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且相信,相逢是缘。她与罗氏相见无话,但总归是一家人。坊间总有传闻,是她抢走了罗氏的掌家之权,是她把罗氏赶出沈家主宅。可事实恰恰相反,罗氏根本不想管沈家这个烂摊子,巴不得统统推给杜且,她只想守着沈容,过好她的后半生。
杜且向来认为,罗氏是一个明白人,跟沈老爷子一样——保护好沈容,用好杜且,力争沈家不失。而离开的沈严,似乎早就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
果然是,自古商人重利轻别离,沈家能屹立于海上交易的不败之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杜且来到西院,西院灯火通明,却不见罗氏。婆子说她去了偏院,这让杜且十分诧异。她进门之后,罗氏从来没有踏足过偏院一步。
她匆匆赶到偏院,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偏院的中秋宴已经开始了,在她命人把酒送过来后,一众蕃商按捺不住,早已举杯邀月,互诉离愁。
没有认识罗氏,除了阿莫。
阿莫先是一惊,立刻上前问安,“大夫人,不知大夫人大驾光临,阿莫失礼了。”
罗氏面无表情地说道:“老身从未来到偏院,却不知是这般热闹,你把偏院打理得很好。”
“大夫人谬赞了,都是按老太爷的吩咐去办的,阿莫不敢贪功。”阿莫极有眼色,只字未提杜且。而他直接听命于沈老太爷是不争的事实。
罗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听说大娘子也会到偏院来,看来你们处得不错。”
阿莫回道:“大娘子为了早日还清沈严的债务,确实是经常到偏院来。”
“听说她还带了人回来?”
“沈家的偏院本就是收容各种需要帮助的蕃人,这是沈老太爷设立的初衷。”
“她时常到偏院饮酒作乐,也是事实?”
“大夫人可能有所误会,大娘子并非放浪之人,饮酒有时是为了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作乐却是谣传。大娘子一心为了沈家,为了还债,作乐二字未免有些言过其实。”
罗氏收回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弃之身上。弃之独坐廊下,拿了一只酒壶在喝酒,目光飘渺而幽远,并没有因为罗氏的到来而有所收敛。他目光的方向,是偏院与主院相隔的那道门。
“那人便是牙人弃之吧?”
阿莫应了一声。
罗氏语气尽是嘲讽:“长得倒是极好看的人,也怪不得她……”
阿莫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杜且与弃之之间的雇佣关系。而他又为何要解释呢?这似乎并不需要。
他看了一眼弃之,弃之已经低头喝酒,神情莫辩。
罗氏的目光从弃之身上收回,“阿莫你可是直接听命于老太爷的人,却处处为她掩饰,老身不在的这些日子,看来家中定然十分精彩。”
阿莫感到一阵恶寒,“大夫人说笑了,阿莫不过听命行事。”
罗氏轻哼,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转身离开偏院。
刚出偏院的门,便看到杜且一身素色衣裙,依然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阿娘。”杜且冷冷地唤了一声,该有的礼数还是不会少,“阿娘什么时候回来了?今日的家宴,不知阿娘回来,恐怕不能跟阿娘共桌了。阿娘若是不嫌弃,一道在偏院吃酒赏月吧!”
既然罗氏能一回来便找到偏院来,必然是有人告诉她一些事情。她又何必避之唯恐不及,一味地撇清,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承认,她今夜便是要在偏院设中秋家宴,款待四海宾客。
月色正浓,笼了杜且周身的清冷,浑然一副你奈我何的寡淡。
罗氏回了一句:“老身喜静。”
“不敢勉强阿娘。”杜且施了一礼,“阿娘久未归家,沈严出殡那日你也没有来。后院祠堂我让人备了香火,阿娘可与沈严说说话。这许多年了,你们一定有许多体己的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罗氏脸色倏地一变,“你也知道沈严新丧,你竟然还饮酒作乐,不知收敛,真是有辱门风。”
杜且回道:“沈严新丧,留下沉重债务,若是阿娘还了,这沈家保住了,才有门风。”
罗氏说不出话来。
“我相信阿娘此番回来,定然是有事要做。您不妨想想,您回来的目的,我明日一早去给阿娘请安。”杜且说完,越过她直入偏院,坦坦荡荡,毫不顾忌。
当晚的中秋家宴,杜且并没有饮太多的酒。倒是一杯倒的章葳蕤喝了三大杯,喝完竟然没有倒,在偏院撒起酒疯,满场飞奔,阿莫跟着她跑了许久,直到她醉倒在地,才把她扛回东院。
喝最多的人,应该要属弃之。
杜且也不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酒一杯接一杯的灌,一晚上都不说话,一个人在角落里闷声喝酒。
“酒是管够,但也不是你这般牛饮。”杜且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不过也没办法,管够是我说出去的话,岂有收回来的道理。”
弃之扯了扯嘴角,“大娘子豪气,一出手便是思凡楼的名酒,连南外宗都不敢如此宴客,何愁这些蕃客不唯大娘子马首是瞻。方才阿莫探过底了,但凡是他们船上带来的香料,只要大娘子开口,一定给你留着。”
杜且挑眉,“那你呢?你的平安号,给我留着香料吗?”
弃之苦笑,眼底的凉薄毫不遮掩,“平安号经手的香料,价高者得。”
杜且大笑,“情理之中。都说牙人弃之唯财而已,倒也是名不虚传。只是明日南外宗的香送来,不知弃之验香,要付多少钱银?这酒够不够?”bïmïġë.nët
“大娘子还是不用管够不够了,还是先担心自己该如何与大夫人周旋吧!”弃之说:“明日的验香,我会处理妥当,你不用担心。”
有弃之这句话,杜且放心了,但弃之的话却让她起了撩拨之心,“你可是在担心我?”
“我只担心,明日是否还有酒喝!”四两拨千斤,弃之起身伸了伸腰,“小可再去拿点酒来,大娘子少陪了。”
杜且望着他的背影勾了勾唇,眸光温柔,融入如水月光,熠熠生辉。
翌日一早,杜且备了朝食往西院去了,礼数周全地问安,丝毫不给罗氏找出半点错处。
而罗氏也确实无法找出杜且的错处。
论出身,罗氏不过是商户出身,没见过世面,但一个人支撑起偌大的沈家,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也不是柔弱之人。
而今沈严再度出事,罗氏唯剩一个沈容,对眼前这个有名却无份的儿媳,更在意的其实是她士宦之女的身份。这也是她让出掌家之权的原因之一。
留住杜且,便能保证沈容的将来。只要让杜且与沈家之间纠缠加深,她就不会离开。
“沈严已死,长房不能没有后继之人,老身寻了一个沈家远房的侄子,过继到你长房名下,你亲自教养他长大成人,继承你长房的香火。”罗氏早就想好了,就是要把杜且绑在沈家,“老身也不是与你商量,这事没得商量。我是你的婆母,是沈严的亲生母亲。”
杜且淡道:“这事可曾与翁翁商量过?”
罗氏睨她,“他一定会同意,事关沈家的未来,他没有理由拒绝。沈容日后会离开泉州,这个家不能没有人守着。而原本老爷子也是这般打算的,沈严守宅,沈容仕途。”
杜且也不顶嘴,“等娘与翁翁商量过再说。”
罗氏先发制人:“我在庄子上听说你许多的传闻,沈严新丧,你如此不知检点,勾三搭四,抛头露面,简直有辱斯文。还亏你出身士宦,知书理礼。沈严是留下债务,可这也不是你把男人带回家的理由吧!而且还是那样一个满身污秽的男人。”
杜且道:“阿娘,我并没有带任何人回家。沈家的偏院,一向是予以方便,来者不拒,只要是开口求助,三餐温饱,沈家向来不会吝啬,甚至从来不问出身。”
罗氏被一阵抢白,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不问出身那是蕃商,你留的人是本地的牙人,这可是坏了偏院的规矩。”
“那又如何?他无家可归,偏院也不缺这口饭。而他能为我所用,一席安身之处,又有何不可?”杜且清冷的脸庞似蒙了一层清霜,凛凛生寒,“我嫁入沈家三年有余,郎君不在身边,事事无人相帮,也便罢了,留给我一身债务,可你们沈家连一个铜钱都不给我,让我自己想办法还债。现下倒好,质问我规矩?那我倒要问问阿娘,大宋律法有哪一条,是夫债妻还?”
罗氏节节败退,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但我知道有一条律法,对我十分适用。”杜且冷冷地笑了,“夫三年不归者,妻可自行离去。知道这是何意吗?”
“三年了,沈严已死,我可以离开沈家,过继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罗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想离开沈家!”
杜且也不否认,但也没有当面承认。
罗氏忙道:“你为沈家留住家产,你经营香坊不遗余力,可到头来你一走了之,你不觉得不甘心吗?香坊若是一再做大,你甘心撒手不管?章家小娘子他日也是要嫁人,若是嫁在泉州还好,若不是呢?”
“谁要谁拿去便是,我只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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