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的气候比较温和,很少会降雪。
今年的冬天下雪了。
五十年不遇的大雪。
在气象学和占星学的学者眼中,天候这种东西,多多少少都和人世间发生的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据记载,西斯法利亚开国皇帝在与宿敌决一死战时中了圈套,敌人趁着夜色大举袭营,虽然没有造成重大的人员伤亡,但粮草大多被点燃,深陷火海。
眼看着大军将要断粮,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熄了狂猛的火势,保住了粮草。
这场大雨被视为上天的意志。
将士们士气大盛,此后连战连捷,最终一统江山。
人是断然无法对抗上天的。
人是断然无法违逆命运的。
天气,天候,星辰日月的变换。
这些就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武器,它从高高的天上降下,前来帮助一些人,达成一些事。
一月。
白枝城。
“母亲大人,今天我要去磨坊那里玩。”
“嗯。”
“磨坊的主人对我很好,他的儿子们也总让着我,他们是不是很怕我啊?”
“嗯。”
“三楼的书,有几本被我做成了铠甲,那个超帅的啊,母亲您要看看吗?”
“嗯。”
“高屋叔叔昨天过来看我了,他还送给我一个大大的训练假人,说是可以用来练击剑,母亲大人您有看到吗?”
“嗯。”
“城西的农场杀了两头肥牛,说是要上贡给我们。”
“嗯。”
“母亲大人……”
壁炉里的火焰微微跳动,散发着恒定的光芒。
窗外,无尽的大雪从天的一头绵延向地的一头,永不停歇。
小男孩看着长桌对面的母亲,眨了眨眼,眼瞳深处闪过一丝不解与害怕。
他是保尔,保尔·布隆提娅,这座城市乃至全萨尔纳加未来的主人。
他的母亲对他很好,几乎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他的母亲很喜欢他。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世界上几乎每一位母亲都会爱护自己的孩子。
父亲大人对他也很好。
这是一个温暖的家庭,没有贵族间常有的权力斗争与冷酷无情。
夫妻两人都在唯一的后代身上倾注了爱意。
可这一切都变了。
但是,父亲在不久前死掉了。
据说是病死的。
在父亲死掉的前几天,母亲就时常像现在这样发呆,问她什么都只会得到“嗯”的回应。
桌上是简单却又不失昂贵的早餐,保尔的份已经吃完了,伊丽莎白的则一动未动。
她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正前方,眼神空洞。
这个方向正对着保尔,但保尔并不觉得母亲在看自己。
她像是在看着什么自己看不到的东西,像是在看着什么……非常遥远的东西。
那双往日温柔漂亮的眼睛里并没有自己的身影。
想到这里,小保尔感到一阵莫名的寒噤。
母亲大人……究竟在想什么?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蔽,昏暗的大厅在火光中微微摇曳。
“外面……很白啊。”
伊丽莎白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
也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明明没有语气起伏,保尔仍旧从母亲的话里感觉到一丝丝情绪波动。
怎么说呢,就像是小孩子拿着捡来的破玩具玩了一阵,最后又把它丢弃掉——那种自然而然的随意,理所当然的轻率。
保尔点了点头,轻声回应。
“嗯。”
。。。。。。
黄昏,城外的树林中。
“保尔,虽然这么问有点失礼……你的母亲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高屋握着拍子轻轻挥臂,将球击出。
这是一种在民间流行的运动,叫做“回球”,游戏双方用装着网的拍子击球玩。
“奇怪的地方?”
保尔双手握拍,用力将球打回去。
“除了和平常那样发呆,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发呆吗……”
高屋若有所思,一边下意识地击球。
他的身形虽然肥胖,但动作却很灵敏。
“不过,最近母亲大人晚上开始做菜了呢。”
“什么?”
“母亲大人以前就经常为我做夜宵,不过在父亲大人死前一段时间,她就不做了。”
“最近,我半夜睡觉睡醒,出去小便的时候看到母亲站在厨房里。”
“在厨房里?她在做什么?”
“磨刀。”
高屋的手一抖,本来很容易能接到的球落在了地上。
“啊,叔叔,你输了。”
“你刚刚说伊丽莎白在干吗?”
“都说了在磨刀啦。”
“菜刀已经好久没用了,需要磨一磨才行,母亲一定是在做准备吧,说不定过几天又能给我做夜宵了。”
高屋闻言,眉头深深地皱起。
他并没有和母子两一起住在城堡里,身为贵族,他在城里有很多栋豪宅。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知道城堡里的情况,因为他小时候和大哥一起住在那里。
厨房里的用具不是专门有人替换的吗?
为什么贵族会需要亲自磨刀?而且还是在三更半夜?
“叔叔,你还玩吗?”
“不,等等……”
保尔疑惑地看着皱眉的叔叔,有些不解。
他好像很焦急的样子,但具体有不知道是在急什么。
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绝大多数的情感都需要有指向的目标,作用的条件。
但有一种情绪,它不需要过于明晰的缘由与目标。
人偶尔察觉到本不该知道的东西,不知道为好的东西,进而感受到这种情绪……
没有理由的不安。
没有指向的恐惧。
害怕。
“小子,听好了!”
高屋猛地抓住了小男孩纤细的双肩,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
“接下来我和你说的话,别让任何人知道!”
保尔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大片飞鸟从树上升起,像是一朵浅色的乌云划过天际,向着天空的远方飞去,直到完全融入夕阳,消失不见。
“小心伊丽莎白。”
“……您是说刚来不久的侍女伊丽莎白小姐吗?”
“不,我并不认识那种人……”
“我是叫你小心你的亲生母亲。”
“可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
胖子语气粗鲁,态度强硬。
他并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孩子解释他的担忧。
“保尔,记住,你是我们布隆提娅家最后的希望!”
“你叔叔我早年因为无节制的生活,已经很难再生育了。你是我们家族唯一的血脉!”
“我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好人,但有一件事我还是知道的,家族传承绝不可断!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护好自己!”
“我们布隆提娅家是荣光的开国元勋,先古贵族!”
“保尔,保护好自己!无论发生什么!”
“如果有危险就大喊求救,或者直接来找我,你知道我住在哪!”
保尔眨了眨眼睛。
“叔叔,你在害怕吗?”
“是的,我在害怕。”
“虽然知道这种事情不大可能发生……但是仔细想想,你的父亲死的太蹊跷了!”
说到后来,高屋的话更像是在对自己呢喃。
“我也不相信,不愿意相信,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
夜晚
深沉的黑暗好似充盈天地的墨汁,淹没了整个白枝城。
高屋喝的半醉,正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仰着头,看着天空。
白色的大雪一直下个不停,哪怕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雪的冰冷。
大雪在地面上不断垒高,哪怕往前走一百步,能看得清的脚印也只有身后一两个。
明天天一亮,很多人都会为门前堆积的雪犯愁。
他们的门会推不开来,只能从窗户出去把门前的雪扫掉。
夜里一个人都没有。
以前,高屋成天和一群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经常在外面玩到很晚,回去之后被大哥说教。
最近,他都是一个人喝酒。
如果有贵族老爷请客,那么在恶劣的天气也会有一大群莫名其妙的人跑来奉承伺候,再早关门的店都会一直开到天亮。
不过,高屋现在没有那样的心情。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喝闷酒。
大哥生前一直对他很好,哪怕他再出格再败家,最后都会得到原谅。
因为,他是家族的次男,无法获得继承权的同时也没有背负责任,和那些暴发户差不多。
即使如此,大哥仍旧会护着他。
“呵呵……”
高屋摇了摇头,抛开乱絮般的杂念。
突然,哪里出现了一些异样。
前方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黑影正靠在墙边,缓缓蠕动。
是流浪汉吗?
真可怜。
高屋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再走一小段路他就到家了。
“——嗯?”
他停住了脚步。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这味道是……
血?
高屋皱了皱眉,凑到墙边的流浪汉旁边,蹲下身。
离得近了,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是个孩子。
“叔……叔……”
!!
“保尔?!”
来自现实的冲击仿佛刺入脑髓的滚烫钢针,令他醉酒的大脑瞬间醒了过来。
“你怎么了?”
“不,不会的,为什么有这么多血……”
慌乱。
错乱。
混乱。
眼前的场景太过非现实,以至于高屋无法分辨这是不是在做梦。
他的侄子保尔,倒在了血泊之中。
“叔……”
小男孩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眼瞳中的微光摇曳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你听我说……”
嘶哑的声音。
不成形的哽咽。
“母亲……她变得很奇怪。”
“我……很害怕,就跑了出来……”
“但是没能跑掉。”
高屋怔怔地低下头。
一柄菜刀嵌入了保尔的腹部正中。
衣服破裂,露出下面垫着的书籍,还有大滩渗出的血迹。
“我被母亲……刺了一刀。”
“刺完之后……母亲以为我死了……但我没有……”
“她不知道……我身上……还穿着书做的……铠甲。”
“我假装没了气,等到她走了才跑出来……”
“叔……我想来找你。”
“呐,叔,我好痛啊。”
“真的……好痛。”
“我……会没事的吧?”
高屋沉默着,轻轻抱住保尔小小的身躯。
在他近三十年的生命历程中,他从没有如此温柔地对待过任何一个人。
“你会没事的。”
“放心好了。”
“你一定会没事的。”
“那……就好。”
保尔的双眼缓缓阖上。
“母亲……大人……”
小手垂落,砸在冰冷的雪中。
远处,白枝城的中心。
城堡上下亮起一盏盏油灯,似乎是发生了什么骚乱。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无尽的大雪中,一个身体肥胖的男人抱着冰冷的尸体,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名字。
那声音逐渐失去了人类的音色,仿佛绝望野兽的嘶吼。
“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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