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渊听了,只是有些惘然,问那前来报丧的天时院弟子:“夫子……是怎么去的?”
“昨日夜里,”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垂着手,“师叔祖去的很安详,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走时还带着笑。”
“怎么……这么突然?”钟离宴问。那日月如期重伤,艾玉裁说的那番话扶渊一直没来得及和他说。
扶渊遂把那日的事同他说了,钟离宴听了,只是点头,无不沉重——这对天时院这些后辈来说,算是喜丧,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实不算个好兆头。
何况是在他们刚要有一番动作的时候。
今日没有朝会——即便有,也要推了,去天时院吊唁。
——那是他二人的夫子啊。
天时院那人又言:“另外,师叔祖还留了东西给上神,在掌门师兄那里,等上神光临,师兄会亲手奉上。”
“什么东西?”扶渊问,“单单是给我的么?”
“小人不知。”那人又重新低下了头。
“走吧,”钟离宴道,“先去天时院看看。”
二人来不及准备什么东西,扶渊便全部托给了罗国光,换上素净的衣衫,一道去了天时院。
钟离宴是太子,天时院必定礼数周全。果不其然,他们来时,庄镇晓已携天时院的一道人在门前候着了。
明明昨天傍晚才离的天时院,不过一夜,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
扶渊与庄镇晓目光交接,二人皆能从对方眼里读到世事无常,物是人非的意味。
互相见了礼,庄镇晓带二人拜过后,又是一套接待太子的虚礼,再加上今日来吊唁的人也络绎不绝,所以扶渊一直等到晌午,才等到和庄镇晓说句话的机会。
庄镇晓知道扶渊是着急师叔祖留给他的东西,但方才人多耳杂,再有……庄镇晓曾经想过,师叔祖这一辈子曾经教过那么多学生,临了了却只给扶渊一人留了话——若他是钟离宴,怕也是不高兴的。
便想着私底下给扶渊,别当着钟离宴的面儿,叫他们因为这些事起了嫌隙。
不到一个月,他也会三思而后行了。
庄镇晓猜的不错,不管是前头艾玉裁和扶渊说自己大限将至,还是只给扶渊留了东西,他心里多少都是有些不舒服的,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去嫉妒扶渊什么。
“是一首诗,”庄镇晓道,他引着扶渊去了书房,从柜子里取了个装书的布袋给他,“上神请看。”
扶渊双手接过,小心地打开了袋子:里面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鲤鱼形信封,其上写着“扶渊上神台鉴”。
信封没有上浆糊或是火漆,只是随意一折,扶渊打开来看,发现的确是一首诗
:
“侵霞去日近,镇水激流分。对影疑双阙,孤生若断云。
遏风静华浪,腾烟起薄曛。虽言近七岭,独立不成群。”
咏的是孤石,亦是扶渊。
他何尝不是一块孤石呢?
“多谢师兄,”扶渊闷闷的,“我收下了。”
庄镇晓不知那诗到底写的是什么,但也知道无论上面写的是什么,扶渊必定是伤心的,便安慰了几句。
“师兄,我没事。”扶渊冲他笑了笑,“你去忙你的吧,不然曲师兄该忙不过来了。”
“嗯,”庄镇晓只是应了,却并没有动作,只是问他,“身上可好些了?看你这样子,似乎夜里没睡好。”
“别提了,”刚才还在劝庄镇晓出去的扶渊被撬开了话匣子,再也收不住了,他本想先说钟离宁她们的事,话到嘴边,觉得还是挨个说的好,“昨日我进宫,其实是魔族来使,送了文书来。”
庄镇晓看着他的眼睛,十分专注地听他说下去。
“谁知那根本不是议和结果,”说到这里扶渊就来气,“他们说什么是兰亭劫走了舅舅,议和便只能搁置——笑话,兰亭敢和他们对着干么?拿这种理由来搪塞,再入风月关,不过是欺我朝中无人罢了!”
“那殿下的意思?”庄镇晓皱眉。
扶渊摇摇头:“简直是岂有此理,我必然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然后,还没等我们议出一个所以然来,就发现,钟离宁早上出宫去找习妍,天黑快落钥了也没回宫。”
“我和殿下、周同尘三个,忙出去寻。”扶渊把施粥的结界的事与庄镇晓说了,除了谴责贪官污吏,还问他,“师兄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日在嘉兴楼下,与你说的那些话?”
“你觉得是……”庄镇晓挑眉。
“……就是感觉,没根据的。”扶渊看向别处,“其实也许不是,照前几次的,这回手段多少有点低劣,我只是……总忍不住往那边想。”
“别想了。”庄镇晓言语匮乏,话却能说到扶渊心里。
“嗯,”扶渊听话的点点头,又对他道,“然后就是昨晚,我摸黑摸到床上,摸到了床上有黏糊糊的东西,血腥味很重,好像是血,等出去拿灯回来再看,床上却什么都没有。”
扶渊摸着下巴,很困惑的样子:“要说是我的幻觉吧,那感觉还特别真,我也问过别人,都说没从床上看到过那种东西。”
庄镇晓听着,也不知该如何去评判。
“但我夜里睡着时,那感觉就又上来了。”扶渊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便道,“那也可能是我多虑了。”
庄镇晓却好似想到了什么,对他道:“上神,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个。”
“嗯?”扶渊抬头。
“你和我来一下。”庄镇晓变得严肃起来,不由分说地拉起扶渊的手,拉着他出去。
“是……有什么东西吗?”扶渊问。
“你看了便知道了。”庄镇晓道。
庄镇晓没有松手,扶渊便任由他拉着:这样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真的很难令人抗拒。
两人穿过天时院的长廊的时候,正巧被曲归林看到了,他本想叫住庄镇晓,让他别在这个时候摸鱼了。
但是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他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某日起得晚了,他打着哈欠出了弟子房,正好看着大师兄拉着小师弟,他们做完了上午的功课,要去吃午饭了。
曲归林鼻子一酸,放过了庄镇晓。
扶渊最初以为庄镇晓是要带他去自己的房间或者什么藏书阁找书,谁知庄镇晓直接带他去了天时院的禁书阁。
他只算半个天时院的人,就连藏书阁也是进不得的,但庄镇晓直接带他来了藏禁书的地方——这里大概只有天时院的院长能进,就算是艾夫子这样辈分大的人,也是需要向院长申请报告的。
“师、师兄,我进这里不好吧……”庄镇晓站在门槛里,扶渊在门槛外,不敢往里进了。
“无妨,”庄镇晓没有像往常那样直视他的眼睛,好看的眼尾垂下,一手托着罩了灯罩的灯,一手仍抓着他,强调道,“没事的,真的有很重要的东西。再者,你又不是第一次破天时院的禁了。”
“师兄说得是。”庄镇晓说了大实话,扶渊笑笑,也不犟了。
禁书阁中透着一股子霉味儿,扶渊走得急,气息不稳,难免会觉得呛。进了禁书阁的书,大概再无出来的可能,越到里面,就越是潮湿阴冷,扶渊一开始只觉得嗓子毛毛的,时间长了,甚至会觉得肺里都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见他咳起来,庄镇晓又不敢带着他往里走了,立即停下:“是不是很难受?要不我先送你到门口去等。”
“没事,”其实扶渊也不过只是咳了两下,没有庄镇晓想得那么严重,“师兄,我没那么娇贵啦,走走走,咱们快去。”www.bïmïġë.nët
“嗯。”庄镇晓看他一眼,没有再走得那么快了。
令扶渊感到意外的是,这禁书阁比他想象中的大的大得多——他以往在兰台看书,兰台也有放禁书的地方,但是绝没有这么大。
而且兰台的禁书,除了**的著作外,大多是周同尘一流。
天时院明显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藏的应该都是些邪魔外道的功法之类。
说起来,庄镇晓接管天时院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就把这禁书阁摸得这么清楚了?
他们走到了一个很深的位置,庄镇晓才松开他,把小灯让他拿好,自己去拖了把梯子,爬到书架一半的地方,抽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出来,喊了扶渊一声,便给他扔下去了。扶渊稳稳接住,拿灯一照,只见上面写着:绝世罗织。
扶渊又看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老眼昏花后,才道:“师兄,这名字好生奇怪。”
“咱们出去看。”说话的功夫,庄镇晓已经下来了。他把梯子放到原来的位置,回身拿过扶渊手里的灯,又牵起他的衣袖,道,“走罢。”
“走走走。”扶渊一门心思扑在这本书上,倒也没有多想。
比方说庄镇晓对他的好,对他的照顾,扶渊尚没有去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不是属于他的。
禁书是不能出这个门的,但庄镇晓差点又为他破了这个例。
扶渊借着外面的天光与庄镇晓手里的灯,略翻了翻,却仍不得要领,不明白庄镇晓的意思——倒也不能赖他,这里面有的话行文都不同,甚至还有别字。
“不是这样看的。”庄镇晓道,他拿来纸笔,铺在桌上,“这本书是加密过的。”
桌上还有一摞书,他又翻了一本厚一些的册子出来,坐下对照着来翻译。
扶渊只能在心底赞叹,手上也没闲着,拿了滴砚给庄镇晓研墨。
须臾,便搁了笔:“自己看罢。”
那是一个献祭的阵法。
他两眼看完,不禁喃喃:“师兄,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你小心些,”庄镇晓回过头去看他,无不担忧的,“那些符水已经进入了你身体里,连远殿……怕是有了……”
“实不相瞒,我连远殿就剩下那几个人了,能近身伺候的也就剩了那么几个。”扶渊苦笑。
“你……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庄镇晓道,“实在不行,来这里住,那间房我给你留着。”
说到这儿,扶渊是真的受宠若惊了。
还没来得及感谢,庄镇晓就起来了:“走罢,外面该等急了。”
“哦、哦,好,谢谢师兄。”虽然对着的是庄镇晓的后背,但扶渊的笑容仍然很甜。
出去了,扶渊才知道钟离宴在找他——也是,这都过了午时了。
“你去罢,我去前头看看。”庄镇晓道,“人多事杂,便不多留殿下与上神了。”
“嗯,”扶渊点点头,“师兄再见。”
庄镇晓颔首,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前厅,就看到曲归林领着周同尘一行人进来。
“同尘。”
“庄师兄。”
二人见了礼,曲归林才问:“大师兄,你方才去哪了?同尘有事要找你呢。”
“赔了一会儿殿下与上神,”庄镇晓道,又看向周同尘,“让你久等了。”
“无妨。”周同尘刚从钟离宴那里出来,心里也猜到庄镇晓方才到底是去陪谁了,“师兄借一步说话。”
周同尘带来的,是李念堂给庄镇晓的信,早早写成的,与今日的白事并无关系。
“庄师兄,恕我多嘴问一句。”周同尘看了看周围,确定没其他的人了,才道,“您方才是不是和上神单独待在一起?”
“……是。”被戳传了,庄镇晓心里有点儿挂不住。
“去哪了?”周同尘又问?
“同尘,你问这些做什么?”庄镇晓轻轻蹙起了眉。
表情不大,但周同尘知道他是有些生气了,忙解释道:“师兄,扶渊现在可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关心他我关心谁?”
见庄镇晓眉头不减,周同尘又苦口婆心地:“真的,师兄,我骗你做什么?我和你说有次我去连远殿,听到上神和那田姑娘说什么‘许国再难许卿’,师兄,你说说,他这是要做什么?”
庄镇晓忽然就想起了他今天写给扶渊的那个阵法。
“师兄,你可真帮了我大忙了……”
“谢谢师兄。”
扶渊的声音乍然在耳畔响起。
“坏了!”庄镇晓转身,对周同尘道,“我——我今天带他去了禁书阁,给他看了一个——一个献祭的阵法。”
“献祭什么?”周同尘忙问。
“……原则上来讲,他想献祭什么,便献祭什么。”庄镇晓小跑着往禁书阁的方向去了,“上神原是顽石,普通的刀剑伤不了他——他那把刀,是叫祭历吧?”
周同尘不明所以,跟着他跑过去:“师兄,这事咱们得和殿下说……”
庄镇晓一个人跑进了禁书阁,发现书桌上的那张纸不翼而飞了。
一定是扶渊拿的。
“走,咱们去找殿下。”庄镇晓提着衣摆,跨国门槛,沉幽的目光对上周同尘的满面担忧。
等他们去的时候,钟离宴他们已经走了。
“师兄,你先别急。”周同尘道,“我去找殿下。”
“有劳。”庄镇晓道。
周同尘点点头,快步走了。
他走后,庄镇晓舒了两口气,忽然发觉自己竟有些心慌。
周同尘以为他们应该是回了宫,紧赶慢赶也没赶上,等到了宫门处一问——太子爷根本就没回来。他又跑了一趟连远殿,结果也没人。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有个小厮来叫他,说扶渊回来了。
周同尘赶忙出去迎,他见了扶渊,便两步并做三步地冲上来:“上神!你去哪了?!”
“去映川殿了,”扶渊颇为奇怪的看着他,“陪阿宴去接宁儿。怎么了?”
难不成是又出什么事了?
“上神上神,借一步说话。”周同尘又上前一步,扶渊嫌弃地避开了:“有事说事。”
“啧。”周同尘还是凑上来了,踮着脚尖要够他的耳朵,“你去了天时院的禁书阁了?”
“对啊,怎么?”扶渊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看着他的脸,然后变得狐疑,“你在想什么呢?天时院里没有那种东西。”
周同尘知道扶渊在打趣他,急得涨红了脸:“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庄师兄也知道了,到时候我们告诉殿下,我看你怎么解释!”
扶渊当时真的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了周同尘这么大胆子。
“罗叔,给我把他绑了,扔进去。”扶渊吩咐道,看周同尘还是一脸不忿,又道,“他若是乱嚷嚷,就把嘴堵上,不用客气。”
周同尘“啊”了几声,指着扶渊也没啊出个所以然,就被连远殿众人给请进去了。罗国光当然不会干当年周家家仆把人扔出去的缺德事,自然也没按扶渊说的把人给绑起来。
进了大厅,扶渊便让他们都退出去了,只留周同尘一个,也没上坐,就在下首坐了:“同尘。”
“上神!”周同尘说着就在他身前跪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
“起来。”见他不动,扶渊也不强求,叹了口气,“算我求你,你别告诉阿宴。”
“那您也别……”
“你听谁说的?”扶渊挑眉,“我这么惜命的人,哪能说死就死?我只是……”
扶渊摊手:“点儿背,遇到的都是找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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