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措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有两只手从他身后绕到身前,软软的、毛茸茸的火狐皮毛像手套一样遮住那双手,只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指尖。
那人从背后抱住他,笑眯眯地靠在他肩膀上。
林怀琛的背影僵直,脊背挺得直直的。
天上烟花千树,依旧繁华似锦,每一朵绽开的时候,都有“砰”的一声的喜庆声音。烟火盛开过以后,有灰烬落下来,像雨一样,落了人满头满身。
肩膀上搁着的小脑袋把头一转,对着他的耳朵,像是吹气一样地轻声:“傻子,梦里不曾有这样美景。”
林怀琛的耳朵一瞬就红了,心底某一处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这才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梦,她果真醒了。
老天总是作弄人。
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一击,又在你甘心认命的时候给你惊喜。但是,就算是这样,还是有无数人依旧感激涕零老天突如其来的恩赐。
林怀琛转身,恰恰对上一双似寒潭碧波、如绣木芙蓉的眼睛。
他张口问:“你怎么、怎么醒了?”
小郁依旧环着他的腰,听着这话,于是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挑眉反问:“怎么?听你这话,似乎不愿意我醒来?”
林怀琛原在想过无数次小郁在某一刻醒来的样子,也想过要怎么同她讲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可是练习过那么许多次的话,真要说了,却说成这么一句傻话,平白惹她生气。
只好又解释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
小郁的嘴一撇,用手戳戳林怀琛的胸膛,故作悍妇的姿态:“关内侯大人青年有为、又生的好皮囊,有没有耐不住寂寞,纳几房小妾一解苦楚啊?”
林怀琛反应过来,只是含笑,说:“家中有悍妇,岂敢岂敢!”然后反过来看着小郁的眼睛。
终于。
终于又可以这样不理纷扰,就只有两个人,都是好好的,在一起。
再想从前,这样的日子怕是要追溯到六年前的南疆。
两人都不是爱煽情或爱哭的人,所以小郁只用这样的插科打诨来打趣他,仿佛时光从来不曾流走,仿佛他们都还是天真、有雄心壮志的少年。
漫天烟火下兜头砸下来,一朵一朵,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外面传来的世俗喧闹声,叫人依稀能够想象那些街市美景。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有烟火人气的味道,在耳边虚化成背景。
两个有情人终于紧紧抱在一起。
经过了许许多多的事,穿过纷飞的时光,无论两个人失去了什么,还是在一起。
真好。
**********
小郁指着林怀琛拿去热过的饭菜,张大嘴巴:“你做的?”
林怀琛不答她的话,只舀了一碗虾仁什锦粥,吹吹气,温言道:“你刚醒来,先喝一点粥罢。”
小郁撒娇卖乖,腆着脸说:“才醒来手没有力气,你喂我。”
林怀琛只笑她小女孩子的情态可爱,于是细细舀了一勺粥,又小心地吹凉,送到她嘴边。还学着旁人喂小孩子的一套,张嘴说:“啊……”
有谁见过从来风姿如玉树的关内侯这一番模样。小郁憋着笑,吞下粥,居然觉得味道很好。
“唔……居然很好吃!”
林怀琛笑一笑,说:“今天是除夕,我将下人们都打发回家了。而我在府里无事,想着不能将就,这粥我笨手笨脚地重做了四五遍,终于成了。”
小郁听着这话,只觉得又好笑又心酸。
身子又觉得冷,于是岔开话,说:“你看看那里的门是不是没有关好,怎么像是有风进来?”
林怀琛于是放下碗去看。
他转身,于是没有看见小郁的动作,以及僵住的笑脸。
小郁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还是与以前一样,十指纤纤。
方才她说没有力气,并不是撒娇,而是真的。
从她醒来的时候便觉得少了点什么,只道是身体一时没有缓过来,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少了什么:
那种灵力充盈的感觉没有了。
小郁于是念了一个五行火咒,用手指指那盆正在烧的炉火。
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通红颜色,没有一点变化。
小郁心里一沉,看林怀琛关好门又回来,于是问他:“我昏迷了多久?”
林怀琛摸摸她的头:“三年多两个半月。”
**************
正月初一的早上,天才蒙蒙亮,外面寒露未散,小郁便出了房门。
今天她挑了一件嫣红色的云雁细锦衣,外面穿了一件厚厚的白色狐裘小袄。头发梳做灵蛇髻,只斜斜地插了一根镶猫睛石金蝶錾银簪。
正正是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昨夜她枯坐一宿,于黑暗中寂寂无言。无意中摸摸脖子,竟发现有一块水晶。
她摘下来,水晶在暗夜里也发出莹莹的微光。
自古水晶便能封存人声,当做信物,小郁心下一动,把耳朵贴上去。
白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郁,我不知道你还要多久才能醒来……”
小郁僵着身子听完,待把水晶收入怀中时,才惊觉自己已经满脸泪痕。
按照白桐的说法,凤青给她下的是生死蛊。
这种蛊虫极有名,即便她不养蛊虫也熟知它的习性:下了之后极难拔出,中蛊之人必死,死后容颜不腐。
她不知道他们如何将她救活的。
白桐只说,救活之后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完好,蛊虫余毒必然会侵蚀她的什么东西,也许手会废、也许是腿会断、也许会日日咯血、也许心疾难医……
——没想到最后竟是蚕食了她所有修为。
小郁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变成了一个四肢健全的废人。
正待她伤心时,又听见水晶里的声音说:
“以后每两个月我都会来看你一次,以护你周全……说到底,姐姐这一辈子都已经欠了你的。我不将你带回南疆,是我知道怀琛对你情深。我看着你们两个相识相知相恋,亦知道有情人艰辛,你需得记住,无论蛊毒让你失去什么,你都要重振信心,温柔相待,与他白头。”
白桐的话经由水晶传出,好像更加清晰,一瞬间叫小郁醍醐灌顶。
她早料到小郁此刻神情,所以早早地说了这番话。
小郁一边琢磨白桐的话,一边又想到自己那时被心魔困住,终日混混沌沌的光景,隐约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却总是醒不来、放不开。
直到除夕这晚,外面的烟火人气浓重,而她沉在梦里,模糊听到林怀琛又在和她说话。
明明知道她不会回答,还是这样傻气地对她一遍一遍说话么?
小郁在混沌梦里,心底突然一动。
梦里忽然长出金光,胭脂驾光而来。
她自是清丽无双,笑吟吟开口说:
“公子,这么些时间了,我一直告诉你我从不怪你,是你的心魔困住了你。现在人间喧闹繁华,你该回去了。外面烟火正盛,何不与有情人共赏这不夜天?”
胭脂化为万点金光散去。
小郁正待叫她,忽然听到有人问:“这样的美景,不知道你梦里可曾能见?”
便这样醒了。
想到胭脂已经消散、凤青失了内丹、季开阳不知所踪、金未英和周意琮共赴生死,不觉心中惘然,好像那些日子都是空空荡荡地离她远去。
在她身边的从头到尾只有林怀琛一个人,无论自己如何如何,他都不曾离弃。www.bïmïġë.nët
小郁心底顿时软下来。
白桐说的对,要与他温柔相待、要与他白头。如果自己因为没了修为的事情而一蹶不振,也是害他一起受苦。
于是小郁心中有了计较,清早起来梳妆,没有半点不悦伤心之情。
林府中果然只有他们两人。
“笃笃。”她敲敲林怀琛的房门:“起床了吗?”
林怀琛便在里面答道:“进来便是。”
外面天色昏暗,偶尔还下几片薄雪,远处的山是青鸦色的,像烟一般朦胧飘渺。
小郁端着热水进来,看林怀琛还躺着,便说:“快起来罢。”
林怀琛居然动也不动。
小郁放下铜脸盆,便要去揪他耳朵:“你起来嘛。”声音甜糯,婉转动听。
林怀琛这厮连眼睛都不睁,也不怕疼,顺着小郁的手拉住她,声音低沉,似有蛊惑:“起得这样早做什么,不如过来说一会话?”
“说一会话”四个字他发音发的模糊,小郁听成了“睡一会罢”。
她的脸顿时绯红,烧起来滚烫。
林怀琛略略睁眼,看她这一副小女儿情态,一瞬便懂,知道她误会自己了。
原本无心作弄她,现在看她红衣小袄,面色绯红,珊珊可爱,由他拉着一动也不动,于是起了心要捉弄她。
林怀琛的手上一用劲,便将小郁带到自己怀里。
他低声笑一笑,正好看见怀里的小郁抬起头来看着他。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她的眼睛如秋水一泓,伏在他怀里,粉藻其姿,纤腰曼曼,口如含丹。
男子的体温本来就高过女子,小郁又是这种心境,手隔过薄薄单衣,觉得林怀琛身上这里也烫、那里也热,竟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好了。
小郁略略挣扎,轻声道:“阿琛……”
林怀琛抱住她,闭上眼睛,声音沙哑,说:“别动。”
小郁心念一动,看见林怀琛望向她的眼神有些许变化,即刻明了,于是乖乖伏在林怀琛的怀里不动。
她并非不知道床笫之事,南疆曾有专门讲这个的秘术,小郁作为巫女必须修习。
只是林怀琛从来视她如珍宝,敬她爱她,成亲之前绝不肯越雷池。
刚才她大抵是误会他了,如果自己此刻乱动一气,无疑是在挑火。
待林怀琛起了床,穿好衣裳,小郁才一边绞了热面巾递给他,一边说:“你且快一点,今天是初一,我想去上清寺拜佛。”
林怀琛系好衣带,笑说:“你一个南疆人,现在比我还作兴中原的礼俗啊。”
小郁只笑着啐他一口,也不接话。
林怀琛拉过一条银狐皮大氅给她披好,自己则是披了一条玄狐皮大氅,然后两人相携出了门。
正月初一各个铺子、商家都是不开门的,街上的人都是稀稀拉拉的。
林怀琛说:“我们需得到上清寺去用早饭。”
出了陪都,郊外便有一条专门通向上清寺的路。
林怀琛和小郁共乘一骑,策马向上清寺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郁茶陪都更新,第 36 章 鬓云欲渡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