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寝殿云顶的紫檀木梁上嵌着数颗蛟珠,光晕柔和,映着清冷的夜似也温软了几分。
窗外细雨横斜,山色空濛。积水顺着古拙的宫檐悄然滴落,“滴答”作响,于地面晕开一圈涟漪。
我闻着风中湿润的泥土香,顿觉精神舒爽不少。
起身行至窗畔,“吱呀”一声将半掩的的窗子大开,屈膝斜倚窗前矮几,望着牗外云埋半山、湿竹生烟,兀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一只手隔着我的身子将面前的窗子阖上。
我一怔,堪堪回神,方才察觉打进屋内的雨水不知不觉濡湿了半幅裙角。
转过身,只见润玉仙一手支着窗,一手撑着案几,将我拘于一角。
他居高临下望着我,眸色微冷,却又在凉薄下似蕴着无可奈何的怒火与心疼。
“你身子方好些,仔细莫要吃了风……回床上躺着吧。”
我不在意地摆摆手,两指虚空一划,裙角水气尽去:
“哪有这么娇弱,寻常寒气,无妨的。”
润玉仙闻言,亦不再劝,蹲下身来,将我冰凉的赤足拢于掌间,捂入怀中。
温婉的暖意自脚底一路烧至耳根。我轻轻一颤,两靥飞红,慌张地缩了缩脚趾。
他皱了皱眉,微一用力,将我的脚固于怀中,挑眉道:
“别动。要么我将你抱回床上,要么就这么别动。”
我怔了怔,直觉他现下似是很不高兴,却又不知生的是哪门子火气,一时间惴惴不安,乖觉得再不敢乱动。
殿内静了一静,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雨声,恍惚间,只听脑中“嗡”地一声。
我蹙了蹙眉心,仿佛很久前,似有一人,执吾之手,敛我癫狂,吻我之眸,遮我流离,抚我之面,慰我哀伤,携我之心,融我冰霜……m.bïmïġë.nët
谁呢?是谁呢……
“嘤”地一声,耳中回荡起一阵鸣响。
“觅儿,你的手太冷了。”
“好像,每次在我冷的时候,都是你给我温暖。”
“那是因为我也害怕寒冷……”
“觅儿,两个寒冷的人聚在一起,至少可以相互取暖,又不会伤害彼此。可是,冬雪和骄阳是注定无法靠近的……”
我捏了捏蹙起的眉心,螓首微垂,望着跟前的润玉仙,疑惑道:
“润玉仙,两年前,忘川畔,真是我们第一次相遇吗?为何与你一处,我总有种熟悉的感觉。我们……可曾相识?”
润玉仙身形一顿,抬眸望向我:
“你说呢?我们,可曾相识?”
我偏过头认真想了想,终是揉了揉太阳穴,气馁道:
“理应没有……我记不清了……只是,若我见过你,我自知,定是怎么也不会忘了你的……”
润玉仙轻轻一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别想了,记不起,那便是没有了……”
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复又冷了下来,轻叹一声:
“答应我,以后不可如此胡来。”
我一惊,福如心至,恍然大悟,他莫不是在为威胁了彦佑的事儿恼我。
若为此事,那我可得为自己辩上一辩:
“我没胡来,也不是故意找茬,无事生非吓唬你那手下爱将的。毁了你一角宫殿是我不对……只是,那彦佑对我戒心颇浓,若非让他看清我有能力治他却放过了他,又怎能让他相信我确无不轨之心。”
“何况,若是不能利索解开他心结,日后防我疑我,我也不是那面团儿的性子,任人搓揉。你夹在我俩中间,到底护谁是好,岂不左右难为。是以,此举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好吗……”
“不及你……”
“嗯?”
他目光灼灼地锁住我,仿佛穷尽一生一世,守这一期一会。
“万事不及你……”
“我气的,是你伤了自己……”
他的唇颤了颤:
“我气的是,是我自己,未能护好你……”
我怔住,一瞬间,胸口涩涩酸疼。
他不再言语,只静静地望向我,似固执地要我个准话。
我慌乱地垂下头,讪讪道:
“知道了,我答允你便是。”
他满意地浅浅一笑,神色柔和下来,眸光如水,流波盈盈,宠溺地揉了揉我柔软的发顶:
“乖。”
殿外有侍者通传:
“尊上,彦佑公子并上元仙子求见。”
润玉仙替我捂暖的玉足仔细穿上鞋袜,方冷声道:
“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彦佑君与上次那位青衣仙子恭谨垂首,步入殿中。
彦佑那厮抬眸望了我一眼,见我精神尚可,似略略松了口气,尴尬地捋了捋额前须发,轻咳一声:
“美人儿,之前是我莽撞了,未搞清状况就先伤了你,对不住啦……”
我轻哼一声,见他面色窘了一窘,方忍不住以袖掩唇,莞尔笑道:
“无妨。论起来,我也有不妥之处。咱们这就算扯平了,可好?”
彦佑眸光一亮,拊掌笑道:
“甚好甚好!听闻你也叫锦觅?莫非,这世间名唤锦觅的都是妙人不成?”
那青衣仙子闻言,似是一怔,随即侧过头,朝我温婉一笑:
“锦觅姑娘,我乃天界上元仙子,您唤我邝露便好。姑娘初来妖界,吾等却平白让姑娘受了些许委屈,还望姑娘赎罪海涵。”
“只是,我与彦佑君自来侍奉陛下左右,却还从未见过姑娘……若是早知您与陛下乃是旧识,也不至于生了这样大的误会。不知您与陛下是于何时何地相识?观您风尘仆仆,只身前来妖界,可是有甚要紧之事?”
我正张口欲答,却见润玉仙面色含霜,眸光锐利直指邝露,冷然道:
“邝露,你逾矩了。”
邝露面色登时涨红,抬眸望我一眼,终是咬唇,盈盈拜倒,跪伏于地。
我愣了愣,这才回味出邝露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一则是对我仍心存疑虑,询问试探;二来则是暗指我不懂礼数,不请自来。
眉心微蹙,可叹我平生相识之人寥寥无几,自是不通晓这些个人情世故,是而未曾及时反应得出这话中深意。
可即便我未察觉,润玉仙亦不容他人欺我一丝一毫。如此悉心相护,竟错觉只要他在我身边一日,便会护我平安康乐一日,绝不让我受丁点儿委屈。
润玉仙目色冰凉,垂眸而视,直至邝露额间沁出点点冷汗,方轻挥衣袖:
“起来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语毕,凌厉挑眉,眼风如刀,射向一旁的彦佑。
彦佑浑身一颤,惊得霎时脸都绿了,摸摸鼻尖,眸光闪烁,嗫嚅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当我如今为了谁才这般草木皆兵,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润玉仙看似罚的是邝露,实则乃杀鸡骇猴,震慑的是二界众人。今日之后,应是无人再敢慢怠于我。
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现如今他是明明白白以行动告诉我,毋须我费心证明什么,也无论我想做何事,他总是会信我护我,不容他人置喙。
胸中微热,喟然一叹。
我心向明月,明月不相负。如斯之情,吾得之幸,便是散尽灵力,又有何妨。
如此想着,玉笋芽般晶莹的指尖轻轻扣上他腕间的脉搏。
润玉仙微微一颤,眸中情绪动了几动,明明灭灭,后见我似是与他诊脉,面色一紧,抽手欲离。
我紧了紧指尖,赖皮笑道:
“别动,你就让我探上一探嘛。我虽不是那黄岐仙倌,但这医术许是还能见人的。”
这话说得俏皮,润玉仙闻言,亦忍不住宠溺一笑,一时也不肯再扫了我兴致,无奈以另一只手虚点了我数下,到底任我折腾去了。
其实,我这话说得也不尽不实。
常言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我既执掌死境,手握的是世间轮回、生死罔替,黄岐仙倌那点儿医术,治个头疼脑热便也罢了,却是万不能与我相提并论的。
只是,越是细探脉象,胸中愈是冰寒。
渐渐地,润玉仙似也察觉不妥,不由分说将手抽回,顺势放下广袖,遮住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腕间。
我指尖轻颤,直直瞪向他,惊怒交加急:
“你我分别不过两载有余,何以如今竟虚弱至此!”
邝露闻言,娇躯一颤,快步上前,盈盈水眸漾着掩不住的关切:
“锦觅仙子,陛下身子究竟如何?还望仙子据实相告……”
胸口酸涩难当,只觉似堵着块沉沉巨石,呼吸不畅。
初识,我便知他体质独特,灵力诡然,必要吃得许多常人无法咽下的苦。只是如今真正探得他内元,才发觉这副身子竟已千疮百孔,恍若油尽灯枯。
明明两年前还不至如此,细想来,只能是他不知何故,了无生趣,心存死志罢了。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瞬也不瞬地望向他,望尽他的悲凉、望尽他的心殇:
“润玉仙的脉象,洪大无伦,重按无力,阳气不守,寒邪至极,真气无续,腐化无权,损耗无度,生元不守。”
“我近日方自渡川的仙界探子口中得知你的身份,又道是你身子欠妥,却不知已凶险至此……”
“天界已知晓润玉身子有恙?”彦佑面色一紧,随即蹙眉怒道:“定是那帮梼杌余孽不知自哪儿探出的消息,真真是无孔不入。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着实可恨该杀!”
我看了眼彦佑,安抚道:
“彦佑君莫慌,既是被我碰巧撞见,也是他们命有一劫,岂有还活着的道理,自是被我解决,沉入川底喂鬼了。只是……不知这妖界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也不知这消息可阻上多久。”
“故而,当务之急,咱们还是以润玉仙的身子为重,若再不为他续上灵气生元,怕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亦无济于事。”
邝露面色煞白,膝下一软,跪倒于地,纤弱无依地揪紧我的袖口,仰头低泣道:
“锦觅仙子,您……您既能识脉断症,想来定是有法子可以救得陛下的,是不是?若需要,尽管拿我精元去补陛下亏空也好……如是能以吾之性命换陛下平安康健,邝露就算死,也死得其所,此生无憾了……我求求您,求求您……”
我轻叹一声,弯腰托起邝露:
“上元仙子不必如此。我既千里迢迢赶来,本就不打算袖手旁观。你便是不跪我,我亦是竭尽所能也要救的。只是,你的元灵与润玉仙并不相匹。润玉仙体内本就灵力复杂,鲁莽用之,反是有害无益。”
想了想,我扯出被邝露紧紧攥在手中的袖子,两指为刃,横破掌心。
润玉仙一惊,上前一把捂住我的手,愤而怒道:
“你做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掌,淡然道:
“我自有分寸。”
摊开的掌心虽被拦腰破开,却未流血。
润玉仙见状,难看到极点的面色方缓了一缓,只是眸中倾覆霜雪,其下燃着沉沉怒火。
划开的伤口内缓缓长出一株曼珠沙,妖媚诡异。
我调动体内所余灵力,将其一股脑儿汇聚于渐渐生出的花蕾之中。花骨朵儿缓缓绽放,开到盛极方凋零,落下瓣瓣殷红,宛若离人血泪。
最后,只余花蕊处幻化成的一颗血红灵珠。
这一切一气呵成,虽不过短短弹指间,我却已冷汗泠泠。
极力抗住阵阵眩晕,仿若递出的不过是颗糖珠儿般地将灵珠递了过去,状似无甚费力地轻巧一笑:
“我的灵力本包容万象,转换后可与世间任一生灵相契相合。你且先用着,好歹抵上一阵时日。”
润玉仙面色冰寒,紧紧皱起的眉心似怒火中烧,冷冷道:
“我不会用。我既不用凡人精魄补自身亏空,更不会用你的来补。此事你莫要再管。”
说罢,竟是再不看我一眼,一振衣袖,扭头便往外走。
行至门口,终是不忍,即便这次气得狠了,却仍是停了一停:
“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彦佑望着润玉仙离去的背影,略有所思地回头看我一眼,狐疑道:
“你到底是何人?即便面容相同,他对九重天上的那位可是淡漠得很。怎会对你如此爱惜,恨不能护得滴水不漏……”
我垂首,沉默不语。
其实,我自己亦不知该如何作答。
苦笑一声,我也想问问你,于你而言,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将适才凝成的灵丹小心收入胸前衣襟内。
今日不用,将来总要想个法子哄他服下。
彦佑凝视我半晌,无奈看不出任何端倪,摇摇头,青色锦袍甩出一道碧影,又恢复了风流不羁的浪荡样,施施然逶迤离去。
邝露行至最末,追去数步,又忍不住回头看我,朱唇轻颤,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很是踌躇。
我行至窗畔案几旁坐下,望着窗外细密雨丝,缓缓斟下一盏热茶,执杯浅酌。
莹白的指尖不经意地仿着打更的节奏,在花梨案板上“笃笃笃”轻扣三下。
邝露一愣,蹙眉思索片刻,忽而眸光一亮,望向我,颔首敛眉。浅浅行了个屈膝礼,方随着润玉仙与彦佑君的身影,快步离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润玉锦觅)香蜜沉沉烬如霜之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新,第 45 章 宠溺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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