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到春和宫的时候,朱标正斜靠在床上,躺在太子妃吕氏的大腿上。www.bïmïġë.nët
悠哉游哉。
如今朝局晦暗,所以他抽身而退,给自己放了个假。
知进容易,但也要知退。
老爷子毕竟是大明的皇帝,不论做什么事情,最好等到难以收拾的时候,自己再出来打扫残局。
这是他的为臣、为子之道。
“爷…吃颗荔枝…”
吕氏低着头说道。
随着声音,她把一颗剥了壳的荔枝放在朱标嘴边。
凉丝丝的荔枝轻轻点着朱标的唇角,有些调笑的意味。
朱标轻笑一声,顺从的张开嘴。
他喜好甜食,甜滋滋的荔枝更是每年都不能少。
老爷子又疼儿子,自己吃不吃不打紧,但是每年进宫的贡品瓜果都要首先挑选新鲜、个大的送到春和宫一些。
看着朱标惬意的眯缝着眼睛,吕氏的眼睛也弯成了一个月牙。
她面容姣好,皮肤白皙,和那些青春貌美的女子相比,更多了许多成熟的女人味儿。
一朵鲜花开到正艳的时候。
她说道:
“今年南方春雨早,就连这荔枝也比往年甜上几分…过会儿妾跟小厨房交代一声,等歇了晌儿给爷炖锅荔枝银耳汤…”
朱标一歪头,张嘴吐出一枚黑乎乎的果核,也轻笑两声:
“你怀有身孕,不要那么操劳…”
他向上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吕氏的鼻子:
“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好好养胎,赶紧给孤生一个大胖大胖的娃娃…”
“呀~爷…”吕氏的脸色有些嗔红,又轻轻抚摸着肚子。
对于孩子,她有着难以言传般的依恋。
尽管是老夫老妻了,但看着朱标有些调笑、放肆的眼神,她侧着脸,依然有些羞涩。
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挑眉毛问道:
“爷,您说,等孩子出生,起个什么名儿才好呢?”
“嗨…”朱标摆摆手:
“老爷子喜欢起名,让他想去呗…”
“前年老四不讲究,自己做主给他家的三娃起名字,让老爷子骂了大半年…”
说起名字,他的语气有些意兴阑珊。
与朱元璋一样,朱标也对起名很热衷,但是他没有那个权力。
他也知道,老四身在北平,天高皇帝远,可以做出这种近乎先斩后奏的事。
可他自己就在宫里,老爷子要想揍他,不过是一伸手的事。
似乎看出了朱标的窘迫,吕氏轻笑两声。
老爷子是个起名废,可那也是无上的恩典。
她张张嘴,正要再说些什么,秦无用在门口轻轻的站下:
“爷,太孙来了…”
“嗯?”朱标有些慌忙坐直身子,又站起身捋了捋有些褶皱的袍子。
“让他进来”
朱雄英推门进来了,脸色依然煞白。
说实话,他不怎么喜欢来春和宫。
朱标规矩多,又好色,在这种类似于私邸的地方,让他有些拘谨。
看见正襟危坐的朱标,朱雄英有些心不在焉,强笑着见了礼。
看他一脸的煞白,朱标皱着眉:
“怎么回事…哭丧着脸,在奉天殿挨训了?”
朱雄英意兴阑珊,把手里握的有些卷曲的奏疏递给他:
“父亲自己看吧…”
“神神叨叨的…”朱标嘟囔着接过奏疏。
趁着这个功夫,一旁的吕氏也迎了过来,剥了一颗晶莹的荔枝递给朱雄英:
“英哥儿…新进的荔枝…尝尝…”
朱雄英强笑着点点头,答应一声。
满满当当的瓜果点心,虽然卖相极好,但他提不起任何兴趣,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不同于朱雄英的细致,朱标的奏疏看的很快,一目十行,把折叠的纸片翻出哗啦啦的响声。
只是越看,他的脸色就越发的铁青。
“混账!”
他啪的一声把奏疏合上,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的踱步。
看着勃然大怒的朱标,吕氏有些吃惊,正想着委婉劝谏几句的时候,朱标怒吼一声,掀翻了一旁的书桌。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杀!全部杀喽!”
书案上的瓷器,笔洗、笔海、还有半盏微热的茶水,叮叮啷啷的碎了一地。
还有几轴历代大家的画卷墨宝,也咕噜咕噜的滚到了门口。
朱标喜好丹青,这些都是他之前花了大力气收藏的,平日素爱,如今视若敝履。
他厉声说道:
“我大明吏治,竟糜烂至此!”
“整个中枢都烂透了!”
“查到一个办一个,孤就不信杀不绝!”
“孤要让他们看看,当今这天下,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朱标的脸色可怕的吓人。
“爷…您这是…”吕氏迎了上去。
朱标没搭理她,扭头看着门口跪了一地的太监寒声骂道:
“滚出去!都给我滚!”
朱雄英十分吃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朱标因为愤怒,而毫无道理的宣泄。
有心劝两句,可看着脸色骇人的朱标,他又怂了。
平常逗闷子归逗闷子,这次朱标真发了火,非常可怕。
“父亲珍重,气大伤身…”
撂下一句话,他就跟着噤若寒蝉的吕氏往门口走。
“给我回来!”朱标瞪了他一眼:
“带回来这么大的事,你要往哪走?”
朱雄英很听话,二话不说就拐回来,站在原地眼巴巴的看着朱标。
“你怎么看?”朱标粗重的喘息几声,扭头看着朱雄英,目光平和至极。
朱雄英知道,他缓过劲了。
他想了想说道:
“要说有些官员借助官势,占些朝廷和百姓的便宜,定然是有…”
“甚至各地侵吞税粮与巧立名目征收赋税,应该也是有的…毕竟地方官就靠这个发财…屡见不鲜了…”
“大明官员数万,朝廷也不能保证所有的官员都是清政廉洁…”
“但六部串联省府,党援大臣,倒卖国帑近千万石,儿臣是不信的…”
“况且,不论是何人贪腐谋私,那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以他一个区区的户部尚书,来京还不到两年,竟敢勾结六部,将六部官员全拉下水…”
“这事,透着邪呀…”
朱标叹了一口气,背着手看向门口,脸上阴晴不定。
过了半晌他才幽幽的说道:
“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皇爷爷信不信…”
正在倒茶的朱雄英手上一顿,扭头看向朱标:
“是不是锦衣卫…”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朱标打断了。
他摆摆手:
“这么大的案子,毛骧说的也不算…”
这句有些暗指老爷子的话,朱雄英没接,他只是把手里的茶盏递给朱标。
朱标又叹了一口气,接过朱雄英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之后又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
良久的沉默。
直到朱标走的乏了,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捧着的茶盏。
他觉得这茶盏是累赘,就把这盏茶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去告诉秦无用,传毛骧…”
说完这句话,朱标也在空闲的椅子上坐下,只是心不在焉之下,他险些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
朱雄英赶忙搀扶,朱标却摆摆手,示意不碍事。
直到朱雄英迈步走出了门,他才以手扶额,露出了生命的疲惫。
……
这次是在文华殿的书房。
一张空旷的书案上,只有两盏茶水,冒着袅袅的热气。
朱标坐在主位,毛骧坐在对面,朱雄英就可怜的多了,他站在朱标的身后,连一杯热茶都没有。
朱标低头沉思,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来回磕个不停。
过了会儿,他开门见山:
“毛骧,孤有事要问你”
“是…”毛骧微微躬着身子,显得十分恭敬:
“臣知无不言…”
他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天子家臣,朝廷鹰犬。
生死荣辱皆在上位之人一念之间。
他也知道锦衣卫的名声不怎么好,手段酷烈残忍,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这种行事作风,刚直的陛下喜欢,可仁和的太子爷就不一定了。
况且太子爷一向对他不冷不热,也从来没有表示过把手伸进锦衣卫里的意思。
如今终于召见,让他很开心。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
“陛下有旨,太子爷要问什么,臣便答什么…”
朱标点点头。
“郭桓的案子从头到尾给孤说清楚…”
“呃…”毛骧略一沉吟,接着说道:
“大明开国后,敌患略平,朝廷功勋、百官反生懈怠之心…”
“他们与各地豪强串联勾结,上下其手,侵吞良田,瞒缴赋税之事亦日益严重…”
“洪武十三年,税课司岁收米粮不及五百石者达三百六十四处…”
“遂,陛下有旨,亲军都尉府除用心于敌军细作、民间舆情、百官家私之外,亦可酌情收敛各地豪强…”
“不过那时,正值胡逆案发,罢黜中书省,大都督府改五军都督府,朝野震动,都尉府亦人手不足,曾一度搁置…”
“后洪武十四年,陛下下旨编撰赋役黄册,亲军都尉府旧事重提,天武将军主理,下放一批探子,收集情报汇聚京中…”
“慢!”朱标打断道:
“那你等如何确认这些情报的真假…”
“呃…”毛骧又是一沉吟才接着说道:
“臣只要情报,不论真假…”
朱标点点头,拧着眉毛不吭声。
朱雄英却听得极为吃惊。
句句不提郭桓,句句又都是郭桓…
他只是个替罪羊!
古往今来这么多弄潮浪儿、圣君明主…能比得上老爷子心思深沉的已经是凤毛麟角,而有这份隐忍功夫的更是绝无仅有…
老爷子意怀高远,天心难问,他能当皇帝,是因为做皇帝已经到头了…而不是他只能当皇帝…
想到这,朱雄英又幽幽的看了眼朱标。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朱标能有这么大的权力了…
老爷子敢给!
就凭朱标那点零碎道术,就想跟他斗法?
开玩笑一样…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朱标有些意兴阑珊的摆摆手:
“下去吧,不要说你见过孤,告诉傅让,不要记档…”
“喏”毛骧站起身,拱拱手后屁股冲门往外走。
“听明白了?”等毛骧出门后,朱标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问道。
朱雄英点点头:
“郭桓只是一个由头,皇爷爷是想宰大户!要把豪强与官僚的关系网连根拔掉!”
朱标点点头,有些欣慰。
过了半晌他又摇摇头,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朝廷鹰犬,擅行生杀,伤人亦伤己,你要慎重…”
朱标的沉重却并没有影响到朱雄英。
如今他缓过了劲,脸色沱红,一副心潮澎湃的模样,似乎将要带来的杀戮让他极为兴奋。
他浅笑一声:
“月圆之时便是月缺之始…”
“因时因势,克己顺变,儿臣相信,此事罢,我大明的吏治将前所未有的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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