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乱的火把,意外点着的几处火堆,不足以照亮整个船埠,是满月洒下的银辉,是难得的好月色,让杀气与险恶再无所遁藏。
岸上船上皆已是战场,原先暂泊的船只早已逃开,逃不掉的多有被殃及。
海隅帮人明火执仗,军州之侧毫无顾忌,明显是下了必死之心。
岸上的黑衣人不过七八,应是望风策应,但海域帮人却远不止黑衣人,还有许多寻常装扮的,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远比澄川军士兵人数要多。
陈绰深深地皱起了眉,深感棘手。
相较之下,甲板上的人不算多,却也竭力拼杀。他们一出现,就不得不加入战局,受锢于镣铐,陈绰和不留行都没有办法施展拳脚,干脆稍稍退后,让士兵们开道。
温存的月色,肃杀的寒风,事态以一种她始料不及的方式愈演愈烈。
“小心上面!”辛旷和高攀趴在二楼的窗口,看到了所有暗藏的杀机。
桅杆上不易被发现的一道人影突然跳出,手举刀锋劈了过来。冷冽的寒光从眼前晃过,陈绰迅速往右侧躲避,听到被她牵动的镣铐声,才想起此时她正与一个魁伟男子相连。
他很重,意味着牵不动,而她收势不及,这半壁胳膊,即便没有废了,也将狠狠遭一回罪。
然而世事难料,却也在冥冥中自有定数。
不留行躲向了她这一侧,徒手迎向了袭击,用不与她相连的那只左手遏住了敌人的手腕,掰折、夺刀、割喉,一气呵成。毣洣阁
他手拿武器,卷入厮杀,那副镣铐始终低低垂在他们中间,不轻不重,却似长出了藤,一丝丝,爬上钝痛的手臂,扣入疲倦的心。
由是,万端千绪,参错迭出。
对他这般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之举,她似乎并没有那般合情的惊讶。
斜刺里劈来一道刀锋,不留行抱着她转了一圈,就着将她圈在怀中的姿势,顺势将兵器换到了右手。而空出来的左手就握住了她的左手,一同叠在了右边腰侧,最大地延展了镣铐禁锢下他可施展的余地。
不多久,他又觉得她碍事了,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提,直接箍在了他的腰上。
她腾在空中,随着他进退有度的步法,被晃得十足的头晕。唯有用能动的那只手死死巴住他结实偾张的臂膀,她的心才不会从嗓子眼跳出来。
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陈绰这小辈子从来没这么窝囊过。
这是不留行将她放下时,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感受。
“你怕什么?他们恨我比恨你多,要杀也是先杀我。”不留行嘲笑她的慌乱,“还是说,这也是装的?”
陈绰抬眼瞪他。月色很好,眸光锐利,于是,她眼中仿佛有了光。
不留行看得一愣,她从来没对他做出过这种姿态。以前她骗着他的时候,即便真怒,也只敢露三分,被收敛的那七分,他是蠢,才看作了嗔。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吧,不高兴的时候,看人眼锋也利。
起初听着,陈绰只觉怅然,到底是发生了太多不愉快的事,欺骗、利用、冷漠、羞辱,他是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她轻声说一句“别怕”了。
可话风一转,这人阴阳怪调起来,也着实令人着恼。
她侧头不答,无意与他争论,却听闻他鼻间逸出丝冷笑。
陈绰又瞪过去,却见他将手抬起,在她眼前晃了晃镣铐,带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与她商量:“你若放心,就把这打开,我助你们退敌。”
“不必。”
“你不相信我?”他故意有此一问。但她的答案会是什么,他一点都不确定。
陈绰也不确定。她定定看了他半晌,并没有急着回答。
但辛旷急,她在二楼,尽览岸上凶狠战况。士兵们虽骁勇善战,但力已衰,耗时越久越危险。赵遹冲在最前,几乎被敌人包围,凶险至极,下一刻不堪设想。她听见他们说的话,进而思忖海盗王的为人,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吓人的。
“要不……就听他的吧?”
陈绰闻言,眉头一抬,没有松口,叹她还是太年轻,看不懂人心。
信他,还是冒险,但总要做点什么,一举扭转局势。
沉吟片刻后,陈绰看向了辛旷,却道:“把我的弓箭取来。”
辛旷一愣:“可你的手——”
“并一盏灯。”
最快了解一个人的方式,不止是成为朋友,也可以是成为敌人。她们交过一次手,辛旷也就探到了她的深浅,即便此时还不明白她的用意,至少也确信她不会无的放矢。
高攀脚快,立刻将陈绰要的东西送了来,递到了她跟前。
陈绰没接,看向了不留行。
他了然,只无声地笑了:“怎么都不问我会不会啊?”
“不需要你会,能使力气就行。”不留行一时没懂,便也没动。陈绰道,“不是说要助我们退敌么?”
不留行倒不是不愿意,就是受不了她的语气,心中不平,由是忿道:“少吩咐我。”
陈绰从箭筒里取出一只黑色的羽箭,将箭簇点上了烛台里的微火,顿时火光大盛,滋滋地烧然着,就像烟花最初被点燃的样子,延伸了无限的向往。
她将尖端着火的箭递了过去,依旧是用吩咐的语气:“抬弓,搭箭。”
不留行极短促地“哼”了声,却也依照着她的话,熟练地搭起了弓箭,对准了岸上最为混乱的那处。
尚未瞄准,陈绰便托起了他的胳膊,矮身轻旋,挤进了他怀中。
靠过来的那一瞬,心里便如江水生澜,浅浅地,一起一伏。
她握住他的左手往下,弓箭左侧便往下,燃火的箭头顿在了向上的姿势。
她的手松开了,不留行含糊的思绪才清醒了几分,心中不明,目光随之放远,望着遥远的那一头,他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提醒道:“两地间距,五百步,箭射不过去。”
“弯弓。”她彻底忽略了他的好意,依旧素其位而行。
他奋力张弓,将弓拉到将折未折之时,尽己所能地去靠近她想要到达的那个地方。突然地,她的手又触了上来,两只,一只定在他拉弦的手上,另一只拖着他的,微微调整方向。
其实也不是很突然……她来到他怀里,总有一个原因。
“放!”
他应声松手,毫无迟疑。
黑箭离弦,势如破竹划开了夜空,一路火星四射,宛如一条迅龙。
这副弓箭乃大理寺良工能人所研制,暗含巧思,极大地突破了弓箭射程的限制。寻常弓箭能到百步,这副能到两百,加上不留行一身蛮力,或可更远。但绝对没法到达军州之中。
不过,军州之中也不是她的目的。
不多时,远处黑林之中,猛地火光大盛,随风剧烈飘摇。
她记得,这个方向上,有江阴军的军旗。
军州治所在水道尽头,距此数里之远,驭箭之术不可及。军州入口在江道下游,也有四五百步距离,弯弓射箭亦是力所不逮。但在船埠和军州的中间,也就是两者交界之处,有军旗竖立在与等树高的杆子上。
陈绰尚摸不清军州的底,担心就算将箭射进州内,也是不痛不痒,索性就一把烧了他们的军旗。
军旗代表军威,烧了军旗,便是打了江阴军的脸。
都这样了,要是还不出兵,那江阴军必有猫腻。
不留行放下了弓箭,眉眼间蕴着一派冷峻。仿佛方才只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而他不信庄周说与他的是非。
陈绰有所感,从他身上走开,却被他从后抓住。正欲挟怒质问时,他又松开了,轻轻挑起了镣铐的链子。
她一愕,镇定地转了个身,从缠绕着他们的链子中将自己解开,然后朝岸上瞥了一眼,让他先救人。
不留行站在船头,昂身侧首,弯弓射箭,身姿如劲松,动作如行云,不需陈绰帮忙对准,一支支离弦之箭便准确无误地没入了敌人的胸腹。
挽弓挽强,用箭用长,不留行虽不如陈绰数百步外可穿杨,但近处中靶也绝不在话下。
不留行的第一支箭射中了距离赵遹最近的黑衣人,近到稍有偏差便是误伤的地步。
月明高照时分,船埠几欲陷落,赵遹身处绝境,备遭艰厄,只仗一把铁剑怒叱,临危不乱,奋衣而往,以振士气,这大抵就是军人和江湖人的不同。
他正在近身搏杀之中,陡然身躯一震,脸色剧变,往这处质询时,眸中寒辉如霜,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看得分明。
陈绰就在不留行身边,屈尊给他提着箭筒,辛旷在另一侧,捧着烛台,爝火微弱而不灭。
赵遹遥遥盯来时,他们三个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心枕长戈更新,第 21 章 17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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