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猎猎,军帐连绵起伏在森凉的夜色里,营火舔着木柴“噼啪”作响。
中军玉帐,青灯如豆。
太巳仙人一袭儒袍,跪坐案前。看背影,仿佛当真一身道骨,一颗佛心……
……若那手中执的不是锋利如霜的古剑,而是一柄拂尘的话。
他就着摇曳的烛火,细细擦拭了剑身。
剑鸣“嗡嗡”响起,似龙虎之吟,期之以声。
太巳仙人一时来了兴致,将长剑搁于膝头,弹铗而歌: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
唱到最后两句,声音渐嘶渐哑,含糊于口,听不真切。
苍凉一笑,他提起矮几上的酒壶,仰头灌入一口。琼浆玉液顺着他脖颈流下,濡湿胸前棉白的衣襟:
“竟是一座空城,竟敢堂而皇之告诉我,那就是座空城!不过是欺我不敢,欺我不敢……”
他越说越激愤,声音陡然拔高,仿佛那些压抑的不甘,那些愤懑的抑郁,一瞬间于体内炸裂,又在临将失控的最后刹那,戛然而止。
徐徐,他驼下背脊,仿若凡间老者,耄耋迟暮,垂垂朽矣:
“呵呵,我是不敢……我不敢……一军主帅,竟不敢赢这必赢之局,不敢打这必胜之仗……”
一股凄凉之意悄然弥漫。
我隐在帐中死角的黑暗里,见得此景,亦不由怅然若失。
风,极细极浅,自地面生起。
微微一惊,哪来的风?
毫无预警的,太巳仙人霍然而起,向我藏身之处提剑劈来。
剑锋灿亮如流电,分水裂浪般划裂黑暗。所经之处,漫天散落的酒滴乱成了一片透明的水幔,又瞬间被他穿行而过的风揉捏成一团,狠狠丢弃在身后,炸开万千银辉。
烛火剧烈地动了几动,“哧——”一声灭了。
月光,从牛皮帐篷掀起的门帘外漏了进来。
黑暗里,伸出一只手。
那手沐浴在月光下,玉白的指尖拈着一枝殷红的曼珠沙。
那花流光溢彩,慑人心魄,衬着那只拈花的手愈发玉琢般精致。
月下。
拈花无声,杀人无形。
两相罡气瞬间碰撞在一起,横冲直撞,笼天罩地。锋利的剑顶着娇软的花,瞬息即止,无法寸进。短兵相接处,形成一个漩涡。旋涡转出的风,将厚重的帐帘高高扬起。
霎时,更多的光涌了进来。
太巳仙人看着我半隐在月下的容颜,瞳孔一扩,惊了一惊,额角沁出密密的细珠。不过一瞬间的恍惚,已给了我反攻的契机。www.bïmïġë.nët
我一手拈花,另一手飞快捏出道法诀,向前送去。
延绵的寂静里,忽闻“啪”一声脆响,僵持不下的两件神物同时裂出一道纹路。
胸口一痛。
我不动声色,稳住气息,坚定而缓慢地向前推进。
裂纹愈来愈多,不断蔓延。只听“哗”一声轻响,剑与花同时碎裂,散若烟云。
我手指一甩,抖落一片细碎的银辉。掌中的粉末随风扬起,照亮红尘万千,翻覆沧海无垠。
太巳仙人向后反弹几步,跌坐在地,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哇”喷出一口鲜血。
他面色如土,伏跪在地,一手抚胸,昂首瞠目,喝道:
“你究竟是何人?”
宽大的袖袍逸在风中,我指尖轻轻一捻,将一枝彼岸花按在他眉心,漫然自在,威仪天成。
为上位者的底定、雍容,万事不惊:
“今日与你对战之人。”
风,止了。
太巳仙人震了震,眸中怒火渐渐沉寂,颓然一笑:
“三军夺气,将帅夺心。阁下以一座空城,扰我军势气,乱我心神,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九幻如今能苟延残喘已是运气,依常理,本应固城守池,尽残卒,待援军,方还能搏那一线生机。阁下却击吾惰归,不守反攻,想来,应是来杀我的。”
我面露激赏之色,随即又不免生出几分可惜。
这个通透,却又糊涂之人呐。他不是堪不破,只是放不下荣华高位,舍不得功名利禄,反被自身所累,可怜,可恨,可叹……
他顿了顿,肃然端坐,抚平微乱的衣襟,敛眉闭目:
“杀最少的人,取得最大的效果。若我有阁下这般能耐,入三千敌营如入无人之境,亦会这么做的。可笑我千算万算,到头来,竟算丢了自身性命……也罢也罢,论心智、谋略、修为,我三者皆不如你,倒也输得不冤……如此,你且动手吧。”
我手指紧了紧,眸色微变。
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
杀了他,三千兵甲群龙无首,只得无功而返;
杀了他,九幻可保,更能削弱几分天界实力,一举多得;
杀了他,如此头脑,若不能为己所用,放虎归山,必将后患无穷……
只要杀一人即可,只杀一人……
可这人,却偏是邝露她爹爹……
我忆起病重时,床头永远温热着的茶水;忆起冥离那个微凉的夜,邝露执起我的手,捂在她自己掌中。
她说我手凉,其实她不知,当时她的手,比我更凉……
无奈一笑。
佛曰,一切有为法,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我原以为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生生死死终不过忘川一渡,可终究还是无法淡破生死,寂灭轮回。
那些生命中的温暖,哪怕只是点滴,亦不知不觉深入骨髓,随着血液流淌,在暗红里疯狂生长。
轻叹一声,收回手指。
玄光一闪,隐没于垂落的广袖下: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眼看天欲雪,子何不去?”
高天之上,月色清冷。
大雪终是落了下来,无穷无尽,倒挂于天,耀起一片灿亮的白,映着苍穹如水。
随着雪雾悄然潜来的,除了似有若无的切切私语声、衣袂带风声、武器激荡声,还有……
凛凛杀气!
起夜的小将途经玉帐,忽觉不妥,迟疑着立在帐外报了声暗语。
四周登时安静得一根毫毛掉地也能听见,愈发显得诡异。
极度凝结的沉静与黑暗里,粗重的呼吸隔着厚厚的牛皮帐篷传进帐中,“呼哧呼哧”,满是紧张、不安与惊疑。
帐帘被小心地掀开一线缝隙。
随即,帘外那人一个跟头倒翻过去,人还在半空,已扬声呼道:
“有刺客……”
话音未落,一道流光拖着长尾自我指尖射出。丹霞赤芒发出撕裂之声,划破浓稠的夜色,将漫天团团翻滚的雪雾逼得裂帛般崩开。
天光一亮间,那玄光已至他面前,映红他惊骇的眉眼。
“噗——”
极细微的兵器入肉声,听得人头皮一麻。
花枝没入他眉心,绽开,炸裂。
风起于秋凉,厚重的帐帘高高扬起,天地无光。
我自黑暗里缓缓步出帐外。
月下,衣袂翩然,乌发飞散,眉目清浅,浮光淡远。
一切,从一个轻俏如风的手势开始。
绽放在死境的花如一盏盏血色灯笼,飘摇腾空,将层层叠叠、闻声赶来的天界将士密密笼罩。
兵甲如海,人潮如山。
我一笑,眼神寸寸冷了下来,森然如刀,仿佛漫不经心地打下个响指。
霎时,漫天赤红炸裂,飞扬出一片浅紫嫣红。
那些被震散的绯色粉末,散出无数针尖般的深红触须,如美人散在风中的裙裾悠悠一扬,抑或是御光之旗,在深黛色苍穹与玉白色月下艳丽一展,慑目心寒。
这是杀戮的时刻,这是尸骨遍抛的时刻,这是白骨成灰的时刻。
生与死,在眼底交错泯灭,仿若春花秋渡,一刹那绽放,一刹那零落。
为千百人,杀一人,仁,不仁?
为一人,屠千百人,值,不值?
渡众生,必亡一人,救乎,弃乎?
佛不语,无解,无解,只在人心。
灵力被我罔顾极限地催动,翻腾得如滚热的岩浆。原本清亮的眸子被炸裂的血雾糊住,看什么都似蒙着一层赤色的暗影。
一朝花枝,一渡杀戮。
虽千万人,吾往矣。
血海,刀山!
我携着厉烈的夜风,如一抹水色流光,分江裂海,一路杀出重围。所经之处,两侧纷飞起赤红的血浪。无视体内灵力将竭的灼灼疼痛,我越奔越快,越奔越猛,终是一鼓作气,冲破重重围剿。
距天军扎营处不远,有一密林,葱茏繁茂,极适合掩藏行踪。
喊杀声传到这儿,仅余淡淡哀鸣。
我倚着一株老树,长长吁出一口气,方觉四肢酸痛,浑身绵软。
天像是破了一个窟窿,无声地往下面漏着雪,绵绵的,密密的。凉月照上银甲赤潮,照上原本平静如今翻涌的波心。四海八荒似有长歌唱起,隆隆之音于山谷间撞击出无限回响,歌曰:
“巍巍乎高山,泱泱乎流水,弹指间,人空去,血如花。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逢此时,胡不归去,胡不归去……”
我静静听着,直至歌声随着山间岚气浅浅淡去,方释然一笑。
刚才一战,我看似占尽上风,实则凶险万分,但凡露出一丝破绽或软弱,便将瞬间一溃千里。
如今,危机已去,夜色沉静,月上中天,雪落苍穹,风声徐缓,木叶轻鸣。
灵觉渐渐迟钝下来,轻轻一动,欲要站起,却又软了下去。
我自嘲一笑,撑起身子,一步一缓,向着九幻的方向蹭去。
残风里,发出一声轻响。
我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天边的风滚滚吹起,乌云一散又聚,山间低伏的草叶如蛇般昂身而起。
飒飒之声呼啸而来,丛木之后“唰”地覆起一面寒冰巨网,将草木连泥拔起。隐藏在杂枝乱草后,有水青色光芒爆射而出,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电光火石间,那些违和的场景,那些不愿深究的异样,那些沉埋的不安,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在我眼前晃过。
所有的画面越转越快,最后定格成八个灿亮亮的大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扑面而来的冰网仿若森冷的棱镜,映出我唇角微凉的笑意。隐在眼底的忧伤微不可查,却偏偏呼之欲出。那一脸恍惚而凄凉的笑影,催落了九幻城外纷飞的赤雪。
即便黄雀在后,我却只能做那捕蝉的螳螂。
自古人心不可赌。
我算赢了一切,却终是输给了……自己的不忍。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润玉锦觅)香蜜沉沉烬如霜之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新,第 55 章 觉醒(三)·黄雀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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