存活于世。换言之,为了不给将来埋下祸患,晏珏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绝不能放过晏璃和晏琼!
“好一个元帝!够阴毒!”赫竹轩笑容惨淡,洽谈至此,他也明白这结果并不是水婧可以操纵左右的了,且郑老王也恰在此时将元帝的遗照送到了水婧和晏珏手中,无疑再一次明确向晏珏传达了元帝的遗命,“杀掉晏璃!绝不能手软!”
水婧痛恨的咬牙切齿道:“那个冷血的老东西!对待自己的骨肉都这么狠!”
若今日将落败的是她和晏珏,那么命运也绝不会给予他们分毫眷顾,感同身受,故而兔死狐悲、愤怒难当。
赫竹轩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趟回去该怎么向晏璃解释,人非无情草木,即使再冷血、再佯装无意,得知被至亲算计,赶尽杀绝,也还是会伤心的。
水婧道:“师兄,回水宇天阁吧,你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我不想伤害你。”
赫竹轩淡薄的笑容透着坚定,他道:“我不会走的,晏璃于我不止是主上,更是朋友,我帮他,不仅为报一份知遇之恩,更为酬一份知己之谊。”
他轻轻牵住了水婧的手臂,炽热的体温从他的掌心传递到她身上,“沙场刀剑无眼,往后你自己小心。”
水婧望着近在咫尺的赫竹轩,许多年前,她生病或是受伤,赫竹轩都会如现在这般担心的牵住她,关切的叮嘱一二。
水婧发现面对这样一个人,即使立场再不同,她无论如何也还是狠不下心来,于是她道,“如果你有机会能带他逃出来,我会尽力试试,放你一马。”
她站起来,向外面走去,错身瞬间,又被赫竹轩叫住:“小婧,多谢!”
轩阁门前,水婧最后看了赫竹轩一眼道:“保重。”说完,她拔转马头飞驰而去。
飞雪狂舞中,赫竹轩目送水婧打马走远。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晏璃的时候,那个少年彬彬有礼而又高深莫测,他诚恳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本王的谋臣有很多,不如,做我的朋友。”
无人知道,那一句“朋友”他期许已久,那一句询问中,晏璃不动声色的期许和紧张,亦被他看了个透彻。
“怎么办,晏璃!也许这一次,我根本帮不了你。”一片静默中,赫竹轩慢慢将头抵上冰冷的墙壁。
大漠的冬季,冷风吹扬起来遮天蔽日,天际间似乎除了茫茫灰黄再没有别的颜色,就连偶尔大幅的呼吸,冷而粗的沙子都会灌满咽鼻。
昏黄一片的沙丘上晏琼与朔流光并驾齐驱,身后残兵败将俱是衣衫破旧,形容枯槁,就连坐下的骆驼也如主人般消瘦无力。
翻过一个沙丘,又是一个沙丘,死寂的沙海无边无涯,沙尘一拂,就连身后留下的骆驼蹄印也不见了踪影。
“果儿,果儿,醒醒!”晏琼焦急的呼唤着昏厥的果儿,大漠白日炎热干燥的气候,夜晚如坠冰窟的寒冷,从不对任何人格外开恩,尤其是身体羸弱的果儿,从进入大漠第二天夜里,她就病得发起烧来。
见此情形,队伍只好慢慢停下,暂作原地修整。
一片沉默中,一名年轻的士兵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绝望、寒冷、无助,种种消极与彷徨瞬间爆发,笼罩了整支队伍。
就在五天,晏琼大军按约定入主交河城时,城主突然撕毁盟约给了他们一个迎头痛击,而一向与他们交好的西北官员,也一反常态纷纷翻脸。
朔流光立刻意识到,这是水婧为对付他们留下的一招后棋!
仓皇之下,她只得带着晏琼和所剩无几的残部逃向更北边的“鬼垠”沙漠中。
走过这片大漠,就是西域蛮夷部落的地盘,那些部落反对中原统治多年,他有信心说服他们,给她和晏珏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只是她没有料到,手下的士卒们并没有如她这般对晏琼不离不弃的信念。
哭泣的士兵长了张娃娃脸,看上去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小兵边哽咽边道:“王爷,属下想家,属下家中还有年迈老母,属下……”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他这一哭,又惹起了不少人的思乡情怀,一时间队伍中人皆呜咽。毣洣阁
晏琼安顿好怀中的果儿,下了骆驼走到哭泣的士兵身边,他拍了拍士兵的肩膀道:“自前年一战,本王一路兵败潦倒至此,你能跟随至此已经实属不易了。”
说着吩咐左右迁来一匹骆驼,温润淡笑着交给士兵道:“你还年轻,不该死在这里,回家吧。”他转身对着剩下的人道:“还有谁,还有谁要回去?”
“晏琼!你疯了吗?”朔流光焦急的呐喊阻止。
然而已经来不及,更多士兵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的恳求离开,晏琼也不拒绝,一一发放钱粮马匹,妥善安顿。
“多谢王爷!属下此生定不忘王爷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王爷的。”士兵们抹了一把和着沙子的泪,牵着骆驼跟上了请辞的大部队。
晏琼目送他们离去,对着驼背上的果儿温柔低喃道:“果儿,醒醒,难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晏琼,丢下她吧!大漠里,生病的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朔流光的语气沉痛而无奈,“在这里人命何其渺小,光是我们脚下的沙子里,就不知埋了多少白骨。”
“不,我不会丢下果儿,我说过会带她出去!”晏琼翻上骆驼,从后面抱住她瘦弱的身躯。
朔流光妒忌的别开眼,晃了晃水囊,拧开瓶塞节制的饮了几口水,“你想害死所有的人吗?这一路为了迁就她,我们都放慢了脚程,我们已经快没有水了,若三天后还是不能穿过这片‘鬼垠’大漠,我们都将必死无疑。”
晏琼也拧开了自己的水囊,他抿了抿脱皮的嘴唇,却将水小心翼翼的都喂给了果儿,他道:“流光,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她,我们之中,如果有任何一人没有跟上,我都不会放弃。”
朔流光瞪着晏琼怀中的人,眼睛红的似乎要滴血。
“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她恨铁不成钢的撂下狠话,骑着骆驼,从晏琼身边超了过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山河无眠夜更新,第 41 章 第二章:相见(1)战前之约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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