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看见是他,就勒马停住,回身敲了敲窗侧。
特蕾西打开窗户,他驱马向前几步,停在窗前,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很着急吗?”
她摇了摇头。
诺伊斯用马鞭指了指路边的咖啡馆:“我们进去坐会儿吧,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
早餐的咖啡他没来得及喝就跑了出来,此时又要了一杯拿铁,特蕾西点了杯红茶。三月的早晨,街道上还十分阴冷,咖啡馆里倒是暖洋洋的,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诺伊斯将克罗尼告诉他的话复述了一边,有些紧张地问:“你真是这么打算的?”
“他倒是很清楚,我明明什么都没对他说过。”特蕾西垂眸笑了笑,“我的确打算这么做。”
“你……”诺伊斯眸色微沉,“真有那么恨他?”
特蕾西抬眼看他。
“我知道,他毁掉了我的半生,又几乎夺走了维诺的一切,你当然把他当作仇人。”诺伊斯避开她的目光,“我指的是,他救了你,却没有把你送回卢浮宫,你真的因此痛恨他吗?”
特蕾西摇头:“我对此没什么感觉。”
“那你为什么要拿这件事做文章对他说谎?”
“这只是策略,为了让他的心理防线崩塌。”
“你最好不要这样做。”诺伊斯看着她。
“为什么?”特蕾西露出困惑的神情,“是不是我多管闲事了?”
“不是的。”他低下头,“如果没有你的协助,我无法在短短几年之内把他逼到如今这个境地……”
“那究竟是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措辞,半晌才抬起头:“我怕你会后悔。”
特蕾西看着他,下意识地转了转手里的杯子。
“我的话你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他说,“在考虑到我和维诺之前,你应该先想到自己。英诺森究竟有没有苛待过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才开始恨他?想清楚这些再去找他,不要对他说谎……否则,今后你想起这件事一定会后悔。”
她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你是在劝我慎用言辞这把刀吗?”
诺伊斯紧抿着唇。
“你是在为我着想,这点我能明白。”特蕾西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但是你怎么办?他就要离开巴黎了。”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他偏过头去,“我不会放弃复仇,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牺牲自己来完成报复,这样可以吗?”www.bïmïġë.nët
“真的?”
“我也是很惜命的。有时我在盛怒之下,确实显得不顾一切。但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给仇人陪葬。”他对上她的目光,“虽然我失去了很多,但我现在并非一无所有。二十年了,过去的布莱德·怀斯曼已经死透了,我没有必要为了那些陈年旧事再死一次……不如这样说吧,难道你认为那位基度山伯爵会为了复仇而杀死自己吗?他不会干那种傻事,同样的,我也不会。”
特蕾西怔然望着他。
“另外还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他说,“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是我噩梦的开始,但我很高兴你能因我而获救。他差点杀死了我,却因此救下了你,这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特蕾西:“我……”
诺伊斯摇摇头止住她的话:“我的苦难和你的新生,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关系,你完全没必要因此负疚,你是无辜的。你可以因为他害了我而恨他,但是,他救你这件事,决不能成为你恨他的理由。一直以来,我和维诺所身负的仇恨都重重地压在你的身上,我不希望这种负担伴随你一辈子。”
特蕾西又看了他许久,慢慢低下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特蕾西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我以前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个比我大二十岁的人。”她说,“今天看起来,你终于有点长辈的样子了。”
诺伊斯没好气地“切”了一声,随即也忍不住轻笑。
“另外,”特蕾西看着他,“我想你是被克罗尼利用了,他自己想阻止我,却不好意思插手,所以就拿你当枪使。”
“这一点我在赶来的路上就想到了。”诺伊斯轻声叹息,搅了搅快要凉掉的咖啡:“你能想象吗?我一个年近四十的人,被这个二十岁的小子耍得团团转,他真是可怕。不过罢了,劝阻你本来也是我的责任。”
特蕾西对他笑了笑:“陪你喝完这杯咖啡,我就去见英诺森。”
“你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放心吧。”她说,“我已经想清楚了。”
——
特蕾西在帕尔默宅只稍坐了一会儿,就对英诺森说:“我们去河边吧,你还能找到当年那个地方吗?”
他抬头看了看她,吩咐管家去准备车马。二十分钟后,特蕾西的马车跟着他的马车停在河岸的车道边,两人顺着石阶来到河滩上。
“大概就是这里。”英诺森望着对岸模糊的风景,今天天气阴沉,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渺渺茫茫的如同幻境。
两人的靴子踩在春天新生的草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特蕾西从草丛里捡起一颗小石子,向着空荡荡的河面抛过去,石头在河水上弹了三下,激起几圈涟漪,最终沉入河底。
“手法不错。”英诺森说。
特蕾西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听清楚。”
他沉默不语。
“二十年前你虽然救了我,却擅自改变我的人生,让我在帕尔默家孤独地长大,与父母兄弟离散十余年。我会因此而怨恨你,再自然不过了。”她看着对方逐渐黯淡的神色,转了话锋:“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吧?”
英诺森怔了怔,抬眼看向她。
“这些话你听了竟一点都不惊讶。你心里一定认为我从小就怨恨你,因为你隐瞒我的身世,还几次三番想要杀掉我。你心里有负疚感,所以经常避开我,即便那时整个帕尔默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也不愿意和我说话。”特蕾西俯身,又捡起一枚石子,却迟迟没有抛出去,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但你忽略了一件事,我对1873年发生的一切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真正开始怨恨你,是在发现你对维诺下毒之后。在那之前,我也把你当成哥哥,你是一个虽然对我很照顾,却有点冷淡、不太愿意搭理我的人。”
英诺森颤抖着,轻轻呼出一口气。
“小时候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冷淡,因为我是捡来的孩子?或者,因为你是私生子,对我就像对维诺一样没有好感。维诺被发现慢性中毒的那阵子,我吃饭喝水也变得格外小心,担心你会在我的饮食里下毒。我经常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也摸不清你的好恶,所以就做最坏的假设……我为什么要用假死这种方式离开巴黎?因为我想,在除掉维诺之后,你第二个要杀死的人就该是我,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自己消失。”
“但我也察觉得到,你对我的态度很矛盾。”她说,“虽然几乎不会主动和我说话,但每当我有事去找你,你总是很温柔,对我有求必应,经常买玩具和故事书给我,在各个方面都给予我保护和照顾。甚至在我表示要成立毒/药学会的时候,你也予以支持,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维诺,学会的成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却不加以阻挠。”
特蕾西说着,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矛盾,你既害怕我,又必须要保护我。怕我是因为我见证了你最初的罪行,保护我是因为,我是你赎罪的唯一希望。”她说,“我说的没错吧?”
英诺森默默点头。
“所以我也明白,我只要用两三句话就可以毁掉你的信仰。”特蕾西说,“声称我在帕尔默家这些年过得生不如死,完全否认你当年救我的意义……无论我的谎话是多么拙劣你都会相信,因为你的潜意识里一直深信着我怨恨你,你在救我之后又差点杀掉我,二十年来,我虽然对此毫不知情,你却始终记在心里,这也成为了你的阴影。”
“原本我是打算说几句伤人的谎话,将你击溃的。这些话究竟该怎么说才能更有力、更可信?我为此甚至思考了一晚上。”她说,“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在英诺森迷惑的注视下,她将手上这颗石子也抛入河水,这一次却没能打出水漂,石头沉入河底,涟漪也很快消失在雾气里。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至于你当时是否想过要杀死我,我根本不在意。”特蕾西说,“另外,能在帕尔默家长大,我觉得很幸运,你们把我当成真正的家人对待。母亲死后,维诺也不常来巴黎了,我确实觉得孤单,但从没害怕过,因为我知道你这个哥哥很靠得住,虽然你不爱跟我说话,却一定会在我需要的时候站出来保护我……一直到你对维诺下毒的那一天之前,我都是这样想的。”
“如果你没有伤害维诺和诺伊斯……如果将他们两人剥离,只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停了一下,然后说,“我会一直把你当成亲人,我没有任何怨恨你的理由。”
英诺森用手杖支撑着身体,背对她静静站在河边,一动不动地望着雾气蒙蒙的河面。
“这就是我要说的,你一定要记住。”特蕾西笑了一下,“至于我对你的怨恨,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所以,谢谢你救了我、照顾我、让我在帕尔默家平安地长大,如果真的有上帝,他是不会因此责怪你的,你可以把这当成是赎罪,你赖以生存的信仰……也不必崩塌。”
英诺森仍然没有回头,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他逐渐看不清对岸,眨眼的时候,有水滴落在了手背上。
特蕾西停顿了很久,直到看见他的双肩停止了颤抖,她继续说:“可是,你内心的赎罪和真正的赎罪是两回事。”
“你确实犯了罪,你欠他们的永远都还不清。”
“我明白。”英诺森的声音沙哑,他已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了下来。
“我恨你这件事也不会改变。”特蕾西低声说,“你走吧,离开巴黎,我们阻止不了你。但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追查到你的下落,你逃不出波波洛的情报网。然后总有一天,我们的复仇会降临在你的头上。”
“或者是不知不觉的暗杀,或者是正大光明的审判。”她说,“我的时间很多,而你的恶行数也数不清,我会让你的余生都活在恐怖之中,直到你愿意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
“我明白。”英诺森低沉而缓慢地重复了这句话,他说:“没关系,这就足够了。”
特蕾西退后一步,稍稍鞠了一躬:“多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哥哥。”
这个称呼终于令他回过了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了。”特蕾西对他笑了笑,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透着深深疲惫的双眼,“从今以后,我会像从前一样,与你势不两立。再见了,英诺森·帕尔默。”
她转身走了,踏上石阶回到车道,在马车上打开窗,看了他最后一眼。
英诺森望着那辆车驾逐渐远去,他低下头,从衣袋中取出一枚银色十字架端详了片刻,十字架的侧边镌刻着皇室姓氏“梅斯菲尔德”的缩写。
“再见了,特蕾西。”他说。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西幻)终止符更新,第 67 章 第67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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