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沫的不解,已变成了了然。
而,这了然,却并非是眼前之人的话语,而是,眼前这个人。
若,不见方才的惊骇天象,那么,任何解说,也是无法立即释惑的。
显然,张三丰已是大成境界,仙神之躯。
只因,惊骇天象全由他拂袖而出,更是他一念之举。
——可,他为何又要去否定呢?
他既坦言,没有打破天地之平衡,便就还是一副凡躯。可,恰恰又是这副凡躯,施展出了万象大道之威。
“您方才拂袖间,便可拨云弄雾,移山填海...”殇沫似已痴了,“莫非,您广拜诸仙,已得到了大成金丹?”
张三丰依旧摇头否定,笑道:“金丹乃是太上老君所有,而老君的居所,又在三十三重天之上,又岂是贫道可以窥予的。只是,近百年间,贫道在拜访各处仙友之时,多饮了些酒水,多食了点果糕,多言了一些话,罢了。”
殇沫,说:“您刚刚说了两种选择,您是其一,还是其二?”
张三丰,毫不避讳道:“很遗憾,我选择了其一,虽能出得“阳神”,却未得大道。这也便是近百年间,为何会涌现出我数次身死传言的原因。”
殇沫沉默了,他的确听过,江湖上曾传言过,张三丰已身死的说法与故事。
想必,这其中是多少有些误解,与世人的不解的。
“贫道之所以留恋人间,则是因为人间更有人情味,成仙固然是大道,但,却没有人间这般令人向往。”
张三丰看了一眼殇沫,又接着说:““阳神”出体后,贫道也会迷恋仙界,更会为一盘棋的对弈,而忘记回归本体的时辰,在此期间,贫道留在人间的身躯,便也就不可避免的会被人发现。”
“无论是在荒野山林,还是在崖顶洞中,当一些人发现贫道的身躯后,便难免不会出于好心,将我下葬。善良的人,是见不得一位老人就那般无声无息的暴尸山林的。”
殇沫,惊道:“那...这些人一时的善心,岂不会给您带来麻烦?”
张三丰,笑了笑,“自是有麻烦的,贫道“阳神”出窍后,身躯便会处于窒息状态,但,脸上容光不散,体温不退,却也受着天气的左右,无论是夜间,还是大雨、冰雪下,难保身躯不会变得冰冷,犹如死尸,这也致使一些人认为,贫道早已身死。”
殇沫,不禁道:“那您怪过他们吗?”
张三丰,仍笑道:“这,又要如何去责怪呢?他们只是做了自认为的好事,但,他们也是绝想不明白,有时的好事,反倒是坏事的。难道,你要对着世人说教,让他们不乱发善心,见到尸身,不动埋入土中的念头吗?”
他又持续笑道:“若为贫道一人,而让千千万万的尸身暴露在烈日荒野下,那贫道岂不是罪大恶极了吗?呵呵呵~”
殇沫,眸光一闪,“那,如果您在那些将要埋葬您身躯的人面前,突然醒来的话,会不会吓他们一大跳?”
张三丰,回道:“这是一定的,但,好在贫道是位老人,告诉他们贫道只是睡下了,倒也能糊弄过去。可,就怕遇到一些想要辩一辩的人,他们会说:明明摸过你没了气息,且是很久都没了气息,才想要将你埋葬的啊...”
殇沫,‘噗嗤’一声笑了,“对啊,他们埋葬您之前,肯定是要确定的啊,那您又是如何解释的呢?”
“神功嘛,只能说贫道在修习一门闭气神功了,”张三丰如孩子般,痴笑着,“无论如何,贫道是活过来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那些想要辩一辩的人,最多只能是没好气地离开了嘛,哈哈~”
随后,他逐渐收敛了笑意,“不过,贫道也从土中爬出来过很多次呢,虽没吓到人,但是爬出来后,总是要在阳光下晒上许久,才能去掉身上的阴寒之气的...老人的身体,也是最怕这些阴寒之气的。”
殇沫,道:“那您肯定要气坏了。”
张三丰,摇了摇头,弱弱道:“孩子,这世上最难以揣摩的,便是人性。贫道也遇到过从土里爬出后,将贫道埋葬之人还未走的情况,他们通常口中都会念念碎着与他们无关等等的言语,任凭贫道如何解说,他们在被吓得失了魂的情况下,也都是听不进去的。”
“世人啊,有时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假象,可,偏偏你又没办法和他们解释,难道,要与他们去说一些道家的理论吗?”他略显无奈地又说,“这世间啊,不能完全相信人性,纵使人性再丑陋,也会有善良之时;也不能全然去相信人心始终是善良的,因为,善良中,也会偶尔出现人性自私的一刻。”
殇沫,脱口而出,“那应该相信什么?”
张三丰,淡淡一笑,“哈哈哈,既信又不信,那便是该相信的了...”
“既信又不信,便是该信的....”殇沫迟迟地喃喃着,“这好似有些道理,又好似根本没有答案。”
张三丰,说:“愿意信的,自然会去信;不愿去信的,自然也便就不会去信,但,当我们遇到谎言、欺骗与反话之时,你应该去认真想一想对方是出于何等用意。若是无害的,只是对方的个人原因,那倒也不能说明,对方就是一个不值得信任之人。这凡事啊,都有个因果关系,当你没有深入了解之前,都会存在着摇摆与猜忌,这也是世间种种误解与辜负,能够出现的原因...”
殇沫,缓叹道:“您所言极是,表面的东西,的确太过于肤浅。就像您,如今是的确有拨云弄雾、移山填海之能的,应是饮过仙酒、食过仙果的原因,但是,若您每次出“阳神”后,都会遇到那些“好心人”,将您舍在人间的身躯都埋起来的话,那岂不是也是一件令人倍感头疼之事...”
张三丰,迟疑了一下,“嗯”道:“其实,贫道与你一样,都是内实外虚的状态。但,那些不了解实情的“好心人”,对贫道而言,也并非是头疼之事,贫道不但不会责怪他们,反倒会帮助他们,能在深山林野间走动之人,也大多是苦命之人,贫道也是乐于帮上一帮的,这也便是贫道所说的人情味了,人与人之间既充满着温度,那么,是否是好心办了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能有人牵挂着,死后能有人为你收尸,甚好,甚慰啊...”
随后,他遥望天际,“那上面啊,虽有百般好,却也让贫道感到孤独。每次退身百仙宴后,便再无欢笑,再无温度了...”
殇沫,缓缓道:“这也便是您迟迟不肯入大道的原因?”
张三丰,道:“大道,乃是天人的正道,要行天人之事,修天人之德,遵天人之道。这些年里,与贫道交好的,反倒是一些散仙、土地公,他们虽品阶低微,倒也落个自在逍遥啊。”
“自在逍遥...师父曾说过,自在逍遥归于心境,绝不归于身境,”殇沫,若有所思着,“凡人,也是可以过上犹如神仙那般,自在逍遥的生活的。”
“天阙终太挤,唯留人间好啊,”张三丰,突然问道:“对了,我观你内功精湛,世间少有,不知小娃你师承何处啊?”
“哦,我的师父是‘天翱门’门主郭明轩。”
“早年,明朝还未建立之时,贫道是识得两位郭姓之人的,一位啊叫郭子兴,一位叫郭兴,两人一字之差,却是两种命运...所谓,同名不同命者,比比皆是,道家修行,也是讲究一个是否能够修成正果的天命的...”
“我师父正是陕国公郭兴之后,”殇沫,又疑惑道:“您之前不是说,渡“天劫”,便是逆天而行,违背天命吗?为何此刻您又言,是否能够修成正果也是天命呢?”
张三丰,笑了笑,“星辰会陨落,大海会枯竭,土地会移动,这世间,没什么是永恒的。一切的逆天而行,都是天命;一切的顺天而为,亦是天命。总要有人补缺,也总要有人去打破,不然,那些渡过“天劫”的精灵鬼怪和人,又怎能在逆天而行下,又渡劫成功位列仙班,被众仙所认可呢?这啊,都是天命...”
话落,他站起了身来,向崖顶一侧走了几步,“今夜,在这飞仙台上,贫道能与你相遇,也是天命。你可有什么未解的心愿,不妨与贫道说上一说。”
殇沫,沉声道:“我的心愿,至始至终都只是想要找到父皇...”
张三丰,静静地凝视着殇沫,顿了顿,“找到你的父皇,是你的心愿。可你不曾知晓的是,你曾与你的父皇,只是一屋之隔,百步之距啊...”
殇沫,大吃一惊,“什么?您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父皇在哪?”
张三丰,说:“贫道既能与你相见,自是知道你是何人的...你不妨想一想,当初,在你随众人来到这武当之巅前,去过哪里?”
殇沫,急促道:“少林寺!您是说,我的父皇在少林寺中?可是,我那日在少林寺,并没见到我的父皇啊,我还一直猜测着,是您将我父皇给藏了起来呢。”
张三丰,说:“当日,你们之所以会登上这武当之巅,则是因为在少林寺众人摆好的大缸旁,突然出现了“除夕守岁夜,大岳武当客”的两行血字。可,在血字出现前,少林寺中还发生一件大事,寺中慧字辈的高僧慧戒大师,离奇地死亡了,是与不是?”
殇沫,连忙点头,“是。当时,我与溶月也意识到,躲在背后的歹人让我们到武当之巅,可能是一场大阴谋...可,那时,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会给所有前去的江湖人,带来‘全军覆没’的代价...”
张三丰,低声道:“有些事,之所以会发生,也是必然的。也只有在一些事发生后,才会有后面的因果,虽惨痛,却也是无法逆转的结局。但,在离开少林寺之前,你却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还请张真人言明。”
“慧戒突然死去,身为少林寺方丈的慧寂,理应为师弟讨要说法,找到真凶,但是,他并没有前往武当之巅,而是派了慧海大师与十八铜人前往。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事,能在慧寂心中是比他为师弟讨回公道,还要重要的呢?”
殇沫闻言,赫然觉醒,“您是说....慧寂方丈那日之所以没有随我们去往武当之巅,是因为我的父皇?”
张三丰,摇了摇头,沉吟道:“慧寂之所以不去,是为了天下众生啊...”
殇沫沉默了片刻,道:“若,朱棣知道我父皇不但还活着,且还就在少林寺中,那必定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张三丰,说:“不错,慧寂只有守好建文帝,不使其暴露,才能保下更多的无辜生命。”毣洣阁
殇沫,猛然愤怒道:“我这就回去,杀了朱棣,然后去少林寺接回父皇!”
“且慢!”张三丰,唤下了殇沫,“你杀朱棣,但朱棣却不一定会杀你;你前往少林寺迎接你的父皇,但你父皇却不一定会跟你出寺。”
殇沫,猛然一怔,“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三丰,说:“我方才说过了,丑恶的人性中,也是有善良的。朱棣自是愧对你父皇的,可,能够将你父皇诛杀,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结,但,他却不一定会杀掉你,因为你的弟弟朱文圭,只是被他长期幽禁,并无性命之忧,这也证实了他夺得皇位后的内疚之心啊...”
他接着说:“无论朱棣是否是位好皇帝,不可否认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百姓的日子还算富足,你的父皇就算心有不甘,想要重新坐上皇位,但也是不忍天下百姓再次遭受战乱之苦的。再则,你的父皇已守在孤灯古佛下多年,恐早已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了然一身了。”
殇沫,缓缓垂目,倍感心伤,“那...那我该怎么办...”
张三丰,道:“若,建文帝无此一劫,那,日后继承皇位的,必是你无疑。所以,你更要以天下为己任,把百姓的福祉放在心中啊...不可燃起战火,生灵涂炭啊...”
“您是让我放下这一切吗?”殇沫的声音已渐渐沙哑,“这么多年来,寻找父皇与复仇,都是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如今...您却要让我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先...”
——当一个人的信仰,突然间变成了一场徒劳,除了心里空荡荡外,更有一种身死无望的感觉。
此刻,殇沫已全然散了气,好似失去了所有的骄傲,亦好似成为了一个这天底下最无用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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