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也的确有这个迹象。
往后这两三日薛晏大都是自己待在客栈的小院里休憩,极少见到裴玠,唯有喝药的时候才能见他匆匆赶来。
眼下各自相安总比将来搅得天下大乱强。这样一想,薛晏心里感到十分畅快,连带着身上的伤痛也减轻许多。她忽然想到来到潭州这些日子一直待在这方寸小院里还没有出门游玩过,顿时玩性大发,披了件外衣就锁了院子出门去。
这客栈设计的极为精巧,廊腰缦回芳妍绕墙,置身其中仿佛是进了大户人家的后院。不过这样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对此地不熟悉的人容易绕迷糊。
比如薛晏。
她本想竟酒楼大门出去,没想到绕来绕去竟然进了后厨。此地烟火缭绕,薛晏忙掩鼻原路返回。
她正欲寻个伙计问问路,便听得院中有个老师傅严厉的训诫跟前的小伙计,“你带没带脑子来!肉是好是坏你分不出来吗?今天的猪肉全是馊的,这大堂里马上要上人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小伙计委屈巴巴地吭哧道:“师父我错了,我这就去找那屠户把肉退了,再买些新鲜的来。”
这似乎有点不对劲。
薛晏记得那天裴玠分明说过这酒楼里在杀猪,怎么还会让人到外面买猪肉?
她探过去朝那老师傅福了一礼,客气问道:“这位师傅,适才听这位小哥说贵酒楼的猪肉是在屠户手里买的,可是小女听闻酒楼里都是自己杀猪的呀。”
老师傅见薛晏衣着光鲜,语气倒也恭敬,“这位姑娘只怕听岔了,这任凭天底下哪家酒楼都不会自己操刀干这些。这杀生剥皮的生意都是屠户们干的,咱们只管采买。”
“原来是这样,我以前倒真没注意过。多谢这位师傅了。”薛晏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身后那老师傅还在教训小伙计,薛晏已听不清他们说得什么了,满心满意都想着裴玠那天奇怪的举止。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那一身血腥又是从何而来?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薛晏戛然失了玩心,沿着记忆中的路欲绕回租下的小院,却无心插柳来到酒楼大堂。
甫一进去,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地,似乎有人在闹事。要是以前薛晏很乐意去看热闹,如今她心里装着事情正烦恼,对这样的纠纷恨不得敬而远之,毅然决定原路返回。
酒楼内传来个娇脆的女音,带着薄怒送入薛晏耳中,“明明说好一天五两,如今三天过去我给你十五两有什么不对,你凭什么坐地起价!”
再有一沉稳男声道:“这位姑娘,你身服重孝本就不详,你的伙伴又流了那么多血,把我们的床褥都脏了。当初要不是看在裴公子的面儿上,我才不会留你们!这潭州的任何酒楼都不会留你们!”
薛晏蓦然站住,飞快转身往酒楼里去。
酒楼里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薛晏仗着武艺高强三两下把人拨开挤进去。被围观的人是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小姑娘,乌黑的鬓间簪了一朵白花。再细观她面容,虽称不上妍丽,倒也自有一股飒飒之风。她杏目圆睁,手上死死压住剑柄,似乎这样便能忍着一腔怒火不被爆发。
“你刚才说的裴公子可是七号客院的裴玠公子?”薛晏上前一步,问对面巍然而立的掌柜。
“正是和姑娘一起的裴公子。”掌柜对薛晏有个模糊印象,但记得清楚她是和裴玠一起来的。但观裴玠近日的出手就知这二人身份绝非寻常,掌柜不敢怠慢,更不敢得罪,对着薛晏腆着一张笑脸,谄媚地紧。
薛晏移开眼,淡淡道:“将这位姑娘的帐记在七号院吧。”
“是。”
“那怎么行!”小姑娘听对话已知薛晏和裴玠是一道来的,又见薛晏这样说果断拒绝,赧然道:“裴公子已经帮了我们许多,这点事情怎么好再麻烦二位。姑娘的好意小女心领了,这银钱还是小女自己结吧。”
“我听说你的伙伴伤势严重,这钱还是留着求医问药滋养身体吧。”薛晏不欲在这件事上徒费口舌,扯过小姑娘未掌剑的手,“你先跟我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哦。”小姑娘见薛晏面容凝重,乖乖地跟着走了。
走出酒楼来到后院,路上再无旁人。薛晏放缓了步调,柔声道:“我叫薛晏,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一愣,木然喃喃:“薛晏…薛晏……你是阿晏?”
薛晏呼吸一滞,“谁告诉你的!”
小姑娘只呆呆凝视薛晏的脸庞,如没有听到薛晏的话一般。她定定看了好一会儿,默然低下头,闷闷道:“原来你就是阿晏。你……你可真漂亮!”
只有熟悉的朋友才叫她这样,可是那些人都在京城。能在他乡碰见的朋友,还能得裴玠的照顾……薛晏松开攥出褶皱的裙边,一步一步把小姑娘逼到墙角,如霜似雪的一张脸不复灿烂温柔,“是不是你的那个受伤的伙伴告诉你的?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
薛晏变脸太快,把沉浸在酸涩中的小姑娘吓住了,她拿剑抵在身前,结结巴巴地道:“你……我……你要干嘛!你……你再这样我……我喊人了!”
“快说!”
小姑娘被薛晏吼得吓掉了剑,蹲下身子呜呜哭起来。薛晏知道自己反应太过激烈,背过身去平静心绪,狭仄的小道上只余下小姑娘微余的啜泣。
虽然二人都是女子,斯时斯景薛晏也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头。她静静心,欲将小姑将搀起来,结果吓得人家又是一个激灵,只好讪讪作罢。
“是我太失礼,不过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很着急,想见一下你的伙伴。”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是你刚才真的很吓人。”小姑娘拿袖子抹了抹眼,贴着墙站起来,瓮声瓮气地道:“我…我这就带你过去。”
~
十五号客院坐落在此酒楼的最东北角,正好与最西南的七号客院遥遥相对。
裴玠堵在此客院的屋门口,拦下面前清癯消瘦的少年。
“让开!”徐世修皱眉不满地瞪着这突如其来的拦路人。
数月过去,他看起来比在京城时成熟稳重不少,只是彼时在京他还是个无忧无虑张扬洒脱的小郎君,如今周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颓废消沉,再找不出丝毫昔日神采。
这些日子想必他过得也是伤神竭力。裴玠微微一叹,“我费劲心思救下你可不是让你一走了之的。就这么走,你良心可安?”
徐世修狠狠咬着牙根,许久才道:“世子既已知道,又何必非要我明说。”
“我只是猜测而已。事关社稷,还望二公子能如实相告。”
徐世修默了默,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所知晓的、所有的事情。”
“进来说吧。”徐世修侧过身子,“这些事情说来话长。”
二人于屋中的圆桌旁落座。徐世修把剑横放在桌子上,持壶倒了杯水递到裴玠跟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而并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手指逐渐收拢,指尖微微泛白。
该怎么说呢?他心里浪涛翻涌。他并不清楚那即将出口的话将对这大夏江山带来怎样的影响,兴许会在朝堂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又或许只是将所有风暴掩盖在如镜的水面下。可是如果真的违心将真相瞒住,他不仅是良心难安,甚至于会成为整个大夏的罪人。
“孟止是秦国人。”斟酌良久,徐世修徐徐道出这样一句话。
这是再简单不过一句话了,裴玠却听出话中所包含的繁复诡谲的所有阴谋。当年孟止是四皇子请来为先太子解毒的,如果他是秦国人,那四皇子不仅坐实了通敌之罪,连带着当年先太子之死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说下去。”
“七年前,盛鑫楼的老板贺远绑架了我和阿晏,也是在那时,我大哥和贺远开始有所联系。虽然贺远逃离盛华,但他们暗地里早已达成了协议。秦国陵王助四皇子夺位,代价是青州以东的五座城池。”
徐世修看着裴玠将桌上杯盏生生捏碎,茶水混着血水沿着桌子滴到地面上,洇成一片深渍。
他十分能体会裴玠现在的心情,就如同他刚开始伸手触及这被粉饰极好的晦暗与肮脏时一样,有恐惧与悲哀,更多的是愤慨。那本应该是挡在这万里山河之前守护一方的仁人志士、是和乐且孺的手足兄弟,一转眼就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就好像往日种种只是个曼妙的梦,现在梦醒了,才睁眼看到血淋淋的现实。
裴玠尽力稳住语调和缓,却难掩其冰冷,“所以太子之死其实是裴珣和徐世儒所为,裴琅通敌之案也是他们一手策划的!”
“是。”
“还有呢?”
“我近期查出水之湄也是秦国的暗桩,隶属于陵王苻凌的势力范围。再有就是…我大哥委托孟止炼一种丹药,不知道是给谁用的。”
裴玠闭上眼,努力接受这一切。世人皆道裴氏儿郎都是如玉君子,品行端正,虽为皇族却是难得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真是可悲可笑,裴氏大多一脉单传,如何能不慈孝和睦!如今这局面,哪里还有什么端正而言。可见皇天无亲,君权至上,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可是他既为裴氏子弟,遇上这种事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受猜疑也罢、被诋毁也罢,齐王府的安稳绝对不能建立在山河动荡中。裴氏总有真正贤明的后人在,不管将来如何,眼下事眼下谈,哪怕最后他赌输了,至少他无愧于心,当的起端正二字。
他睁开眼,眸中澈净深邃。
徐世修的目光在裴玠脸上缓缓划过,将他的变化都记在心里。他如释重负般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到底是徐家的孩子,这样的事情我无法公之于众。可我终归也晓得家国大义,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原本是打算着去青州尽些绵薄之力来赎罪,也算作一种逃避。既然你都清楚了来龙去脉,此事由你来揭露最合适不过。”
“你要知道,除非你亲自站出来,否则难逃株连。”
“我父兄做出这种事,我万死难辞其咎。比起将来大夏山河沦落秦贼之手,我的命不算什么。”
裴玠忽然起身,朝徐世修深深一揖,“徐公子凛然大义,当受裴玠一拜。”
徐世修托住裴玠的手臂,羞愧难当,“世子这样说实在羞煞我,我如何敢承。”
“善恶忠奸本是一体,世间总不乏阴诡腌臜之事,可人心终归向忠善。自古忠臣善士皆为天下敬仰,公子既忠且善,自然能承。”
徐世修退后一步,还了一礼,“后续事宜便交由世子,万望世子谨慎行事,当心暗箭。”
“我会小心的。”
徐世修拿起佩剑,抱拳道:“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裴玠这次倒没有阻拦他,可是他走了两步就自觉停下来,忍住心头锐痛,郑重地道:“阿晏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终是我辜负了她。这些赘事不过徒增烦恼,不必与她多言。还有……虽然不知你们如何到这潭州来,可你对阿晏的心意我看得明白,望你好好待她。”
这话像叮嘱,又像警告。徐世修说完也没等裴玠的反应就仗剑阔步而去,熟料打开门,那魂牵梦绕的倩影就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长宁记事更新,第 53 章 大义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